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黄鼬精偷嘴中怪毒

蓟丘嘉兰坐在椅子上正给怀里抱着的女儿素心擦眼泪,旁边的桌子边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老头儿下巴上一撮光顺的白胡子,手里正来回拉着金刚钻的钻杆,钻头打在碎成三瓣的杨树叶形状的碧玉上,过了很大一阵工夫,大概得有十张烙饼的时间,老头儿才放下金刚钻,拭干碧玉上的水,拿起剪刀从银板上仔细剪下七八枚小银片,全是枣核的形状,比量着钉位眼距剪去两头的细尖捤出钩脚来,用很细小的锤子轻柔地将钩脚捶打进钻好的钉眼中,又是两三张烙饼的工夫,才用白芨研磨了碧玉的粉末,涂抹在断痕与钉脚处,用布擦拭净,颗颗银锔钉叠连成一条桑蚕的形状,大大的脑袋,趴在杨叶上。

铜钉公公大呼一口气标志着工作的结束,“看看,可还满意吧!”说着话递过来。

嘉兰伸手正要接,却被小素心一把抢在手里,扭身跳下地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从怀里抽出小手巾,仔细擦擦,从脖领下掏出素衣带,与碧玉上的挂孔挨在一起,颔着下巴吹一口气,碧玉就穿在了素衣带上,连小手巾一起放回衣服里面。

嘉兰站起来,舒了一口气,对着铜钉公公赞道:“要不是您这样的好手艺,恐怕这丫头能哭到明年去!”。

“还是小,再大点儿,懂事就好了!”铜钉公公起身凑过来,笑着低下头去捏小素心的脸蛋。

小素心赶紧把身子一转,藏在嘉兰身后去,揪着嘉兰的衣裙,往门口扯,说道:“咱们快走吧,他家多脏啊!”

铜钉公公稍显局促起来,略羞愧的四下看一眼,说道:“也是该好好收拾收拾,真是不像样!”

“小孩子胡说的!”嘉兰不好意思的陪着笑,柔声对女儿素心说:“嘉嘉,快谢谢铜钉爷爷!”

小素心仍揪着衣服,背过身去,语气倦怠地说:“我都困得站不住讷!”

“臭嘉嘉,心眼子可真多!”铜钉公公眼睛盯着素心,说完大笑起来,又对着嘉兰说:“哈哈!这丫头可真伶俐!”

“她这些小心眼儿,我都跟不上!”嘉兰慈爱的眼神看了素心一眼,转回视线,继续说:“那您先忙着,我们回去了!”

“快走吧!一会儿我大孙女又得哭起来!告诉你公爹,安心养伤,等我忙过这几天,找他下棋去!”

“恩!”嘉兰应承着,早将三个银贝币偷偷放在刚坐着的椅子上,扭过小素心身子,说:“快给铜钉爷爷行礼!”

小素心转身站好,躬身行礼,又飞快地背过去,伸手抱着嘉兰的大腿,说道:“我要抱!”

“都多大了,也不害羞,还让妈妈抱!”铜钉公公说。

“她才不是我妈妈呢!”小素心自己嘟囔着,嘉兰将素心抱起来,往门口走去,小素心将头伏在嘉兰肩上,眯眼睛装睡,又说:“我困得都睡着讷!”

“你刚才说什么?”铜钉公公跟在后面送她们娘儿俩出门,他确实没听清小素心嘟囔的什么。

“她说她困得都睡着了!”嘉兰说着把女儿素心往上抱了抱。

“睡着了怎么还能说话呢?”铜钉公公很喜欢逗孩子。

小素心打呼一样的吐着气,装作熟睡的样子,嘉兰走到门口站定,回头对铜钉公公说:“您忙吧,别送出来了,外面凉!”

“那行了,娘儿俩慢慢走吧!”铜钉公公咧着嘴笑着,朝小素心摆摆手。

“恩!”嘉兰躬身行礼,撩开厚重的棉布门帘,闪身推门出来,又随手带上门,把要出来送的铜钉公公挡在门内,说着:“我们走了,您别出来了!”

“走吧!走吧!”铜钉公公摆了摆手。

嘉兰抱着女儿素心,疾走了几步,刚转出大院门没多远,就听后面铜钉公公大声喊着:“柳芽儿家的!给我站下!”

嘉兰站下,回过头,迎着铜钉公公,张嘴笑着。

铜钉公公板着脸,径直走过来,将那三个银贝塞在嘉兰抱着孩子的臂弯里,瞪着眼睛说了句“你可真行!”转身回去了。

“您干嘛啊?又搭功夫又搭料的!”嘉兰说着客套的话,看铜钉公公转进了大院门,只好回头继续往家走着。

“你走那么急,万一他追不上你,把钱收下可怎么办啊?”小素心如释重负一般。

“就为了让他把钱收下啊,费了多大劲儿啊,你都没说谢谢呢!”

小素心不说话,沉了沉,挣拔两下,说:“我要自己走!”

