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新来都六岁,掌中一捻娇春。诗中有笔画难真。
——元好问 《临江仙·赠仲经女子楚楚》
一 南渡
大安年间初有记忆时,流风还未遇见那个授她《洛神赋》、为她改名的人,金哀宗也还不是皇帝,那时他的身份是翼王完颜珣之子,已故的金章宗完颜璟之侄,当时天子完颜永济的侄孙,只是寻常宗室,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
次年,皇帝完颜永济困于北面蒙古连年犯境,改元至宁,由“大安”到“至宁”,皆是天下安稳宁定之愿。岂料到了八月,蒙古竟第三次率军南征,直逼中都。
此时负责防守中都的右副元帅胡沙虎,在两年前蒙军初次南下时,曾临阵怯逃,丢弃西京。皇帝非但未将其治罪,反而仍重用为将。此次蒙军逼近京城,胡沙虎仍然只顾驰猎,不恤军事,被皇帝所派使臣严词督促后,竟恼羞成怒,杀害来使,然后矫诏妄称与他旧有宿怨的大兴知府徒单南平与其子刑部侍郎徒单没拈谋反,要兴兵讨伐,以清君侧。
次日,胡沙虎率兵从通玄门入京,谎称蒙古大军已至,趁众人慌乱之际率军进城,在广阳门西侧杀害徒单南平父子。禁军中符宝祗候鄯阳、护卫完颜石古乃听闻,立刻差人报于皇帝,同时迅速召集了五百人赴城东平乱,却因众寡悬殊,未几则全军覆没。随后,胡沙虎率军杀入东华门,占据皇宫,自称监国都元帅,将皇城宿卫全部替换成他的党羽,当夜就在宫中与亲党召妓会饮。
第二天,胡沙虎以兵势威逼皇帝出宫,回到他登基前的府邸,再以皇帝为人质,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并杀之。随后,更是盗用天子印玺,大肆分封党羽,裁撤官员,将北部金蒙交界处沿边诸军尽撤回中都平州、骑兵撤屯蓟州。至此,“边戍皆不守矣”。
完颜永济已知大势已去,在卫王府中绝望待死。不久,便被胡沙虎用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惨淡的命运。
当然,这些事于当时年仅六岁的流风而言,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知晓和理解的范畴。她也是在后来十数年间慢慢从别人的言语和另一个人的悉心讲授下,才拼凑出整个荒诞的故事。而那时她唯一所见的灾难,是养母郑氏之死。
流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幼住在宫中跟着师傅郑氏生活。那时宫中年资历久的尚宫夫人们都会挑选年幼的小宫女作徒弟,名为收徒,实为养女,以排遣一生无夫无子、暮年无依无靠的凄冷。郑氏是内廷掌宝玺的尚宫,地位颇高,为人严肃,对流风的教养也非常严苛,言行举止稍有错失便会加以惩戒。流风动辄被罚,心中常自气苦,又无法反抗,只能天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她有时见其他尚宫夫人的小徒弟们聚在一起玩闹,自己却像个苦行僧般天天规行矩步,便十分眼热,暗暗对天祈祷能换一个师傅。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至宁元年八月癸巳,流风正在打扫这间与养母同住的值房院落,忽见两黄门手持刀剑疾步而入,兜头大喝道:“郑氏何在?!”流风何尝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两人见她年幼,也不多说,一脚踢开值房门便径直而入,随即,房中传来一阵嘭嗙噼啪、稀里哗啦的破橱砸箧、翻箱倒柜之声。流风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在二人肆无忌惮的举动中隐隐感觉到灭顶之灾正在向自己靠近,却偏偏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竟忘记了趁机逃跑。
恐惧昏乱之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一条臂膀,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唤她:“小囡!快跑!”她抬头一看,正是师傅郑氏。
此时看到郑氏,流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三魂七魄都归了位,就着郑氏拖拽之势奋力迈开腿,向外狂奔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两黄门遍寻不着,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一眼便看到了相携逃出的两人,高举着刀剑向她们追来。郑氏见势不妙,一边将她推向左侧尚服局值房,一边高声叫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要去藏玉玺,顾不得你了!”两黄门听了,便不再理会流风,两人一齐往郑氏的方向扑去。
