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话与游戏
1
林诗琪敲开门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魏雪脸上无比惊诧的神情。尽管对方还在努力掩饰，但没办法抹去那份转瞬即逝的局促与不安。
魏雪声音中充满了疑惑：“林姐，您怎么来了？”
林诗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怎么，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呀？”
“那怎么敢？快请进来！”魏雪脸上瞬间呈现出热情洋溢的神情，恢复了平日里游刃有余的状态，“只是……太意外了，实在没想到。对了，林姐，您是怎么进来的？一般有客人来了，我们都得下楼去接。”
“我当然知道你这是高端小区。”林诗琪脸露笑意，解释道，“无巧不成书，我刚才在楼下遇到了一位老同事，他也是这里的业主，就顺便把我带进来了。”
魏雪的家位于东四环北路霄云桥东侧附近，一个典型的高端社区，紧邻着四环绿化带，西坝河近在咫尺，售价每平方米近十五万元，令人咂舌。
“林姐，您来得真是时候，今天吃大闸蟹，一定尝尝我的手艺啊。”魏雪的老公杨峥闻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容可掬，乍一看完全一副专业厨师的模样，显然平日里承担了家里大部分的活计。
林诗琪连忙摆摆手，婉拒道：“老杨，我刚才还和魏雪说，带我进来的那位老同事，他还约我晚上去他家吃饭。”
“您难得来一次，说什么也别走了。你们先聊，我给你们准备点儿水果和茶点。”说完，杨峥一头钻进厨房忙活去了。
杨峥是一名典型的互联网后端工程师，平日话不多，虽然人高马大，但是为人却温和老实。能够驾驭得了魏雪这名强势职场女人的，居然是这样一名木讷憨厚的“码农”先生，这一点倒是令林诗琪感到颇为意外。
魏雪亲昵地挽住林诗琪的臂弯，两人肩并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林姐，您这个时间来，我简直受宠若惊啊！”
“你再这么说就见外啦！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林诗琪嗔怪了一句，顺势快速浏览了一下客厅的摆设，她的目光被玄关咖啡色梁柱上密密麻麻的照片吸引住了，上面全是魏雪和杨峥两人在全球各地旅行的照片。
“我记得上一次来你家……嗯……还是四年前你刚搬到这儿的时候，你当时不是邀请了很多朋友来参加你的暖房聚会吗？”
魏雪托着脸颊追忆：“您记忆力也太好了吧，就来一次就记住我家地址了。”
“我哪有那么厉害，昨天晚上我特意去系统里找了你的住址，希望可以给你一个小惊喜！我还暗自祈祷你可千万别搬家。”林诗琪说话的声音十分轻柔。她虽然年过四十，但保养得非常好。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您可关心我了。”魏雪笑着给林诗琪倒茶。
林诗琪握住她的手，双眼紧紧盯着她，关切地问道：“你最近还好吗？出了这种事，你心里肯定不舒服，千万注意身体。”
“林姐，我现在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魏雪的眼眶一下子泛红了，有些哽咽，“我现在根本就不能去上班，我一去办公室，就好像没有穿衣服一样，所有人都用带刺儿的目光盯着我，根本无处可躲……您明白那种感觉吗？不管你做没做过，发生了这种事儿，别人就会拼命地往最坏的一面去想，公司可以控制舆论，但是控制不了人的内心……我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干脆就辞职吧！”
“都会过去的，多大点儿事儿呀！”眼瞅着昔日的女强人现在落得这般窘境，林诗琪内心也不好受，她继续宽慰道，“你别着急，魏雪，我跟你说呀，这人啊，除了身体上的那些病痛之外，剩下能让你痛苦的都是思想、价值观带来的，你可千万别自己折腾自己。”
魏雪努力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神情有些迷惘：“林姐，过去十年，我做了一名尽职员工所能做的一切。其他的，我没办法左右。我希望公司可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不能因为片面之词，就把我的职业生涯断送掉了吧？”
林诗琪百感交集，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眼前的魏雪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十年前正是她亲手把她从大学的校园招聘会上招进公司的。她一直密切关注着魏雪的成长，这十年，魏雪从职场小白成长为一名干练沉稳的高管。
从感情角度上，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当然，从理性职责的角度，她并不能轻易放弃探寻任何一种可能性。
“有些事情急不来的。”林诗琪叹了口气，拍了拍魏雪的肩膀，“公司还在调查，没有实质性的结论出来……不过，我听说你和Seven聊得不是很愉快？”