“好!你自己走!”嘉兰哄着素心,放她下地,将银贝放进荷包,又放回袖袋。

“铜钉爷爷他们家好乱,钉子都扎我脚讷!”小素心委屈地嘟着嘴,伸手掏出玉坠,摸摸看了看,又放回去。

“扎你哪只脚了,我怎么不知道?”嘉兰反问道,拉起素心的小手。

“差一点就扎讷!鞋都弄脏讷!”小素心狡辩着,故意拖着脚让雪沾在鞋子上。突然又说:“今天晚上我还要看那大白鹤灯弄,脖子那样一动一动,墨羽婆婆都不会!”素心伸长脖子,头向下一点一点的学着。

“可是今天晚上有月食,不放灯啊,明天有了再看好不好!”

素心皱起眉头,很失落的样子,说:“墨羽婆婆也不回耐!”

“明天要不回来,后天肯定回来了!想她了?”

小素心嘟着嘴不说话,又走出二十多步远,只见她长长地大舒一口气,感叹地说:“哎!我本将心向灯弄,奈何今天有月食。”

嘉兰听见这话笑起来,问道:“你这是跟谁学的!”

“你怎么连苏妲己都不知道呢!”小素心很忧愁的样子。

嘉兰先是一愣,然后又笑起来。

母女二人快走到家的时候,突然从前面胡同里蹿出一只半截尾巴的黄鼠狼子,脖子上套着的黄色素衣带上系了个红色香囊,黄鼠狼子眼角滚着泪迎面奔过来,前爪上一团乱线在拐弯的地方被墙根底下的小榆树枝子挂住。嘉兰认得那是黑漆婆婆,赶紧抱着女儿素心避在路边,黑漆婆婆飞似地从跟前跑过去,嘴里发着吱吱地叫声,嘉兰听不明白说的什么,正奇怪呢,焦炭媳妇大声喊着“娘!……”追出胡同来,手里还提着一双鞋。

嘉兰问道:“这是怎么了?”

“哪知道啊,突然就发了疯了!”焦炭媳妇边说着,边追上去。

芒婆婆从自家门后探出头来,望着焦炭媳妇的背影,似乎很解恨的样子,突然察觉得转过头,对上嘉兰看过来的目光,瞬时沉下了脸,缩回头,“哐当”一声将门关上了。

嘉兰蹲下身,给素心理了理衣领,征询意见一样的问道:“你不要乱动,我去帮忙好不好?”

“嗯?”小素心动动小脑袋,想了想,干脆地说:“去吧!”

“你是自己回家还是在这儿等我?”

“我就在这儿,太阳好暖和,我一动不动地晒太阳,乖乖等你回耐!”说着闭上眼仰起头让阳光照着,她甜甜地微笑,一副享受的样子,又轻轻地补了句:“哪里都不去!

“嘉嘉乖,哪里都不去,我很快就回来!”嘉兰脱下外衣,让小素心接过来抱在怀里,嘉兰又抚了抚素心的头,摇身一变,现出真身来,是一只大黑乌鸦,疾飞而去。

小素心看着嘉兰头也不回地飞走,心里一下就空了,似乎嘉兰不要她了,她被抛弃了,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妈妈,又委屈又难过,嗓子里像是堵了棉花,把怀里的衣服往地上一丢,独自往家走,她原本期待能遇到谁的,快到家门口了,隔着篱笆往里看了一眼,院子里也是空荡荡,素心的心里一阵悲冷,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并不进门去,而是继续往前走。

箩筐婆婆说笑着从斜对门出来,看见小素心满脸的眼泪,便问道:“呦!小嘉嘉怎么了?”箩筐婆婆说着拿出手巾来给她擦眼泪。

树吊媳妇提了块兜着麻将牌的毡布走出来,竹牌发出细微清脆的声音,回身关门,把锁挂上,说道:“他家这孩子,一天不哭几回才不正常呢!”

小素心原本只是掉眼泪,听见树吊媳妇嫌弃自己的话,嚎啕起来,箩筐婆婆只一味地哄,素心依旧哭,树吊媳妇把毡布兜递给箩筐婆婆,抢过她手里的手巾,瞟了小素心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胡乱擦擦眼泪,利落地拎起来进了素心家的大门。

丁婆婆隔着窗户看见,赶紧迎了出来,嘴里说着“怎么又闹上了!快!快!让奶奶抱!”伸手去接素心,刚抱过来,小素心便奋力抗拒,手脚挥舞踢打着,树吊媳妇赶忙撒手,丁婆婆勉强接住,却被素心挣脱,刚一落地,就跑进屋里去了。

“你说这孩子,真没法弄!”丁婆婆伸手去接箩筐婆婆手里兜着麻将牌的毡布兜。

“我拿着吧!”箩筐婆婆缩缩手。

“您两位先进屋,我叫三伏娘娘去!”树吊媳妇完全不理会,把手巾还给箩筐婆婆,正回过身来,就看见初子婆婆从胡同里拐出来,隔着篱笆墙,大声招呼着:“您算来巧了,正三缺一呢!”

