第19章 喂食

外面的孩子,穿着金玉,手上提了一只画得精细的风筝,阳光照了满头,发上的细金步摇无风亦飘曳。

里面的孩子,面色像破漏窗子上贴来防风的薄纸,透着不见光的白,头上还沾着碎稻草,只有那双眼睛像白日里出来的月亮,雾里也透着亮。

她用软软的声音,轻轻问道:“你是谁呀?”

可里面的人不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倒像是饿得没了力气的小狼崽子,不懂得回应,也没力气撕咬,只警觉地望着这个笑得天真的女娃娃。

“你不会说话吗?”她大概年纪太小,天性还在,好奇远大于害怕,眨眨眼,又凑近了些,踮脚微微靠近,细声说道,“我叫绵娘,六岁。你多大了?是阿弟还是阿兄呀?”

那双眼动了下,似乎终于被这泄进来的光刺醒,直直看着她,张了张口,但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声响:“水……水。”

“你要喝水吗?”女娃娃一愣,她倒也聪明,一下子跑开来,本想揪片宽叶,但个头短,远够不着,于是双手捧出个形状,去院子里积了雨水的大缸里舀。

小小的腿迈得飞快,可水还是不断从指缝漏下,留下一路深色的圆点,她急匆匆跑到窗户前,双手捧高喂他。

热热的呼吸扑在手心,乱七八糟地溅出水来,渴坏了的兽崽子不要命地从那捧小小的、清浅的水里汲取着生命力。

绵娘手心被挠得痒痒,侧眼悄悄看了下他,总觉得好像自己养在屋子里的细犬,无端地多了些亲近。

绵娘又来回几次,被晒得发烫的地上就多了深深浅浅几道长痕,才算终于给他解了渴。

她这才捡起顺手放在窗外的纸鸢,对着黑洞洞的窗口小声说:“我晚上给你带我爱吃的沾片子,你乖乖等着我呀。”

绵娘像是自己偷偷养了只困在墙壁里的小动物一样,多了些莫名的责任感。

自那以后,她便三五不时地找借口,与那不说话的怪娃娃分些吃食,同他说许多爹爹娘亲不耐烦听的闲话。

王府。

十六挑了一处道袍上不起眼的地方,将沾了鸡蛋黄的手擦了个干净,慢条斯理向书房走去。

她不知道李玄慈是否在此,不过碰碰运气,却在转角时远远瞧见有穿着官服的人候在书房院子外,人还不少,官服还是红的,佩了银鱼袋。

他们这派虽出身草野,如今也算镀了真金,是正儿八经的天师正宗了,所以朝中服制也是教过的。

可十六老是闹不清紫袍和绯袍哪个官大,不过看那银鱼袋,想来官也不小,大概和他们一样,是从京里来的。

十六觉得这大概不是个进去的好时机,要是被上面察觉她和定王同生共死,那也不用调查什么天狗了,圣上不开心了,直接把她抓去咔嚓了就行。

原谅她小十六心中无大义,把颈上长得不算顶好看,但吃得却是真的多的自家脑袋看得胜过那金灿灿的皇位吧。

从这个意义上,十六倒和李玄慈这“朝廷的心腹大患”,在同一根绳上晃荡了。

想来阔别京城不过一月,朝廷里的繁文缛节大概又有所精益,十六等得胃里早食全消化光了,才终于等到那些大人们离府。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里,在饥饿感的催促下她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只想赶快搞定、赶快去吃饭。

可金展却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暗暗阻止,倒像是提醒。

十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平日里大脑空空荡荡,一半还用来填了各色小吃菜谱,懒散得很,在没有生命危险的刺激下,真不算会看颜色的,于是没有体会金展护卫的好意,满头雾水,却还是进了屋。

“你来做甚?”

光这冷冰冰的四个字,就让十六终于领会到,金展护卫真的是为了自己好。

阎王又被戳肺管子了。

而她恰好当了这个撞上去的冤大头。

“殿下,我打听到桐梓县似乎有鸟怪出现,要不咱们去瞧瞧吧。”

十六本来打算舌灿莲花,毫无痕迹地诱导李玄慈同自己一起去,可这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再被他这低气压的氛围一糊弄,就只能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

李玄慈只用锐利上扬的眼尾扫了一眼,伸手出来,说道:“拿来。”

被……被发现了吗?

十六有些小心地,把怀里藏着的一口酥交了出来,放在他手心。

她刚刚不过饿得厉害,过来时偷偷拿了桌上摆的点心,居然被他瞧见了。

李玄慈看着自己手心油乎乎的一口酥,眼角抽搐了下,反笑起来,压着怒气,低低说道:“你有几条命,敢这样糊弄我?”

十六呆了下,怎么,他不是怪自己偷他点心吗?

李玄慈看着她傻愣愣的脸,再一次确认,这是个连耳朵眼儿都冒傻气的蠢货。

“信。”他干脆点明。

十六有些心虚,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信的?莫不是又在诈她吧?这回,她可不要像泥人精那次一样,被那么多人卖了几回还数钱。

她脸上没动,可也磨蹭着不肯拿信,李玄慈不想和她废话,直接点破:“你那鸽哨都吹了一早上,还指望我察觉不到吗?”

把她损成这样还不过瘾,李玄慈还要继续打击。

“你打听的?你这种塞满了豆沙的脑子,能打听什么,是你那好师兄教唆的吧。”

她塞过来的一口酥就是豆沙馅的。

十六有些委屈,又反驳不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掏了信出来。

趁李玄慈在看信的时候,十六不安分地打量了下书房,桌子上似乎摊了什么信,被遮掩了大半。她倒着看,只看见“恐上有所……”“人祸”“水患”,都是些不成意思的断词。

十六正偷偷眯眼看,李玄慈那边却已看完了信,她便忙振作精神,一副正道中人、行止有度的模样。

李玄慈却懒得看她做戏,兀自思考着什么,半天,才自言自语一句“有意思”。

然后,十六肚子里盘算了好久的任务就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一半,李玄慈让她收拾东西,第二天便出发。

注:

绯袍银鱼袋,紫袍金鱼袋,均参考唐朝官制官服,紫袍为三品以上,绯袍为五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