流风见养母转瞬间又抛弃了自己,吓得心惊胆战,也无暇伤心怨恨,只拼了命地往尚服局里跑,一头撞进一间值房,见四下无人,便本能地往桌子下钻。才躲好,忽地想起那两个黄门方才翻箱倒柜一通乱劈乱砍,又觉得不妥,从桌下钻出,手脚并用爬到了床底下。她趴在地上,身子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些。
此时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随后,她似又隐隐听见郑氏那熟悉的冷语和黄门凶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定了定神,极力去分辨,却听养母森然道:“玺乃天子所用,胡沙虎是人臣,取来要做什么?”黄门冷笑道:“今日天时大变,皇帝犹且不保,何况玉玺?我奉劝你一句,若乖乖交出玉玺,或许可免一死。”郑氏厉声骂道:“尔辈宫中近侍,平日里受陛下恩遇最多,今日君王有难,你们非但不能以死相报,还要为逆贼抢夺印玺吗?!”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流风努力竖起耳朵,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话语。她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房中渐渐黑沉,才慢慢感觉到自己饥渴交加,却仍然不敢出来。
过后几日,她一直躲在那间值房床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腹中一开始火烧火燎似的饿,到后来,却没了感觉,整个人发飘,许多知觉都模糊起来。
再后来的事,流风的记忆有些含混,似是有几个尚服局宫人踏足这间值房,自己出声向她们求救,休养了几日之后又被带到尚宫局,作为无职宫人由司宫令统一管理,且因为初次列队时在一群小宫女中排第九个,便被唤作小九。彼时国中已立了新皇帝,是金章宗的长兄、完颜永济之侄邢王完颜珣,此刻已正式登基,并改元贞祐。
前朝内有血雨腥风的清洗,外有蒙军气势汹汹的逼迫,一片动荡。新帝九月登基改元,被迫拜胡沙虎为太师、尚书令兼都元帅,封泽王。十月,便有另一权臣术虎高琪杀死胡沙虎,并逼迫皇帝封他为左副元帅。新帝立足未稳,丝毫不能辖制两位手握重兵的权臣,只得听其所为。而蒙军却在金人自相残杀之际,兵分三路势如破竹,几乎攻破所有河北郡县,丰州、忻州等地尽皆陷落,只剩中都、真定、大名等十一城未曾失守。
贞祐二年三月,新帝向蒙古求和,献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于蒙古大汗铁木真,同时奉上护驾将军十人、兵士百人、童男童女各五百、良马三千匹、彩绣三千袭以及金宝若干。铁木真得到金朝优厚的献礼之后,许金求和,退驻居庸关。
五月,惊魂未定的完颜珣决意迁都南京汴梁。十七日,以骆驼三千匹满载库府珍宝,车三万辆载运卷籍文书先行。翌日,命太子完颜守忠、尚书右丞相兼都元帅完颜承晖、左副元帅抹捻尽忠留守中都燕京,皇帝则携后妃宗室文武官员等南逃。
五月十八日清晨,一行近万人浩浩荡荡鱼贯而出,由南门出了宫。许多年纪大些的宫人都开始落泪,不断回头望向那巍巍宫阙,只是碍于皇帝不敢放声大哭。
过了卢沟桥,只见街市一片败落萧条,富家听闻南迁都城,都匆忙变卖家当打算出逃,穷人家更是挈妇将雏仓皇凄楚。内城中各王侯勋爵之家多半也随君南迁,一早便已车马鞍轿、阖家等候在丰宜门外。
流风年幼力弱,生怕自己被丢弃在这危城之中,便也顾不得细看城中景致,只一心一意地勉力跟着走,忽听到前方传来争执之声,似有一年轻女子悲泣哭喊,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也不知何人这样大胆无礼,禁军及掌事女官竟也不加斥责。正疑惑间,却听那女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叫道:“我不信!我要看一看她!她在哪里?!”一边叫,一边挣开众人,从队伍前方跌跌撞撞地跑来。流风本就排在队伍边上,好奇探出头一看,却是个极美貌的年轻女子,身着缟色衣衫,面色雪白、神情凄楚。流风待要细看,冷不防头上吃了一记栗暴,回头一看,却是掌事女官一脸严肃地低声喝道:“非礼勿视!”
