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除了平时听课学习外,上清宗临安分阁的中高阶弟子每月都需要完成一些任务,名为实践绩点。这些任务的种类有很多,从给人治病祛邪到寻人寻宝,再到祈福驱鬼,无所不包。这些任务有些是个人委托,有些是朝廷委派,报酬也各有不同。不过,对临安分阁的弟子而言,比起一成不变枯燥的研习活动,这些任务无论是哪种都有趣许多了,而且任务往往报酬不菲,即便是乡下农人的委托没几个钱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再说了,弟子们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到课间,任务板前总是聚集了很多弟子。这其中大多都是些中低阶的弟子。中阶学子虽然有绩点任务,却并没有用独立接取任务的权限,他们只能在自己中意的任务前逗留观望,等待高阶弟子接取任务,然后申请进入队伍。而低阶弟子纯粹是围观解馋罢了。
“看,那有个给人祛邪就给黄金百两的,这是什么豪富人家啊。”
“你也不看看,那是沈府的委托!这可是户部尚书沈富昌的府上,富得流油,黄金百两对他还不是九牛一毛?”
“也不知是哪位师兄会接这任务,这可是肥差呀!”
有人嗤笑道:“哪位师兄接都跟你没有关系,你一个低阶,进队都不够格呢。”
那人红了脸不说话了,身边另一个圆脸少年倒是没脸没皮笑道:“这有什么,看看而已嘛。不过要我说,这还不是最美的差事。”
身边的人来了兴趣。“哦?那你说是哪个呢?”
那圆脸少年促狭地指了指底边的一张告示,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这有什么?城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乐坊,还是个寻人任务,报酬也没明说。”有些任务会提出报酬面谈,而这些任务大多要么内容见不得光,要么委托人没几个钱,希望用其他东西抵偿。而这任务内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是寻人,那只有可能委托人付不起报酬一种可能了。况且寻人任务是所有任务中最麻烦的,也是最容易节外生枝的。
圆脸少年嘻嘻一笑,道:“你们再好好看看,这地址。”
众人又仔细看了看,就是一个城北的街道,好似没什么特别的。
忽然,有个人反应过来了,带着戏谑和惊喜的语气,轻呼道:“北柳巷,那里是北里呀!而且我记得这北柳巷就在教坊司边上?难道是教坊司的乐师舞姬?”
“正是如此!北里烟花地,那可是出美人的地方啊~更何况是教坊司名下的乐坊,那肯定是各个才貌双全、美女如云的。没钱又如何?千金难买美人一笑啊!”圆脸少年激动地说道。
众人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呼声,呼声中藏着不怀好意的戏谑。
“好啊,梁幼你小子不学好啊!”
那圆脸少年,也就是梁幼,嘿嘿一笑,道:“都是师兄们教得好!”
正在众人嬉闹说笑之时,一名少女漫步走到任务板前,略略扫视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了那张寻人的委托上,她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揭那张乐坊寻人的委托。
梁幼余光瞥见这少女面生,又上来就揭那份他看好的委托,连忙一把抓住少女的手。梁幼原以为这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姑娘,抓住手一看才发现这姑娘稚嫩的长相看起来还比他要小一两岁,便道:“师妹,这委托可揭不得呀。”
这少女便是钟挽灵。钟挽灵身量在同龄人中不算高,又生了一张娃娃脸,加上她平日四平八稳的性子,实在令人很难猜测她的年纪。钟挽灵看看抓着她手的少年,皱了皱眉。
“为什么?”钟挽灵皱眉,问眼前这名只有中阶的师弟。
这并不是钟挽灵第一次接任务,不过她通常是想起来才接,只是多半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都宵禁了。而这次是因为钟挽灵最近沉迷于夜“入”高级书阁,一不留心就忘了这个月的绩点,迫不得已,她只得赶紧来随便挑一个。
梁幼自然不知道眼前的这名看起来比他还小些的少女是钟挽灵,好言劝道:“师妹,这任务板上的委托是只有高阶师兄们才能接的,咱们不能随便接,你跟哥哥在边上等等,说不定会有哪位师兄邀你入队呢?”