“林姐，您来评评理，Seven一上来就是那副你欠我家一百万块钱的脸色，给谁看呢！”提到Seven，就好像点燃了一根导火索，魏雪脸色突变，愤愤不平地道，“他还有妄想症，一上来就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还是狄仁杰。他把我当什么了，嫌疑犯吗？！”
“毕竟他是内审部副主管，你和他关系弄得这么僵……”
魏雪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林姐，难道任由他羞辱我吗？按着我的脸在地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摩擦？您是没见到过他那副嘴脸，好像他是大法官一样，未经审判，已经给我定罪了，他以为他是谁？！我就是这种暴脾气，实在受不了别人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子。”
林诗琪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你，还是这么冲动。Seven那个人是有点儿那个劲儿，‘皇叔’嘛，别说不给你面子，他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你知道吗，本来我是想和他一起与你沟通的，但是被他断然拒绝了。”
“谢谢您，林姐，我知道您一直护着我，这么多年了……”魏雪知道林诗琪已经尽最大努力在保护自己，不由得心生感激。
林诗琪一脸真诚：“公司当然相信你，但是，也希望你能够配合公司，好吗？”
魏雪一脸沮丧，她垂下头，双眼无神且空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根本没做那些事，如果他们不相信，随便查吧。”
林诗琪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现在事情弄得这么大，对公司，我们肯定要有一个交代的，这一点还请你一定要理解。”
“嗯……”魏雪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再辩驳什么。
杨峥这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中的托盘上是水果与茶点，和颜悦色地道：“林姐，这是我同学刚从福建寄来的岩茶，味道非常赞！喝过这个茶，您再喝别的茶就没味道了。”
林诗琪又品了一口茶，盛赞道：“刚才已经品过了，是好茶，真的好喝。谢谢老杨。”
杨峥笑起来憨憨的，说：“您喜欢喝，我一会儿给您打包点儿，带回家啊。”
“不用了，谢谢老杨。”
“林姐，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杨峥送完水果与茶点，并没有急于离开客厅，扶了扶眼镜，继续开口说道，“今天您既然来了，我们也知道什么来意。您一直都很照顾魏雪，出了这种事儿是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今天必须站出来讲几句。这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在公司里谁干活儿就去举报谁？那样真的是不行的！”
魏雪一听急了，立即站起来制止：“老杨，你去厨房做饭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别在这里添乱。”
杨峥这次倒是挺固执的，没听魏雪的话：“我就说这两句，林姐，您不嫌我烦吧？”
“没事儿。”林诗琪笑道，“现在是民主时代，魏雪，你别不让老杨说话呀！”
杨峥憋红了脸，这件事情显然把他气着了，他一脸义愤填膺地说：“那个Seven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证魏雪有问题？！凡事都得有事实、讲证据，才可以下结论的呀！他这么轻率，我们也不是羔羊，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好不好？我跟魏雪说了，别把我们逼急了，谁没点儿朋友，谁家楼下没有打印店？逼急了我也去弄点儿纸写大字报，别以为他是什么‘皇叔’就可以胡作非为！欺负老实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魏雪眼角上扬，朝着杨峥嚷道：“好了老杨，这里没有什么你的事儿了，让我和林姐好好聊聊天儿行不行？你赶紧下厨去吧，别在这里啰哩啰唆。”
“林姐，您别见怪，我是个搞技术的，不太会说话。”杨峥也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不好意思地道歉，“如果有什么怠慢的或者说错的地方，请您多多见谅！”
“好的，没事儿，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的讲究。”林诗琪笑吟吟地表示。
杨峥转身去了厨房继续准备晚餐，空荡荡的客厅里又只剩下林诗琪和魏雪两人。