流风无奈,不敢再探头,一时又听见许多脚步声追了过来,随后便有宫人宦官压低了声音哀求道:“长主快回去,千万不可耽误圣驾。”那女子又哭道:“你们没有带着她,是吗?你们都在骗我!”正在争闹不休,又有马蹄声飞驰而来,来者低声促道:“长主莫急,陛下已准了。只是不得近前,请长主体谅。”此言一出,那女子立刻安静下来,其余人也噤声不语。
这时,有细碎而急促的女子脚步声从后方行来,走到流风身侧不到丈许之处便停了下来。流风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宫人,目中含泪,看其服色品级似乎还在自己身边的掌事女官之上,此刻怀中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肌肤胜雪仿佛不染纤尘,虽然一团稚气、形容幼小,却已然显露出异乎寻常的美丽。那小女孩清澈的双目灵动地顾盼左右,小小的鼻尖微微上翘,与秀雅的下颌连出如画的侧影,在初夏清晨的阳光下莹然如玉,说不出地姣美可爱。
才一个照面,中年宫人便抱着小女孩匆匆转身离开,那年轻女子复悲泣起来,又有一个端柔稳重的女声低婉劝道:“莫哭了,莫哭了……”这时前头马蹄声和脚步声已远远去了,众人只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过,目不斜视地重新启步。长长的队伍吞没了那年轻女子的眼泪和悲戚,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前行。
七月,一行数万人终于渡过黄河到达南京开封。此地又名大梁、汴州,是战国时期魏国的都城,也是北宋京畿所在。靖康之后,宋室南迁,金太宗定都上京,海陵时迁燕京为中都,并以会宁府为上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开封府为南京、大定府为北京、洛阳府为中京。此时,完颜珣迁都汴梁,史称“贞祐南迁”“贞祐南渡”。
二 夜读
到开封后,宫人们随皇帝入驻汴京皇宫。这里的北宋旧宫城曾在贞元年间遭遇大火,延烧殆尽。海陵王于正隆年间数度命左丞相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等人悉心营建,“凡一殿之成,费累巨万”。六年后,宫殿终于全部建成,“丹楹刻桷,雕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华丽之极,不可胜记”。
在这座恢宏的宫室里,宫人们很快适应并安顿下来,流风则依旧被呼来唤去地打杂,直到一个冬日,掌事女官忽然把她叫去。
“很是妥当。”司宫令满意地点点头,“这规矩做派一看就是细心调教出来的。”接着,又告诉流风,因为她仪态举止都很有法度,便选她去伺候一个贵人,并絮絮叮嘱了她许多规矩和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慎行慎言,“无论听到什么,都要记住你只有耳朵、没有嘴巴”。
随后,司宫令领着流风穿过重重宫墙,向大内中心而去。流风眼见路边宫苑越来越宏丽精致,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到了纯和殿外。这是皇帝完颜珣日常起居之所,也是流风这样的小宫人无法踏足的禁地。司宫令脚步不停,流风也无暇细看,跟着她又从纯和殿西侧取道,过雪香亭、玉清殿、福宁殿,穿过苑门向西行,眼前赫然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这本是北宋徽宗着朱勔由江南千里迢迢运到汴梁的玉京独秀太平岩,另有一块名曰敷锡神运万岁峰的太湖石立在苑门东侧,与之左右遥遥相应。司宫令与流风绕过太湖石之后,向西南侧一转,行了数丈便在一处院落前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就是这里。”
流风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宫令身后,进了门穿过院中浓重的松柏阴影,又过了一道门进到房内,目光所及便是一色鲜整光润的水磨青石地,其上遍铺锦茵,随后便听司宫令笑道:“夫人,您过过眼,看看可还使得?”
