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钟挽灵看到两个院子间的幽暗小巷子里跑出了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少年。
那少年很是奇怪。他匆匆跑来,却只是看了看不远处的花坛,从怀中掏出一本本子,用口水润了润笔,在本子上不知记下了什么,然后又特意躲开了巡逻的守卫朝着另一条路跑去。钟挽灵以为,他只是在寻找什么,已然找到。可过了一会,少年又跑了回来,然后又重复了相同的举动。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少年跑得气喘吁吁,弯着腰扶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已经累得跑不动了。
钟挽灵不知道这个少年究竟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但她觉得他差不多应该放弃了。可少年却直起腰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奔跑了起来。少年不知疲倦地跑着,钟挽灵便默默地坐在窗台上看着,直到深夜。
直到那少年不再回到柏寿苑,钟挽灵放下了窗帘,挡住了一片月华。
所有人都以邹水儿大字不识,说她粗鄙愚昧,但邹水儿不仅不傻,甚至还很聪明。
邹家有三女,这三个女儿在佬仙门很有名。谁不知道,五香铺的邹老头其貌不扬,三个女儿却颇有姿色,还都很能干。只是,这“能干”二字放在邹家三姐妹身上,就可不是什么好词了。
其实邹家本来只是佬仙门中一家做卤味的无名小铺子,就那种光有个铺位连招牌都没有的铺子。铺子里一共就两个人,是一对夫妇,两人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小民。邹老板是个丑陋狡猾喜欢贪小便宜的矮小汉子,也没什么好人缘,多亏娶了个好媳妇。邹老板娘长得也很一般,性格唯唯诺诺,但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做卤味在这山城可是一绝,人称金勺子。两夫妻都还勤奋,就这样,无名小铺发展成了个以卤味为主可堂食可外带的一个酒食小酒铺子,也挂上了牌匾,叫五香铺。
直到有一天,邹家突然发迹了。
邹老板说,邹家发迹靠的是三件宝物——金勺、金钗、金算盘。
可,下城的百姓们却私下里笑称分明靠了三个妖孽——喜媚、琵琶、苏妲己。
这三个妖孽指的就是邹家的三个女儿。
邹家的这三个闺女生得都挺漂亮,从小就在自家酒肆中帮工,成天在一些市井湖痞间游走,一个个小小年纪都很是会卖弄风姿狐媚逢迎。尤其是长女邹水儿,不仅是个远近闻名的狐媚子更是精于算计。借着家里的生意,结识了帮钟林经营家业的钟如俊,然后顺势就爬上了这位敦厚老实的少爷的床。也亏得钟如俊是死心眼,扛着父母的反对也要把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娶回家。邹水儿一朝攀上高枝变凤凰,从此邹家鸡犬升天飞黄腾达。
没过几年,次女嫁给了佬仙门最大的镖局的总镖头,做了镖局夫人。而最小也是最美的女儿则一直周旋于玄星阁之首钟实和他的儿子之间,几乎是佬仙门百姓间茶余饭后谈资的主要来源。
五香铺变成了五福楼。
卖卤肉的邹老头变成了酒食行会的邹会长。
邹家远远近近的亲戚们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可谁都不知,邹家真正的幕后主事“金算盘”指的并不是邹老头,也不是“金勺子”邹夫人,而是这个嫁做人妇的长女邹水儿。
邹水儿骄横,可她却并不鲁莽。她很清楚,只要她的公公不倒,并且她的公公还没有放弃他的儿子和她,那么无论她做什么,也没人能把她如何,自然也没人把邹家如何。就算燕王也不行。
事实就如她所料,燕王的质疑被压了下去,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老太君之死与她有关。
但是,邹水儿和邹家的名声无疑是更差了。这无疑会动摇她这个手握重权的公公对他们的信任。
邹水儿不傻,当然知道这点。
所以,一回家院,邹水儿一反常态,非常乖巧地往正堂中间一跪,一声不吭。
这可把爱妻如命的钟如俊吓坏了,他根本就没搞明白之前都发生了何事,劝也不是扶也不是,只能跟着自家媳妇也跪了。
钟佳男白天在灵堂,当然不知道柏寿苑发生的事,这会刚从灵堂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爹娘双双跪在堂中,一下懵了。看看自家娘,眼睛都哭肿了,可偏偏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再看看自家爹,跪是跪着,可一脸茫然,显然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更不要说回答了。无法,钟佳男也跟着在爹娘身后跪了。
钟林开始也不想搭理这事,他本就不喜这个儿媳妇,她要跪就跪吧。结果就他回房换身居家衣服的工夫,有侍女急急来报,说是堂里跪了一片。钟林出去一看,好家伙,自己的爱子爱孙都跪那了。
淼氏最是心疼这个儿子和孙儿,一见这阵仗,差点也跟着跪下了。
“都干嘛!?”钟林怒喝一声,骂道:“跪灵堂呢?我还没死呢!”