林诗琪喝了口茶，细细地品味着茶中的那份回甘，说道：“魏雪，还有件事儿很可疑，纸片这事儿，你觉得到底是什么人做的呢？”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是又都被我一一推翻了。林姐，市场部与公关部的供应商合作类别很多，从传统广告、社交媒体合作到展会活动、媒体合作，范围非常大，预算金额不等……”魏雪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真的猜不出来，其中究竟是哪个标的有人不满意竞标结果，所以蓄意来报复……”
林诗琪不解地问道：“从前年开始，公司每个超过一百万元的项目评标工作都由采购、业务、运营、法务及财务等多部门来评定，也不是你可以一手遮天的，为什么要针对你呢？”
“还有一种可能……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魏雪摇了摇头，但是又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了，我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了，我还是不说了吧。”
林诗琪鼓励的目光投过来：“你和我之间，我还是希望可以坦诚相见。”
“每年我经手的预算有数亿元人民币，涉及的供应商有二十多家，你要说我一定怀疑到谁的身上，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但是有一点，我有一种感觉，我希望公司可以查一查，平日里我做事比较直，也比较高调，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但是也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所以未必就是外面的人做的……”
林诗琪瞪大了眼睛：“如果是内部，你觉得谁的可能性最大？”
“这世界上有一种死，叫作看不见对手。”魏雪双手一摊，苦笑道，“我不是Seven，我真的不能血口喷人，也不能指鹿为马。”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林诗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魏雪，你倒是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我们之前还真的没有往这个角度去考虑。”
魏雪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林姐您可别当真……”
“听我说，魏雪，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林诗琪盯着魏雪，一字一顿地讲，“我现在是在帮你，如果你错过了今天的机会，我不知道你将会面对什么。”
“您要说什么？”
林诗琪推心置腹地问出了那个让她忐忑不已的问题：“这次，你真的没问题吗？”
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一秒、两秒……十多秒过去了。
“您放心，我真的没问题——”魏雪十分坚定，眼神中没有任何闪躲，“林姐，能说的我都说了。这都什么时代了，Seven不能听风就是雨，还玩屈打成招那一套吧？”
“那就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诗琪舒缓地笑了笑，手也不易察觉地从魏雪的肩膀上放了下来。
“大闸蟹都准备好了！”围着围裙的杨峥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中端着热腾腾的螃蟹，热情招呼道，“雪儿，今天开瓶好酒，林姐您可得多喝点儿！”
魏雪顿时来了兴致，夫唱妇随道：“可不是，老杨的手艺，那可没的说，绝对一流的美味，林姐今天您必须不醉不归！”
“好，好！我有口福了，那恭敬不如从命。”林诗琪笑着应承了下来。
那天晚上，林诗琪在魏雪家喝了不少珍贵的藏酒。
大伙儿聊了很多过去的事儿，宾主尽欢。
满脸醉意的魏雪搂着林诗琪的脖子，动情无比：“林姐，做妹妹的，我和您说句心里话，公司之于我，就是家外之家。十年了，我能拥有虞凯、南希这么一群有梦想、更有情义的同事，可以拥有您这么一个知人善任的姐姐，还有老板……这就是我守护它这么多年的真实原因。您可以不信，但是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我信，我信！”林诗琪相信那些都是她的真心话。
回家的车上，醉眼蒙眬的林诗琪摇开车窗，一阵风袭来，她的头脑顿时清醒不少。她忽地想起十年前初见魏雪时的模样，那年魏雪二十二岁，满脸溢出来的胶原蛋白，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毕业生中。
身材高挑儿的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她瞪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即将迎来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