流风心中一慌,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跪了下去,低伏着头。只听上方有个中年女子的声音礼貌地道:“尚宫这样客气,你挑选的人,自然是好的。”又对流风道:“起来吧。”流风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愕然地发现,眼前的中年女子竟然是离开中都那天怀抱着小女孩的宫人。
那中年宫人见流风呆呆地直视自己,也不生气,笑道:“好干净的孩子,年纪也正好,尚宫真是有心了。”司宫令笑道:“陛下的旨意,我哪敢不尽心,夫人和小姐姐满意就好。”说罢,又客气往来了几句,便告辞出去。中年宫人则向流风颔首道:“我是这里的主事,姓乌林答。你先跟我来见过小姐姐[1],再作安顿。”
流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自己要伺候的贵人就是那姣美异常的小女孩。
“小姐姐,这是新来的宫人小九,以后就跟彩霞一起伺候您。”流风急忙跪下叩头行礼,随即听到一个清嫩娇柔的童音软软地笑道:“快起来。”流风依言站起来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当日乌林答嬷嬷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此刻她端坐在一张大书案前,露出一个小脑袋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身边另有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小宫人侍立在侧,书案上摊着一卷书。
“小九,你过来一起玩。”小女孩扑闪着灵澈的大眼睛巧笑倩兮,“你和彩霞一起当学生,我做夫子,咱们来玩筵讲。”流风也不知什么是筵讲,立刻顺从地走到另一个小宫女彩霞身边,才站定,便听她用稚嫩的童音模仿着老夫子的语调,故作正经地道:“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小姐姐!”乌林答氏急忙打断她,爱怜地责备道,“小女儿家张嘴就是杀人害人,这还了得?这是什么歪书,快别念了。”
那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道:“嬷嬷,这不是杀人,是杀身成仁。”
“你还说!”乌林答氏有些急了,“清清静静的女孩子家,不可以说这样的字。”她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书收起来,背过手藏在身后。“以后不能再读这样的书了。”
小女孩见乌林答氏动了真气,忙收起玩笑,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嬷嬷别生气。”
乌林答氏听她软语告饶,不知怎的,眼眶突然一红,微带哽咽地道:“方才是老奴无礼,冒犯主上,理该责罚。”她见小女孩连声安慰,摇头道:“小姐姐若不罚我,将来宫人们有样学样,欺您年幼,都无礼冒犯您,这还了得。您不必操心,老奴自去尚宫局领罚。”说罢,她似有意无意地看了两个小宫女一眼,流风连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站好。
乌林答氏又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关切地道:“只是小姐姐,您听老奴一句劝,这书是好,却该是郎君们读的。您是女孩儿,第一要务就是‘贞静’二字,若实在喜欢读书,就读读《列女传》《女则》《女诫》,岂不好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笑吟吟地点点头,乌林答氏却仍不放心,又道:“小姐姐,汉人的书会叫人移了性情,女孩儿读书多了,心思便多了,再静不下来……”她说到后面,眼中慢慢泛起泪光,语声也低了下来。“您就听嬷嬷一句劝,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乖巧地满口答应了。随后,她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又笑嘻嘻地道:“彩霞,小九,咱们再来玩。还是玩筵讲,这回咱们讲《列女传》,我做夫子,你们俩做学生。”
乌林答氏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最终摇摇头,无奈地去了。
到了晚间,小姐姐不待乌林答氏催促便早早地盥沐安置,流风与彩霞正要退下,她却忽然娇声唤道:“嬷嬷!”乌林答氏爱怜地应了一声,只听她又软语道:“嬷嬷,今天让小九值夜,好不好?”乌林答氏微微蹙眉道:“她今天才来呢,哪里就能值夜了?现在天气冷,晚上若一个不当心把你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小姐姐撒娇道:“这许多熏笼,哪里会冷。好嬷嬷,你就让她陪我玩吧。”
乌林答氏忍俊不禁:“可算是说实话了,是还想着玩呢,白天黑夜玩不够的。”她嘴里虽这样说,心下早就软了,便依着她让流风在里间值夜,千叮万嘱了许多让她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之类的话,再另外安排了大宫女在外间设卧值守。
流风第一次单独伺候贵人,心中难免忐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主人要跟她玩什么。待乌林答氏与其他宫人退出后,流风关上隔门,果然听到小姐姐压低了声音笑道:“快,把灯拿过来。”流风依照吩咐把灯盏拿到她身前,却听她又道:“把灯拿到床上,再把帷帐放下来。”流风大惊失色,又不敢违抗,嗫嚅道:“小姐姐……这帷帐易燃,火烛……很是危险。”
小姐姐灵动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笑道:“你也来,替我看着灯,别叫它烧着了。快上来!”流风无奈,只得依言脱了鞋爬上床,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尾的钿柜上,再轻轻放下帷帐。
小姐姐笑嘻嘻地看着她,变戏法似的往衾褥下面翻出一本书来,伸出一根白玉般粉嫩可爱的小手指竖在唇上,比画了一个“嘘”。
流风瞠目结舌,心里开始有些同情乌林答氏,这个小主人比她所见过的最淘气的宫女还要精怪,斗起心眼来嬷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小姐姐不再说话,就着一盏烛火神情专注地看起书来,不多时,便读完了大半本。她揉揉眼睛,低声笑道:“不读了,眼睛疼,可要是再加一盏灯就会叫嬷嬷发现了。”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流风,皱起可爱的小脸张牙舞爪地吓唬道:“不准告诉嬷嬷!”