钟如俊和钟佳男面面相觑,可这两人都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又见钟林火冒三丈,更是不敢起来了。
“都给我起来!”
只见邹水儿朝钟林磕了个头,哭哭啼啼地说:“老爷,媳妇是冤枉的!我绝没有害老太君!老爷你相信我……”
淼氏当时和其他宗亲一起呆在院子里,她本来就没搞明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好在她也不需要搞明白,她只需要根据夫君的吩咐去做就行。只是,就算她再拎不清,也晓得害死老太君是多么严重的事。“这……”
可总不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这样跪在冰凉的地上吧?
“老爷……”
钟如俊以头抢地。“爹,水儿真的是无辜的!老太君过世那天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可以保证!我可以向天起誓!”
钟林眉头都皱到一块了,狠狠道:“知道了!都给我起来。”
邹水儿、钟如俊面面相觑仍是不敢轻易动弹。邹水儿怯生生地抬起头。“老爷真的相信我们吗?”
钟林背着身,一言不发。
邹水儿跪着,大着胆子,再道:“邹家绝无逆反之心,请老爷相信。”钟林转过身,高高在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邹水儿。邹水儿俯下身,恳求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求着爹和表兄帮忙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找齐王帮忙……我只是想让佳男过得好一点,让他去临安分阁,我没有想到这个药会那么危险的!佳男是我的儿子啊!我怎么会害我的儿子呢……”
钟林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起来吧。”
邹水儿和钟如俊相互看了看,钟如俊连忙起身扶起自家爱妻,又扶起一脸懵的钟佳男。
钟林沉吟道:“你们邹家要找靠山无可厚非,但也得挑个好些的人选。你现在应该明白了,齐王可不是一个好人选。”
邹水儿忍着脚麻,惊讶地问道:“老爷不反对在朝中寻找联盟吗?”
钟林背着手,审视着邹水儿和自己的儿孙,平静地说:“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灵魂需要肉体匡扶,灵修需要物质支持。在世上,光靠一方的实力,无论是哪个人或者哪个门派,都是无法成事的。”
邹水儿一下子就懂了钟林的意思,欠身道:“老爷说的是。”
钟林走到堂中大幅山水前的圈椅边。邹水儿立刻机灵地上前扶着钟林坐下。“老爷教训得是。是水儿骄纵愚昧,水儿不会再犯了。我原以为可以利用齐王对仙术的热忱,没想到反被他利用,还害了佳男……”
柏寿苑对峙之时,钟佳男正在灵堂守灵,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害自己”一说从何而来,只能迷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爷爷。
钟林坐在家主上座上,似在思索些什么。
邹水儿站在一边乖巧而委屈地说道:“早知齐王是这般险恶用心,就该让他多付出些代价。老爷,你不知道,齐王其实到现在还是想向陛下推荐您作城主的。其实陛下也很看中咱们钟家,这事并不是像老太君和燕王想得那样。其实申城这件事并不是由齐王设的局,也不是拉拢钟家的阴谋,那是陛下的意思。”
钟林的表情微微一变。这么多年来,佬仙门申城已经成了他和长老会中许多人的心病。
邹水儿立刻注意到钟林微妙的神情,赶紧推波助澜道:“水儿愚昧,实在是想不通老太君为何这么反对佬仙门申城。齐王确实不是东西,又是燕王殿下的政敌,可申城对佬仙门能有什么坏处呀。齐王不仁,我们也可以不义嘛,我们大可以等陛下封了老爷城主,再和齐王断绝关系。”
这话算是切中了钟林的下怀。他一直对老太君就申城这件事上的坚持耿耿于怀。他也怀疑过,老太君是因为弟弟燕王的关系,而迁怒齐王和一切与齐王相关的事情。他甚至怀疑过,老太君是因为不想让他有过于出色的政绩,而成为被家族认可的真正的家主,好继续控制他,让他永远只能活在老太君的羽翼之下。
钟林扶着圈椅把手的手紧了紧。“老太君做的决定必定有她的原因……”尽管每次事实总是证明母亲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这就能证明母亲不认同的做法就是错的吗?母亲的手腕实在太过强硬,她从没有让反对她的意见实施过,可,未发生的事,要如何判断对错?
钟林的手放松了下来。“不过,确实不代表她就是对的。”他的神色中隐隐透出一股少有的桀骜。“老太君毕竟年纪在那……本来个人的能力就是有限的。
时代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