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刺史郑叔清,捅了马蜂窝,严重侵害了很多达官贵人的利益。
夔州一地当然不算什么,让他们害怕的是,夔州的通关策略,很可能形成“示范效应”,让别处江关也跟着一起模仿。
各家暗地里操纵的商户,漕船都不少,都私下里进行着大买卖,从粮食布匹,到奴隶贩运,都有他们的份。朝堂上亦是有不少代言人。这些达官贵人们,显然不可能放过郑叔清。
一时间,朝野内外,奏疏如同雪片般送到中书省。
唐代前期政治总体上比较开明,并不堵塞言路,也不实行文字狱。
低级官员层层上报后对皇帝上奏的例子比比皆是,并且还有在关键时刻站队成功并获得越级提拔的案例。
这些疏奏,大体上分为两种意见。
第一种认为,郑叔清胆大妄为,无视朝廷法纪,应该将其撤职查办以儆效尤。待查办之后,再来审理其罪责。夔州江关敛财扰民之策,应该立即废除,以正本清源。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郑叔清确实是要查办,但他颁布的江关“新政”,却是朝廷信誉在背书的。如今已经实行了大半个月有余,难道立即将其废除?这难道不是朝令夕改?
朝廷法度的威严何在?
将来若是推行类似新政,利益受损的人又叫唤了,那是不是也要把新政也废除?
哪怕夔州江关的政令不合理,也要运作个半年再说,看看具体效果如何,得失如何。不能任凭某些人鼓噪一下,就把政令废除。
这个口子开了,比郑叔清现在办的事情还危险百倍。
反正,群情激奋之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将郑叔清撤职查办,押送到长安之后再来定罪。
当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唐官员那么多,总是不会缺异类的。
在这些喊打喊杀的疏奏当中,就夹着一份“鹤立鸡群”的另类文章。
太子正字(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国家图书馆副馆长)刘晏,上书赞扬郑叔清有理财之能,且夔州江关之策,可以套用到扬州到洛阳段的运河漕运上,减少因为漕船规格过大而导致倾覆或搁浅,造成运河航道堵塞的问题。
言外之意,郑叔清不仅不应该查办,而且还要擢升,并且将其经验推而广之。
当然了,刘晏一个中枢小官,整天编撰文书的,也没人在乎他说什么。这封疏奏被淹没在鼓噪声中毫不起眼。
别人都以为李隆基装聋作哑,对这些疏奏看都不会看。
谁知道刘宴的奏章送上去以后,还没过多久,李隆基就下令让中书省拟了一份调令,将刘晏踢出了长安,命其到河东道绛州夏县担任县令。
一时间,众臣们从宰相到跑腿的,都看不懂李隆基这个操作是什么意思。
这究竟是明升暗降呢,还是官员提拔以前外放历练呢?似乎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太子正字虽然没什么实权,却是“清贵”之官,留在中枢很容易被提拔为黄门侍郎一类的官职,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县令的品级虽然高,却是地方官,这明摆着是明升暗降了。
可唐代提拔重用官员,往往又需要到地方上外放的经历。郑叔清被喊打喊杀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就是京官外放,任期满了就要回长安述职。以目前得知的政绩看,极有可能被提拔为户部员外郎,手握实权。
他上去了,定然就有人上不去,合力把这个人拦在长安外面,这便是朝堂上不能说的秘密。
这天,李隆基在紫宸殿内,召集李林甫与张九龄两位宰相议事,讨论的正是夔州江关擅自改制的事情。紫宸殿并非是正殿,它从前是皇帝与大臣们聊家常说私密话的地方,不需要什么礼制,也不需要穿朝服。
开元二十一年以后,李隆基就很少在正殿含元殿开朝会了,除非是过节庆典,才会偶尔去一下。一般处理朝政,都是在紫宸殿内,这里规矩最少,君臣之间也最随意,比较符合李隆基的喜好。
“夔州之事,关系到蜀地漕运,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李隆基一边捏着自己手上酸胀的虎口,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他昨日打了一下午马球,现在双手虎口都在疼痛。
无论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技术娴熟,保养身体又是多么上心,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他早已不复当年之血气了。
“无论郑叔清所作所为是为何,朝廷都不能助长这种气焰。微臣建议,将其押解到长安,由大理寺审讯再行定夺。”
皮肤黝黑,胡须头发已然花白的张九龄,双手拢袖对着李隆基行了一礼说道。
“嗯,那江关之策如何?”