流风赶忙点头如啄米,表示自己绝对忠实。
到了第二日,小姐姐就寝前仍是要流风值夜,虽然不太合规矩,但乌林答氏想着她贪新鲜,前一夜也没出什么乱子,便也宠着依着她。
门一关,小姐姐照旧偷偷地读了一会儿书,然后抬起头,笑问道:“小九,你认得字吗?”流风低声道:“奴婢只学过一点。”小女孩想了想笑道:“你帮我保守秘密,我把看的书教给你,好不好?”流风忙道不敢,想了想,又战战兢兢地问:“小姐姐,以后……都是奴婢值夜吗?”小姐姐笑嘻嘻地道:“然也。你不愿意吗?”流风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是新来的……”
小姐姐眨眨眼,促狭地笑:“彩霞?”流风登时呆若木鸡,没想到这小姐姐竟这样聪灵,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嗫嚅道:“彩霞姐姐……”
“她很好,就是不会骗人。”小姐姐笑道,“万一嬷嬷问起,她就慌了。可你不一样,你会帮我的。”说罢,她亮晶晶的双眸盯着流风,露出了小狐般狡黠的笑。
流风心里哀叫一声:“我完了!”
过了几日年关将近,皇帝完颜珣赏赐了许多珠玉锦帛、文房书籍与年节时令之物给小姐姐,乌林答氏便与小姐姐的乳母刘氏一起领着宫人们造册登记一一收放,又张罗着布置节礼,一时间无暇看顾小姐姐。小姐姐趁机看书,还溜出去听经筵。到了晚间安置的时候,她便不再急着偷偷看书,而是把流风叫到自己床上一齐躺着,笑吟吟地和流风聊起了天。
“过了年,我就五岁啦。”小姐姐笑道,“你呢?你多大了?”
“七岁,过了年便八岁了。”
小姐姐“哦”了一声,羡慕地道:“真好,我也想快些长大,嬷嬷说要等我再大一些才许我除夕守岁。小九,你守过岁吗?”
流风点点头:“守过的。”说着便将从前与养母郑氏一同守岁的情景简单地说了。
小姐姐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想了一想又问:“你既有师傅,为何又来伺候我了?你师傅呢?”
流风老老实实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她有些混乱地描述了一下当日胡沙虎之乱时郑氏带她逃命,又抛下她自己逃走了的事,末了,有些沮丧地道:“后来我也问过其他尚宫,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师傅也再没来领我。再后来,就被派到这里来伺候您了。”
小姐姐听了,认真地盯着流风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道:“你当真不知道?郑尚宫……定是死了。”
流风一个翻身坐起,大惊失色:“什么?!不可能!”
小姐姐很是同情,也坐起来缓缓地轻声道:“你细想想,为何你问她去向时人人不答?她若无事,旁人自然告诉你;她若变节投敌,你问起时,旁人便会嘲骂几句。现下这个情形,只能是她不肯屈服,被逆贼杀了。”
流风一时间蒙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小姐姐以为她伤心所致,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小九,郑尚宫虽不在了,可她待你是真心的好,为了你不惜性命,有这样的师傅,你已比许多宫人幸运得多了。”
流风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乱麻,茫无头绪,又怔怔地道:“不惜性命?”
