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一阵骚动。
很快,就有好几名身强体壮的木匠抬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板,穿过外庭走进公堂,其中竟还有一名清秀可爱的豆蔻少女。
胖掌柜一看那少女整张脸都青了,险些当场跪下。
几名木匠将木板放下,和少女一同跪成一排,带头的褐衣中年叩首拜道:“墨梓木作陆向阳携徒弟叩见大人。”
墨梓木作,恐怕在临安是无人不知的,百年老号京城第一木作。陆向阳更是远近闻名的大匠师。据说,就连刚刚兴建完成的吴山行宫,也是他们陆家父子的手笔。
赵谦暗自直呼头疼。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魁元楼翻修就翻修,居然请了一个大匠师来,这叫人想不生疑都难。
可还没等到赵谦发问,陆向阳倒是先开口了:“大人,小民要状告那魁元楼掌柜囚禁小女,胁迫我父子师徒为他掩盖真相!大人!请为小民等做主啊!”
堂外又是一片哗然。
赵谦心里苦,怎么今天是个人就是要他做主呢?他给人做主,谁给他做主啊!
赵谦叹了一口气,撑着头,道:“陆匠师起身慢慢说吧。”
陆向阳带着墨梓木作众人叩首谢恩,指着面色发青的胖掌柜:“就是他!这个人把我们叫来,让我们两三天内翻修副楼的一二两层。如此紧的时间如此大的工作量,本来我们也不想接的,看到楼里那种情状更是不可能接了啊!”
“什么样的情状?”钟挽灵打断道。
陆向阳想起那场面就一脸惊惧,墨梓木作的几个木匠也是心有戚戚焉。
陆向阳忍着腹内翻涌的不适,道:“哎,我真是不想回忆那个场面。我活了几十年,真是第一回见那样、那样……那简直是人间炼狱呀!那间厢房里到处都是血,床上桌上墙上都有,还有很多粘稠的黄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地上的血都渗到一楼了。二楼的门窗也不知是被什么划的,全都破了,跟台风过境一样。野兽……不、妖怪!绝对是妖怪!不然绝不可能……”
“一派胡言!都是谎言!你们……你们一定是跟这神棍商量好的!你们、你们就想陷害我店!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接我这单,你们拿了我那么多钱,竟然这般陷害我!何等贪得无厌的卑鄙小人!”胖掌柜歇斯底里地大喊。
陆向阳怒瞪胖掌柜,怒不可遏:“你这妖人!若不是你抓了小女,将其囚禁,以我小女性命相胁,我们怎会帮你做这单!又怎会缄默至今,才来报官!”
“肃静!肃静!”赵谦不得已再拍惊堂木,让衙役将两人按住。
陆向阳被衙役和弟子拦着,喘着粗气死死瞪着胖掌柜,胖掌柜也被衙役死死按着,两人就像两头决死的公牛一般分毫不让。赵谦只能一再拍打桌案,半命令半劝地说:“肃静!好好说话!”
好一会,两人才冷静下来。赵谦这才继续问话:“陆匠师你继续说吧。好好说,不要激动。”
陆向阳应了一声“是”,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那日,我与弟子们如约到地方,见是那般情状,那明显是发生了命案啊!我本是想推了单子赶紧报官的。可那天恰巧小女撒娇,非要跟着我见习。这丧心病狂的东西见我要报官,竟命手下抓了小女!就是那鲁大奎!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你楼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分明都一清二楚!
他们以小女为质,我迫不得已只能带着几个弟子日夜帮他们赶工,做的就是将染血的墙面地板还有家具换新,让其看不出沾染血污。期间,小女都被这些人囚禁着,还受了毒打,幸而几位小仙师前来调查,救出了小女,不然……不然我真不知道小女还会遭受怎样的事情。”
说到这陆向阳忍不住以手掩面顿了一顿,然后指着地上的木板,继续说:“小民知道如此大案不可瞒而不报,故而和弟子们在翻修时将地板家具染血的部分卸下,藏在木材中,偷偷运出。这些就是,大人请看。”
陆向阳指挥着弟子们将木板一一拿起,展示给堂中堂外所有人看。那些木材有些是破损的雕花窗板,有些平整光滑像是抛光过的家具的一部分,它们的颜色有些深有些浅,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其上都附着着大量发黑发臭的污迹。
堂外又是一片哗然。
赵谦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挥手让仵作上前检验。
仵作上前一一检验过后,拱手对堂上回报:“回大人,全是血迹。”
堂外再度传来惊骇的喧哗声。
胖掌柜颓然跪倒,赵谦跌坐回位,就连吕讼师捏着扇子的指节都泛了白。
吕讼师恢复得很快,立刻上前拜道:“大人恕罪,小生是刚接的委命,对这些毫不知情。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大胆,为了区区酒楼名声,竟敢欺瞒大人,实在胆大包天。小生虽是不知,却也偏信了这些人的谎言,小生甘愿领罚。”
赵谦这才反应过来,丢下一支令箭,严厉道:“竟敢欺瞒本官。来人!将魁元楼掌柜拉下去重笞二十,再治反坐之罪!”