李隆基平淡问道,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事情。
“新年休沐之前,各地都要汇报这一年本地民情与收入。那时候,便可以将此策废除。如今很多人已经听从了郑叔清的安排,更换了漕船。若是中枢废除通关新法,只怕那些人亦是心中愤愤不平,难免生出事端。请圣人裁决。”
张九龄亦是有条不紊的说道。
他想得很清楚,这件事已经变成了烂账,如今群情激奋之下,做得越多越错。不如把郑叔清交出来平息争论。人亡政息,郑叔清不在夔州了,争议颇大的夔州江关新政,必然也无法维持。
到时候,让时间把这一出闹剧冲淡即可,朝廷不必做多余的事情。
“哥奴,你怎么说?”
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从称呼上就看得出来,如今李林甫已经比张九龄要得李隆基的信任与亲近。
“夔州江关之策,可以在运河河道推而广之,至于郑叔清如何,微臣无法评置,一切由圣人定夺。这是微臣整理的夔州江关新政,请圣人过目。”
李林甫双手将奏疏交给高力士,李隆基让高力士假模假样的阅览了一番。实际上,他们早就知道夔州江关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一切都是在走过场。
皇帝虽然富有四海,但可以直接使用的钱,却未必有外人想象那么多。
前几年的时候,李隆基遇到大唐首富王氏兄弟,直言王氏的钱财比他还多,这并不是一句自谦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诉苦。
国库的钱,要走户部的账目,不是李隆基想怎么用就能怎么用的。
李隆基内库的钱,来自各地的进献的贡品,还有打仗上缴的战利品等等。很多东西并不是钱,不能直接使用,特别是其中不少东西还不好直接脱手变现。
比如说王羲之的墨宝,贵不贵重?那肯定是无价之宝。
但李隆基要是想卖,谁能买得起,谁又真的不怕死敢买?
类似这样的东西,李隆基还有很多,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抱着金饭碗要饭的乞丐。
因此,夔州江关的那四十万贯,或许国库不看在眼里,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就是他今年和明年的零花钱了!国家怎么怎么样,边关怎么怎么样,那又如何?
国家富强了,也得让他这个皇帝感受得到才行啊!边关打了胜仗,他不一定能直观感受到,那股新鲜劲过了就没了,李隆基本人也不可能去边关巡视。
但是手里要是有四十万贯钱,能够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话,那日子可就滋润了啊!
李隆基觉得,张九龄与满朝大臣喊打喊杀的要把郑叔清给办了,这不是给他这个皇帝添堵么?
把郑叔清办了,谁来给自己捞钱?
“力士,你以为夔州江关之策如何?”
李隆基不动声色的暗示道,这是他习惯的套路,让高力士出来代替自己说话。事情成了是自己的,败了是高力士的。
高力士会意,慢条斯理的说道:“时日尚短,难以判断。不如等明年上元节后再议。若是查办郑叔清,难免人亡政息,极为不妥。”
张九龄和李林甫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力士本身没有什么意见,他的意见就是李隆基的意见!