“是呀!”小姐姐柔声道,“她推开你时说的那番话,是说给追兵听的,好叫他们放过你……”
小姐姐后来说了什么,流风已听不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地痛。因为郑氏不苟言笑又生性严苛,流风对她的害怕远远多过依恋,那日生死关头她又绝情地推开自己,心中对此亦有些怨怼,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藏着这样天高地厚的舐犊之情。想起从前她精细入微的管教,想起那日危急关头她那一声急切的“小囡快跑”,流风忽然间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哎呀,你别哭呀。”小姐姐有些慌了神,“许是我猜错了呢。我又没亲眼见着,都是瞎猜的,明日我去问嬷嬷好吗……”流风捂着嘴不敢放声,哭得肝肠寸断,说不出话来。小姐姐劝了一会儿劝不过来,忽然不知怎的怔住了,然后眼圈一红,小嘴一扁,两颗大大的眼泪堕了下来。
“小姐姐……”流风也慌了,若叫人发现自己把主上惹哭了可不得了,“您怎么了……奴婢不哭了。”她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不关你的事。”小姐姐吸了吸小鼻子,“是我自家伤心。小九,你还有过郑尚宫,我却从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她说到这里,又有两颗大大的泪珠直堕下来。
流风愣了愣,这才发觉确实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小姐姐的身份,司宫令只说是贵人,宫人们按照称呼贵戚女的规矩唤她小姐姐,可她系出何氏、父母何人,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您问过乌林答嬷嬷吗?”
“我问过,问过许多次。”小姐姐用被子捂住脸,抽泣着轻声道,“可嬷嬷从来不告诉我,我问得急了她就哭,说我爹娘都死了,可是小九,哪怕是死了,我也要知道他们是谁呀。”
流风亦觉得奇怪,此事大不合常理,想了一想,又提议道:“那您问问其他人呢?”
“能问的都问遍了,每个人都说不知道。”小姐姐伤心地摇摇头,“我还问过陛下呢。刚到汴京的时候,陛下来看了我几次,我便趁机问他。”
“陛下……怎么说?”流风不料她竟这样大胆。
“他什么也没说,然后满屋子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好像大祸临头似的。”小姐姐蹙起两条纤秀的眉毛,“再后来,陛下把我抱起来,叫我什么也别怕,安心住在这里,又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听筵讲,他一口准了,又赐了我好多书。”她似是陷入沉思:“陛下都不肯告诉我,旁人是决计不敢说的了,问谁都没有用。不过,我还是要查。”
流风又是惊呆:“您……您要怎么查?”
“除夕。”小姐姐胸有成竹,似是酝酿筹划已久,“除夕夜,陛下会在宫中设宴,所有宗亲都要来。”她见流风仍是一头雾水,眨眨眼狡黠地道:“我是在先帝时出生的,按嬷嬷的说法,一生下来便住在宫里,陛下又待我很好。所以我想,我爹娘应该也在九姓[2]之中,那么我的身世,宗亲之中总有人知道。”
流风有些明白了,不敢置信地道:“可是……您要怎么问他们?”
小姐姐灵澈的双眸精光闪烁,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自然不能去问了。计策我已想好了,小九,你可得帮我!”说着便凑到流风耳边,悄悄地把计划说给她听。
流风听罢,心里再次哀号了一声:“我完了!”
三 故事
到了除夕那天,才交申牌,小姐姐便开始扭糖似的缠着乌林答氏,非要去前头看节礼。乌林答氏坚决不从,任凭她怎么娇声软语地叫“好嬷嬷”也没用。眼看着天色渐暗,小姐姐忽然小嘴一扁,眼泪纷纷落了下来,她也不号啕大哭,只是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乌林答氏,白玉一般的小小鼻尖因哭泣而微微发红,加上气堵声噎的样子,实在叫人一见生怜。乌林答氏招架不住,又愧又怜地抱起她柔声哄道:“不哭不哭,那咱们就去看一眼。只一件,就远远看一眼,不可到隆德殿上去。”