“啊!”初子婆婆很是意外的回应着,又四下看看没有别人,确定是叫自己,才走过来穿过大门口进到院子里,说道:“我可是手慢,怕跟不上你们的点儿。”

“快进屋吧!”树吊媳妇迎上前两步,拉住初子婆婆的胳膊往屋子里去。

“娘儿几个在一块,不就玩吗,我有时候连胡哪张牌都闹不明白!”箩筐婆婆在后面说着。

丁婆婆打着堂屋厚重的棉门帘,把她们三位让进屋,关了门进来,看见小素心把头埋在丁公公怀里,很委屈的样子,一边哭一边说:“嘉兰,呜呜!她不要我讷,呜呜!把我丢在大雪地里,呜呜!自己飞走讷!”

“别碰着你那胳膊啊!”丁婆婆嘱咐着走了过来。

“我躲着呢!”丁公公右胳膊上缠着纱布固定在胸前,左手抚着小孙女素心的头哄着说:“不哭了啊!有爷爷呢!”

“要不咱们给出去找找!”箩筐婆婆关切地说着看了看初子婆婆,又看了看树吊媳妇。

初子婆婆将毡布放在桌子上,伸头望着窗外,思虑地说:“应该不会远处去吧!”

“不用找啊!柳芽儿嫂子肯定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儿,走不远的!”树吊媳妇打开毡布铺在桌子上。

“等她回来,我非好好教训她,给我大孙女出气!”丁婆婆绕到丁公公旁边的椅子后面,嘴里用话哄着素心,腿弓着,双手抓在椅子背上,左手向前固定住,后手用力往后一拉,原本一把椅子瞬间成了两把,如此四次拉出四把椅子,又在小方桌子上如是拉出两张小方桌子,放在桌子对角,丁婆婆沏来两壶桔皮水斟在杯子里,五子果盘装了花生瓜子和栗子,分放在小方桌上,初子婆婆凑从袖袋里掏出个纸包,纸包里混着几颗盐梅,还有栗子和核桃,倒出来一些在对角方桌上空余的子盘里,其余的原本想留在纸包里就那样吃的,看见素心了,又倒出来在自己这边小方桌上的果盘里,留着些在纸包里放到丁公公旁边的桌上,抚着小素心的头说:“嘉嘉乖,别闹啊!让爷爷给剥栗子吃!”小素心还抽搭着,丁公公用袖子给她擦擦眼泪,教素心说:“快谢谢初子婆婆!”小素心像没听见一样,耷拉着眼睛,抓了颗盐梅放进嘴里,刚一嚼,便被酸的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吐了出来。

丁公公笑着捡起掉在胳膊弯里的梅子放进嘴里,才知道这梅子确实太酸,只得强忍着,趁初子婆婆回身到桌子旁边,赶紧吐了拢在手里。

“看人家初子婆婆,串个门子还备着嚼谷!”树吊媳妇打趣道,将东南西北四个风头挑了出来,扣在桌上搅了搅,排成一排。

“我这是没事儿吃着玩的,寻思给你们也都尝尝,不领情吧,还拿话填巴我!”初子婆婆回应着。

娘儿们几个说笑着,箩筐婆婆手在第二张牌上略迟疑了下,翻开第一张来,是北风。

丁婆婆翻的第三张牌,是个西风,看初子婆婆翻出旁边的东风牌,惋惜地出了一口气,似乎眼馋一样的神情,坐到西方方位上。

树吊媳妇坐在南边,她明知道丁婆婆的心思,故意问:“怎么?丁婶子?今天没抓到财神位吗?”

“被初子婆婆抓去了啊!开局就不顺,直等着输钱呢!”丁婆婆怏怏地坐下,跟着一起随便划拉两下,各自码着牌。

“那咱俩换换!我还愿意离窗户近点,太阳照着多舒坦啊!”初子婆婆赶紧站起来。

丁婆婆急忙绕过桌子奔来,欢喜地坐下,看见树吊媳妇正看着她,端起水杯掩饰内心的兴奋,咧开嘴笑笑说:“这样合适吗?”喝下一口水,水有些烫,却不好吐出来,右手遮住嘴,稍缓了缓,才咽下去。

树吊媳妇码完了牌,硬硬地口气,说:“合适不合适,您不都换过来了吗?”

“我就不信这个,该赢怎么都赢,不赢怎么都白搭,你初子公公在龟蓍台算了一辈子的卦,我也没见他多拿一个大子儿回来!”初子婆婆正在码最后三四张牌。

树吊媳妇拿了色子比点数,扔下去是八点,初子婆婆掷出个六点来,箩筐婆婆最后码好牌,等她又数了一遍,才接过色子顺势丢下来,也是个八点,丁婆婆接过去,再手里晃了好几晃,掷出个十一点来。

所以,该当丁婆婆坐庄。

“不错呀!财神位就是手气壮!”树吊媳妇不咸不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