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南头村三话众生相

正如乡村老话所说“无傻不成村,村村有无赖”,南头村除了小名叫树林的红门金林和小名叫二脑袋的南口吉利,这两个是从根上就坏得没法说那种泼皮无赖之外,窑场宝发也正如他的外号一般,隔三差五的拎着个酒瓶子喝的醉麻乎,在村里也是个少有谁敢招惹的主儿,当然他不喝酒的时候还算是通人性的,正常的说话办事都很好,但只要见他手里提着酒瓶子了,恐怕不是正在撒酒疯就是将要撒酒疯了,谁见了都躲得他远远的,大闺女小媳妇也都关起门的躲起来,便是看他醉倒路边,谁遇上了也不会扶他起来,否则不仅这次醉酒被他缠上闹个没完,就是酒醒好了,下次再喝醉,仍旧连续剧一样接上头,被他缠上闹起来,十分的麻烦。窑场宝发的酗酒恶习是从年轻的时候沾染上的,最开始的时候他也不喜欢人类高度白酒这种苦辣的味道,只是所谓“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男人不玩牌白到世上来”的话,酒桌上推杯换盏间的豪言壮语带给他一种哥们义气侠肝义胆的良好自信,窑场宝发不只结识了一些所谓的仗义同气的好朋友,更搞回来一个比他大十几岁且带了一个小姑娘的少妇非要结婚,说他俩真心相爱死生不离,窑场宝发的父母早就听说那少妇不是正经人,当然死活不同意他俩的事儿,那时候的窑场宝发还算是孝顺,只觉得这个事得细水长流慢慢来才好,所以装作听劝的暂时断了与那少妇来往,虽也约定了过阵子再去找那少妇,却不知那少妇正是情场上实力派的老手,不仅专挑年轻小伙子下手,更是新欢旧爱一大堆,原本就耐不住寂寞,甚至连纠缠窑场宝发几天都没纠缠,就又和别的小伙子搞在了一起,只有窑场宝发陷入自己编织的爱情伤痛里无法自拔,那阵子但凡遇到相熟一点的他就拉住人家问“到底什么是爱情”或又是“如果自己给不了对方好的生活,是该继续自私的占有还是放手去让别人给她幸福,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默默守护”的话,就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将自己置身于所谓爱情的生离死别时撕心裂肺的痛苦折磨中,窑场宝发更是那种“借酒浇愁”的喝酒,享受醉酒之后那种昏昏糊糊的肆意妄为中去,如此打过两次架,又染上了玩牌赌钱的毛病,带他出来做工的远房表舅实在是觉得不行了,把他给领回家去交还给他的父母,而窑场宝发的父母心疼儿子,只以为他这个年龄的感情受挫,赶紧托了娘家对门住的宝香婆给说下了一门亲,女方正是宝香婆小姑子的大姨姐家的一个老姑娘,年龄比窑场宝发大了好几岁,只是因为生过一回妇科病,村里就有流言说她不生养,几次相亲都有打破水的,如此耽误了婚期,窑场宝发虽也嫌弃她脸上的几个麻子和兜齿的下巴,却也还是近乎闪婚的速度成了亲,且不上两年,老姑娘媳妇就给他生了两个闺女,窑场宝发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却仍旧沉迷在喝酒玩牌上不干正事,那老姑娘虽偶尔抱怨两句却并不指望窑场宝发,自己弄了个小吃食摊子,没日没夜家里家外的辛勤操劳,地里的活也都不耽误,因此他家过的一点不比别家差,然而就是这样的好日子好媳妇,窑场宝发并不知道珍惜,也不知怎么就又和以前那个带孩子的少妇勾