流风跟在乌林答氏和刘氏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按照小姐姐的计划,宗亲们将要行至隆德殿时她先死命地往前跑,流风则趁乌林答氏和刘氏追她时偷跑到旁边藏起来。待前来赴宴的宗亲们见到小姐姐和乌林答氏后,必然会在背后议论她,届时流风就能偷听些消息回来。回来后只说是给小姐姐捡东西——那翠钿是一早就藏在囊中的——然后因不熟悉前头宫室的道路,回来得晚了些。这计划并不怎么严密,但除此之外,流风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眼看着前头就是隆德殿,乌林答氏和刘氏一边一个紧紧拉着小姐姐,不许她再往前。小姐姐伸长了脖子一望,见数十个着官服的人正低声谈笑着往殿门前走来,忙给流风使了个眼色,然后乖巧地道:“嬷嬷,我们回去吧。”乌林答氏与刘氏见她转身往回走,都松了一口气。这样行了十几步,小姐姐突然指着前方地上娇声道:“这是什么?我害怕!”乌林答氏与刘氏忙上前几步去看。
小姐姐瞅准机会毫不迟疑,迅速转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大殿方向跑去。乌林答氏与刘氏回头一看,顿知上当,又不敢在此呼喊,只能跑去追她。
小姐姐拼了命地向前跑,快跑到掖门时,忽然斜刺里站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路,她大吃一惊收脚不及,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那人敏捷地蹲身一把抱住她,低声道:“小心。”小姐姐急得跳脚,二话不说挣开了就要往门里跑,却又被那人一双铜墙铁壁般的手臂牢牢箍住,低声警告道:“这里不能乱跑。”
小姐姐急中生智,指着后头追来的乌林答氏她们扯谎道:“她们要打死我!”她本想骗这人松开手臂,没想到那人一怔之下,竟将她抱起来,向乌林答氏走去,一边走一边认真地道:“别怕!我去和她们说。”
小姐姐气得七窍生烟,悻悻怒目而视,却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眉目端挺,英气勃发,身着护卫装束,想来是这隆德殿的禁卫。那护卫大步走到乌林答氏跟前,因一手抱着小姐姐无法抱拳,便微微躬身致礼:“内贵人莫急,姑娘不曾进掖门,也无人瞧见。”乌林答氏和刘氏气喘吁吁正欲道谢,不料又听他道:“今日是除夕,姑娘年纪又小,无论犯了什么过错,还请内贵人不要责打她,免伤祥和。”
乌林答氏与刘氏面面相觑:“责打?”
那护卫颔首道:“是。新春佳节,还望内贵人开恩。”说罢,抱着小姐姐的右臂又紧了紧,似是不见对方答允便不肯交人。小姐姐哭笑不得,转头趴在那人肩上,不知该如何收场。
乌林答氏有些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郎君[3]莫被她骗了,这是我家小姐姐,奴婢们怎敢责打?!”
那护卫吃了一惊,转头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小女孩,这才发现她发束双鬟,衣饰精雅,并非宫女装扮,一张小脸宛如瓷娃娃般细致秀丽,分明是个贵人。此刻,这骗人不眨眼的小精灵正顽皮地朝他做了个鬼脸,促狭地道:“放我下来。”
那护卫连忙蹲下身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躬身赔礼道:“小人冒犯了。”
刘氏笑道:“郎君也是好心,只是,你竟没看出来吗?”
那护卫不卑不亢地答道:“小人是才进宫的,今日第一天当值,没有认出是贵人。”
乌林答氏与刘氏又向他道过谢,才牵着小姐姐回去。流风在一旁看到变故横生,也只得疾步跟上。
回到翠微阁,乌林答氏气得不说话,小姐姐一口一个“好嬷嬷”地认错撒娇,忽然外头宫人急匆匆跑来道:“陛下来了!”乌林答氏忙牵着她去迎驾,只见院中宫人内侍们跪了一地,一个冠带黄袍的中年男子微笑着走进来,身后只跟着内侍殿头宋珪一人。
小姐姐端端正正地跪下叩头:“陛下圣躬安康。”