胖掌柜面色刷白,惨叫道:“大人!大人且慢!我招!大人饶命啊!大人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胖掌柜指着吕讼师嘶吼,“是他!就是他让我这么说的!他不是不知,他全都知道的啊!”
吕讼师面色一凛,怒斥:“你个憨货!莫要胡言!”
胖掌柜已顾不上这么多,指着沈家矮管事,大喊着:“人是沈成功杀的!这个人拿了钱让我帮他掩饰!他还贿赂了那天送花魁来的轿夫!我都看见了!大人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对天发誓这次绝无虚言!大人可以传那天轿夫来对峙!他可以证明我说的话的!”
矮管事也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面如死灰抖若筛糠。
堂内堂外顿时一片混乱。
吕讼师拧眉苦思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折扇一展,道:“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呢?”
赵谦已经彻底失措了,见吕讼师还笑得出来,从心底感到一股畏惧的寒意,看着他无言以对。
吕讼师却像解开了枷锁,笑得愈发轻松了,轻轻打起了扇,恢复了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他轻叹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呵,说到底,沈大人还是不信任小生啊。若沈大人肯与我全盘托出,我怎会让他们做这般劳师动众,又费力不讨好之事。”
“大人请相信,我真是不知道这些人所做之事,沈大人委托我时是那般说,我便那般辩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尔。”吕讼师不失优雅地向堂上解释道。他看了一眼另一边站在人群中心却淡漠得像个局外人的清俊少年,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大人,这案子,从一开始就定错性了。”
钟挽灵神色陡然一变。
堂内堂外瞬间寂静。
吕讼师声音不大,在安静无声的公堂之上却像能振聋发聩。“大人,此案该定性为损害公器,而非杀人。
那名乐伎并非私娼,而是隶属教坊司的罪臣之女,虽是公职,却是贱籍。贱籍世代为奴。奴者,与牲畜等同,是物件,非人也。”
堂内堂外静得仿佛针落地都能听见。
吕讼师继续说着:“按《大唐律》,损害公器者,杖四十,带刑具游街一个月。或,”吕讼师顿了顿,看了一眼沉着脸盯着他的钟挽灵,“或,以两倍价钱偿之。”吕讼师抬头看向堂上赵谦,自信地一笑:“大人,你看小生说得可对?”
赵谦如醍醐灌顶,起身道:“对……对!这正是我想说的。”
吕讼师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身边跪了一地的人,轻飘飘地说:“按《大唐律》,诸告不实,以罪罪之。既然是损害公器之罪,反坐便按损害公器处置便好,也不便太过严苛了。”
赵谦连连点头。
任家姐妹跪在地上茹泣吞悲,堂外围观者唏嘘不已者众。
“且慢。”
吕讼师戒备地看向钟挽灵。事到如今,不管那乐伎究竟是死在哪里,死于谁手,都已经不重要了。不论他手中还有什么关于这个案子的证据,只要这个案子性质不变,她有再多证据也无济于事了。
赵谦则是烦不胜烦,他都想给眼前这少年跪下了。这小子就不能见好就收吗?非得把他逼到绝境才好吗?“你还要说什么?本官都已经判你们胜诉了。”
钟挽灵凛然站在堂中,冷冷地说:“若这沈成功非人是魔又当如何?”
赵谦倒抽一口冷气,吕讼师也愣住了。
堂外议论声再起。
“小仙师!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啊!”
钟挽灵并不理会,只冷冷地看着赵谦,不急不缓地说:“我记得《大唐律》有言,窝藏妖魔者,当以谋反论处。”
吕讼师厉声道:“这位仙师,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钟挽灵冷眼相对:“证据?吕公子刚刚不就说了吗?尸体这幅惨状非是常人能为,可现在所有证据都指明杀人者就是你口中的文弱公子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沈成功不是人。”
“这……”吕讼师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仙师这么推断会不会太武断了一些?”
“武断?”钟挽灵冷笑一声,“我们可是有证人的。之前我这师弟不是说了吗?你不是说凡人如何能打赢我辈修仙之人?昨日我与师兄弟们受托为沈成功祛邪,那沈成功不仅打伤了我师弟,那外形也不似人形。”
梁幼斩钉截铁应道:“对!没错!我刚就想说!那家伙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是人啊!不过……”师姐你不是说他是人吗?
钟挽灵打断梁幼,道:“请问府尹大人,窝藏妖魔甚至放任妖魔行凶,归不归大人管?帮妖魔辩护,帮妖魔掩盖罪行,又该当何罪?”
堂外再度哗然。可这次的骚动更大,惊叫叫骂声由远至近,只听堂外一声马嘶,有人一边大喊着一边挤开人群,冲入府衙。门房衙役想阻止他,却见那人一身金甲军服。
那人脚步不停,一手掏出腰间令牌,说了一句“巡城司办案”,一面挥开面前的人向里冲。
“钟仙师、穆仙师何在?!”
那军士冲入堂中,一身整齐的板甲已有缺口,附近还有血污,他再次大喊:“钟仙师、穆仙师何在?!”
“在此。”钟挽灵和穆晓川答道。
那军士喜出望外。“速速与我驰援长乐坊,三位仙师快顶不住了!”说罢,转身就往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