搭上了,触及到老姑娘的底线,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窑场宝发的父母堵了好几天的小胡同终于把窑场宝发给弄了回来,既托了说媒的宝香婆前去说和,又让窑场宝发下跪认错,原本已经说和到那老姑娘家松了口,却意外传来了那老姑娘改嫁的消息,窑场宝发的父母只得又去求了宝香婆,带着窑场宝发又去下跪央求,老姑娘的弟弟原本对于姐姐遭受的屈辱一忍再忍,这次实在是没忍住,连骂街再动手,不仅把那窑场宝发给揍了一顿,连拉架的宝香婆和窑场宝发的父母也挨了几拳头,窑场宝发只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羞辱,悔恨自己的父母当时给自己定的这门亲,于是愤然的离乡出走,此后大概得有三四十年没有消息,偶尔有几次传闻,有说他在桑都城里入了赘改了姓,老丈人把铺面全都给了他,又有说他早就染病死在外乡被卖了配阴亲的,却也不过风传的闲话而已,终于赶上窑场宝发姑家表妹的儿子办婚礼,窑场宝发的父母去吃酒席,因为回来的时候抄近路出了匿界结界的范围,现了羚羊真身的老两口子遭到人类猎杀被剥了皮去,窑场宝发这才得了庆忌兽的传信回来发丧,特意还买了一件纯棉的外衣穿上装体面,于是帮着操持葬礼的乡亲们好奇的问及营生,他虽悲伤,开始却还是很要面子的吹嘘说自己是什么挣钱就干什么,只是被问及具体什么生意他又遮遮掩掩的往回找补说不过是小本的生意,只是仍旧没有再娶,如今还是光棍子一个,因此就有热心好事的想着把隔壁村的寡妇给窑场宝发张罗,尽管窑场宝发一听说隔壁村的寡妇是麻子脸就接受不了,却仍旧没能等父母的丧事料理完,真实的情况就被热心的乡亲们轮番刨根问底的挖了出来,知道了窑场宝发这些年不过是在锦阳城郊区的一座棺材铺里打零工而已,而所谓什么挣钱干什么的小本生意,也不过是偶尔休工的时候会去到锦阳城里的早市上摆个地摊看相算命,竟连个安稳的住处都没混下来,于是连隔壁村寡妇的事儿都没了下文,窑场宝发原本就不稀罕,何况他在锦阳城里有个近似于暗娼的姘头,只是因为对父母的愧疚,想着自己走了房子没人住被别家占了去,所以守孝一样的在南头村多住了一阵子,老毛病当然是改不了的,喝酒闹过两回事,乡亲们因此嫌恶他,正赶上那时候公孙宝通刚给儿子公孙丰年取了“四象真君”的名号没多少日子,公孙丰年接手天地门总灰头的事务,因为要立威信刷存在感,于是想着法儿的各种瞎折腾,他就觉得窑场宝发这样的境遇身世,又有在棺材铺工作的经验,可以很好的塑造成类似于天煞孤星的角色,如此应用在一行一动都有说法的的丧葬事务里,打着恢复传统的旗号故弄玄虚的杜撰些诸如“亡者搬新家,新房盖新瓦”“七寸棺材钉,牵连子孙命”的套话,便是将盖棺材盖钉棺材钉这样的活必须交给窑场宝发这个煞星来做,否则对于主家后代有不利影响,以此大大的增加郑重的仪式感,只是窑场宝发起先并不怎么愿意,甚至有些拿架子,而公孙丰年却表现出少有的大度,将隔了好几个村子论起亲来喊表姨的一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给窑场宝发撮合成了,窑场宝发虽嘴上说是走一步看一步,然而跟着公孙丰年干丧礼的事儿,处处少不了酒喝,那老寡妇除了好打个麻将,知冷知热的也算贴心,尤其烙饼很有一手,窑场宝发又最爱吃烙饼卷菜,且谁也不愿意外出过漂泊的生活,如此他也就在南头村踏实了心的留了下来。