“既然如此,请圣人下诏书,平息朝野争论。”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行礼说道,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件事,在最近暗流涌动的长安城内,这是一件最不起眼的政务了。如今风暴渐渐在形成,不知道多久会变成狂风暴雨。
张九龄整日忧心忡忡,完全没有精力顾得上夔州的“鸡毛蒜皮”。
李隆基所宠爱的武惠妃,一直在酝酿废掉太子李瑛!而李隆基虽然极为宠爱武惠妃之子李琩,但确实暂时没有废太子的打算。
武惠妃如此动作,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当初那个武媚娘,没错,武媚娘正是这位武惠妃的姑奶奶。太子李瑛也很惧怕武惠妃得手,武氏一贯的优良传统,不说也罢。唐代女子干政层出不穷,从武媚娘开始,后面又有韦氏,太平公主,真是把人神经都搞麻了。
李隆基越是宠爱李琩,就让李瑛等人越是不满与惧怕。
张九龄已经听说了某些宫里的事情,但他作为力保太子李瑛,劝说李隆基不要废太子的“支持者”,也不确定李瑛等人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哥奴,这件事你去办吧。给郑叔清加一个朝议郎的官职。”
李隆基很是随意的说道。
郑叔清给自己送来了五万贯,在他眼里就是好狗……好官。既然是好官,那就要赏。朝议郎正六品上的散官,而夔州是中州,刺史为正四品,给个正六品散官很合适。
“圣人,郑叔清在夔州破坏朝廷法度,给他加官不妥啊。”
张九龄站出来的阻止道。不管夔州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给罪魁祸首加官呢?
“朕意已决,无须多言。若夔州闹出大乱,朕再治郑叔清的罪即可。”
李隆基一抬手,示意张九龄不要多话。
“微臣这便去办。”
李林甫躬身行礼退下,张九龄无奈也只能跟着退去。待走到宫门前的时候,他气喘吁吁的追上了健步如飞的李林甫,喘着气问道:“左相何不出言劝说圣人?”
“我以为郑叔清之策,有利于国,故而不必出言阻止。右相何故有此一说?”
李林甫故作惊讶询问道。
“唉!”
张九龄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林甫眼中寒光闪动。
他又不是没有党羽,数量虽然不多,但其实暗中投靠他的人不少。
这一次,他授意那些人,一起对郑叔清喊打喊杀。这样一来,就好像满朝文武都是张九龄的人!
在李隆基看来,这就像是张九龄在对自己逼宫一样,他能同意处置郑叔清才是真见鬼。
但出乎李林甫预料的是,李隆基居然给郑叔清加散官,这个举动很是不同寻常。李林甫一边朝着平康坊走去,一边忍受着身边嬉闹与喧嚣的杂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好诗!为我大唐贺!满饮此杯!”
耳边传来狂放文士的祝酒声,李林甫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却又一闪而过。
这些人,都还活在梦里啊!岂不知现在早已不是开元初年的景况了。
李林甫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察觉到,时代变了。没错,属于他李林甫的时代,要来了!
……
为了应对可能的偷袭,听从方重勇的建议,郑叔清派人在夔州城内散布谣言,说有不法外来商贾勾结水匪山匪,企图烧毁破坏夔州江关沿岸的造船船坞,甚至不排除打劫富庶的夔州府城!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却又群情激奋。
很快,郑叔清便将城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代表请入府衙商议大事,没别的要说,直接承认了有人看不惯夔州本地大捞特捞,想破坏现在安定团结的局面!
该怎么办呢。
众人手足无措之际,郑叔清搬出与方重勇连夜商议好的对策,简单概括,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每个入府城的外地人,都会被本地人暗中盯梢,一旦有不轨举动,就会有人到府衙禀告。郑叔清将府衙,包括渡口在内,划分了十二个“严控区”;城外的船厂,又划分成了十个彼此离得比较远的“巡逻区”,每一家负责一个区。
每一家大户,负责组织住在周边的商户与民户,盯梢,监视,每日汇报异常情况,有突发状况则需要立即向府衙汇报。
刺史麾下的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分管一摊,有事情分别汇报,最后汇总到郑叔清这里来。当然了,其实还是方重勇亲自操刀,将每日的汇总信息甄别。
他给郑叔清出的主意,就是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让群众参与其中。
城内的团结兵不够用?
那就把整座城的人都变成“团结兵”!
他们不需要千日防贼,只需要防一到两个月就够了。
这个办法得到了本地大户的热烈响应,不断的造船订单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附带的利益,现在有人想搞事情,他们绝对不答应。
方重勇原以为自己的办法可以吓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没想到才实行三天,府城内就有好几个人通风报信,说有一伙人早上从白帝城出发到夔州府城,晚上又返回白帝城。每天都是这样,行迹非常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