自从钟挽灵不去听大课后就独自一个人学习,书阁或者食堂寝寮两点一线,时间久了多少有点昼伏夜出的毛病,除了会跟她一起接任务做研究的高阶弟子和夫子,学院里没几个人见过她。即便听过她的传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很难将眼前这名乖巧文静的美丽少女与那受了诅咒的问题学生联系上。
钟挽灵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块小玉牌,挂在指尖朝梁幼眼前晃了晃。
梁幼定睛一看,浑身一僵。这小小的玉牌上清宗的徽记暗纹之上赫然镂空雕了一个篆书的“上”字。梁幼像错抓了一条毒蛇一般,慌忙撒手。
“噗。”有人轻笑一声,扶住险些吓得跌倒的梁幼。
梁幼转头一看,这人人高马大,眉宇稚气未脱,却已见气宇轩昂。梁幼认识这个人,这人是南天阁的嫡系,也是临安分阁有名的高阶弟子之一——穆晓川。此人不论天资还是体格,都在这个分阁名列前茅,并且受南天阁本家的影响,为人十分谦和友善,人缘很好,就是人有点死板。同门弟子们私底下偷偷称呼他为慈德罗汉。
穆晓川朝钟挽灵温和一笑,略带戏谑地说:“难得这么早能在这里遇到钟师妹,师妹怕是又忘记这个月绩点了吧?”
钟挽灵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红霞。
听到“钟师妹”,梁幼也猜出了眼前这名长相甜美清俊的少女究竟何许人也了。梁幼连忙闪身躲到穆晓川身后,偷偷打量这名与他年龄相仿,却让全院上下头疼不已的问题少女。周围围观的人一听这三字也纷纷散开了一些,三五成群佯装无事地观望着这厢。
穆晓川没理会其他人的惶恐,径直走到钟挽灵面前,一边笑一边从她手中抽出那张委托,“让我看看……”可,看到委任状的内容,穆晓川的眉头不由一皱,轻声道:“师妹还是换个任务好些。”
“穆师兄认为我无法胜任这个委托?”
穆晓川听出钟挽灵话中的不悦,道:“师妹冰雪聪明又天资卓绝,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委托人……”话到嘴边,穆晓川顿觉难以启齿。他深知这姑娘的厉害,可她终究还只是十二三岁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怎能让那些烟花柳巷苟且污秽之事浸染?
钟挽灵当真对此一无所知,见穆晓川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迷惑地问道:“这委托人有什么问题吗?”
穆晓川脸一红,犹豫了片刻,附下身轻声道:“师妹,北里是花柳巷,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钟挽灵一怔,脸上也泛起一抹尴尬的红,嗫嚅道:“那又如何,有人失踪就该有人追查。”
穆晓川的脸越发红了,不知该如何与他这个师妹解释,只得压低声音提点道:“寻常人失踪,自然会有住地或者户籍百夫长上报,由巡城司来委托。由乐坊来委托,甚至不是由其上教坊司来委托……这失踪者怕是一名贱籍,呃,就是舞乐歌姬之类的。”
钟挽灵面色一变,她明白穆晓川的意思,对方失踪者很有可能是名娼妓。
半晌,钟挽灵白着脸从穆晓川手中抽出那张委托,平淡却无比坚定地说道:“那我就更应该接下这个任务。”她将委托书紧紧握在手中,力气之大就连这特供的纸张被她都捏皱了。
穆晓川深深地看了钟挽灵一眼,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去吧。”钟挽灵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穆晓川却止住了她的话,道:“别急着拒绝。有些事,一个人是很难办的。一个女子在北里能做的事很有限,你需要一个男人来帮你。”
钟挽灵闭上嘴,她知道穆晓川说的是对的。
两人拿着委托书去一旁稍作登记便离开了。任务板前直到两人离开才恢复了热闹。
有人推了一把心有戚戚焉的梁幼,戏谑地挑衅道:“喂梁幼,你看好的任务被人拿走了,你怎么还不快追去申请加入队伍?”
梁幼嫌弃地瞪了那人一眼,骂道:“那人是钟挽灵哎!另一个还是慈德罗汉,去他们队伍,是想做苦行僧吗!?”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爆笑。
第二天一早,钟挽灵换了一套男装的圆领袍,简单地束了发,看起来就像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公子,与穆晓川一起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委托书上所写的地址。
穆晓川贴心地递了一包米糕给钟挽灵,钟挽灵也不客气拿起来吃了。穆晓川驾着车,心下却纠结不已,不由再次确认:“师妹当真要接这个案子吗?”
钟挽灵喝着豆浆咀嚼着米糕,点了点头,隔着车帘含糊地应了一声。
穆晓川叹了口气,还是说出了他心中的猜测:“那位失踪的姑娘,应该是跑了。我们把人寻回来,也未必是好事。”
钟挽灵停下了吞咽,没有说话。
穆晓川只得继续说:“舞乐丝竹虽说是取悦人的。但那边……一些被丈夫父兄牵连的犯妇会被送到教坊司,那些女人光鲜亮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看起来令人欣羡神往,其实不过是权贵的玩物,永远都是贱籍奴隶。”
钟挽灵眼神暗了暗,她知道穆晓川说的就是“官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