大明白外号的窑场金堂和酒瓶子外号窑场宝发数多少辈儿的论上去,似乎真能牵强出一点本家的关系,主要是窑场家在南头村是人丁寥落的小户族,窑场金堂在镇子边上的一家磨坊里做了一辈子会计,连工资带做账黑的钱一起虽也算是小有家资,然而没儿没女在村里总受欺负,所以凡是能团结的力量都要团结,平常有什么事儿,他们也都按同宗本家的名分互相的维持。

所谓明白二爷的故事,说的是人类的故事,很久以前,一个村子里有个明白二爷,一天,不知道哪里飞来一只鸣蝉落到村口的树上,吱吱的叫着,村民们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于是就请了明白二爷来,明白二爷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上天派来的神,吱吱声是村里人听不懂的神的预言,得烧香烧纸磕头供奉,于是大家伙搬桌子上供品烧香烧纸磕起头来,那鸣蝉因为村民们的烟熏火燎而飞走了,明白二爷这才大松一口气,先是说那东西是上天派来的邪神,待在哪里哪里倒霉,而后又很忧愁的又说如果自己死了,大家再遇到什么事情可怎么办才好,又过了两天,隔壁老王家的一头小牛将头伸到一个坛子里喝水出不来了,又叫明白二爷来想办法,明白二爷说你把那牛头砍下来不就行了吗,结果牛头砍下来掉在坛子里还是出不来,明白二爷又说,把坛子砸碎了牛头就出来了,如此又将坛子砸碎,牛头才弄出来,明白二爷因此又很发愁,倘或自己死了,村里再出了这样疑难的事,还有谁会像自己这样足智多谋且推心置腹到当做自己家的事一样真心给他们出主意解决问题呢?明白二爷为此整日的忧愁。

窑场金堂虽不认同明白二爷的那些糊涂主意,却很赞同把别家的事儿当做自家的事儿来办的真心和赤诚。

兰山沃土亦是忧愁,当然今天这个事儿谁都会觉得很诡异,然而大家都是默默的,兰山沃土也只得保持闭嘴不说话的美德,他的忧愁只是因为东桥金生两口子,尤其是东桥金生媳妇反复纠缠儿子东桥全铎的死因,兰山沃土很怕明天床上的东桥财远醒不了,又或者是东桥财远醒了,还不知道那妇女又会怎样的纠缠,就觉得亲爷爷亲孙子亲儿子亲儿媳这样的关系,怎么会乱遭到如此地步,当然说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感觉到很难受,匿界的民众大多活的都很庸碌糊涂,似乎全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按照以往若水雅音“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的说法,倒也亏着巡诊队伍里的明白人,兰山沃土不至于会感到绝望,然而反复想来,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的观念想法出了问题,就好比说自己和巡诊队伍以及太平氏几个才是真的昏聩异类之辈,而那些自己觉得糊涂的民众,原本忙碌奔波的过日子才是真正懂得生活享受天伦的乐趣的智者呢,兰山沃土就在如此的胡思乱想中,听着堂屋不大不小的呼噜声,想着锦绣镇节若水雅音以及神木禄爵此刻也不知道有没有暖和的屋子过夜,于此心绪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就听见一阵清脆响亮的骂街声。

“糟蛮子揍的玩意儿,是把你家孩子扔井里了还是拐了卖了,暗地里下手,有种的明着来,姑奶奶等着你,劈我家树算什么本事,全家都鹃鸟生,禧婊子养的,缺德少教,断子绝孙的玩意,姑奶奶就豁出去那些树,我就不信当孙子被骂你就心里痛快,曹蛮子揍的……”下河沿东福的媳妇在自家田地隔着土路的河沿边上种了十几棵小槐树,每年长出来的新枝条,总会在一夕之间被掰个干干净净,只留光秃秃的一根细树干戳在那里,好在槐树不易死,仍旧没囊倒气的抽枝发芽,然而仍旧遭遇毒手,如此连着五六年,十几棵槐树的树干已经由筷子粗长到两指粗,仍旧还是光秃秃的一根,东福两口子留心了无数次,始终也没抓住现行,甚至连可疑对象的影子都没摸到,便是大前天中午下地发现今年的新枝条又被掰劈了个干干净净,问街坊四邻也都说没看见是谁干的,气的东福媳妇已经连着骂了三天了,虽然他丈夫劝他说年年这样骂得罪人,如果忍住不骂明年或许那十几棵小槐树就没事儿了,然而东福媳妇却咽不下这口气,反正她心里不痛快,全村的早晨也不能好过,毕竟河边上那片地她家也占上了,宁可豁出去十几棵小槐树不要了,嘴上骂出来,心里图个痛快。

兰山沃土睡眼惺忪的满屋撒摸一眼,晦暗的光线单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也不知道长芦多吉守着的东桥财远是不是已经醒来,倒也没听见堂屋有什么动静,只是兰山沃土一想到无论东桥财远醒还是不醒,今天都会有一场轰天动地的纠缠,心里就很替太平氏是捏一把汗,他看了太平氏一眼,想起在金茶岭过的寂寞安静的日子,突然又想到达通师傅所说的两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和“一切有为法都是因缘而生的”话,知道担心的未必会发生,就算发生也由他去,如此心里便踏实了下来,排空心念的当下,通体都会感觉轻松,然而如此享受却也不过烧热一壶水的功夫,就听着堂屋传来一阵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