皇帝让众人平身,又牵着她的小手笑道:“大半个月不见,宁儿好像又高了些。”边说边牵着她进屋,又温和地道:“今日除夕,朕特来看看你。前日听刘頍和张行信说,筵讲诸生之中,童声最幼者最为聪慧,朕一听便知是你。”其时金廷女眷亦有讲学曰“宫教”,讲授间以青纱屏风隔断,小姐姐听皇子经筵时便也比着宫教的规矩设了屏障,授课夫子只闻其声,不知其人。小姐姐笑吟吟地道:“陛下许臣听讲,臣不敢不用心。”皇帝听她应对乖巧得体,很是欢喜,又嘉奖鼓励了几句,站起来道:“朕要去隆德殿了,一会儿让乞奴[4]再给你送几样菜来。”
小姐姐一听隆德殿三字,眼中精光一闪,细声细气地道:“陛下,隆德殿有个新进宫的护卫,是吗?”乌林答氏吓了一跳,急忙给她使眼色,她却仍是天真无邪地仰头望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小宁儿,你怎么知道?此人忠孝智勇兼而有之,很是难得。”
小姐姐眨眨眼,心有不甘,又有些好奇,皇帝见她欲言又止,笑道:“现在朕要去隆德殿了,你若想听他的事,等下问乞奴吧。”
送走皇帝后,乌林答氏再三告诫小姐姐不可生事,小姐姐撒娇道:“我哪里要生事,不过随口问一句。”乌林答氏轻轻一捏她粉嫩的脸颊,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好,就当是我会错了意,总之你不可心存报复。”小姐姐笑道:“嬷嬷好偏心,怎么这样护着他?”乌林答氏笑道:“我哪里偏心了?那孩子心地很好,你别记恨他。”
正说话间,宋珪已亲自送了几样宫宴上的新鲜菜肴来,乌林答氏连忙出去接了,满口道谢,小姐姐走过来笑吟吟地道:“宋殿头坐一坐吧。”
宋珪忙笑道:“多谢小姐姐,小姐姐有何事吩咐?是不是想听刚才那故事?”
小姐姐拍手笑道:“宋殿头好厉害!”又拉着他的袖子热络地道:“别站着啦,过来坐着说吧!”
宋珪笑道:“多谢小姐姐关怀,小人还是站着说吧,说完还要赶回去侍驾。”小姐姐闻言点了点头,听宋珪接着道:“前些天,陛下听军中来报,说有兄弟二人新来投军,皆是将官之后,拟了官职请陛下御览。陛下细问了才知道,那弟弟在贞祐元年被蒙军掳了去,蒙古大帅很是喜爱他,一直带在身边。过了一年多,他借口探母回到家乡,伺机杀死蒙古监守,会同兄长一起夺了几匹马,侍奉老母南逃。途中几次遇着追兵,又丢了马,两人用鹿角车拉着老母,千难万险地渡过黄河,投效军中。陛下听了很是欢喜,依着祖荫的惯例封了哥哥为都统,弟弟则召进宫中充作护卫。他进宫受训没几日,点检司几位教授都很喜爱,说他不但武艺精绝,还爱好文史,人也很聪明谦厚,都点检便派了他在隆德殿当值。今日应该才第一日吧?”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小姐姐是如何知道此人的?”
小姐姐听得有些出神,冷不丁被宋珪一问,有些心虚地道:“是……听说的。”宋珪知道她在撒谎,也不点破,微微一笑躬身告辞而去。
除夕夜,禁中盛行大傩仪。大傩,意在“逐尽阴气为阳导也”。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选魁伟者,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又装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小姐姐最是贪玩,略吃了两口晚饭就忙不迭地要出去看大傩仪,回来后又趁人不备偷偷拿了火引子去放爆竹,几乎没把一众宫人内侍吓死。
被嬷嬷关进房里后,恰好内司局送来消夜果子盒,盒内簇诸般细果、时果、蜜煎、糖煎、市食及小巧玩具、各色牌帖。小姐姐一见又来了精神,将食物分赏众人,独留下玩具,拉着流风和彩霞一样一样地玩耍,咯咯笑个不停,身边宫人内侍被她明净的笑声感染,亦团团簇拥着她语笑玩耍。
没过几日,新春的祥和气氛便戛然而止——皇太子完颜守忠病重,皇帝忧心忡忡,辍朝数日,亲驻东宫。守忠病中神志不清,时常惊悸失语道:“蒙军来了!”皇帝十分懊悔,当初南迁汴京时不该让他留守中都,虽然他五月迁都、七月便召回太子,但太子在燕京的两个月仍是受到蒙军极大的威胁与惊吓,以至于到汴京后仍然不得安宁,终至重病。
正月二十三日,皇太子薨逝。二月壬辰,暮年丧子的皇帝临奠殡所,不胜悲哀。司礼官以“辰日不哭”的古训为由,劝皇帝节哀。皇帝悲声道:“父子至亲,何可拘忌!”随后,因中都被围不断告急,只得暂时放下丧子之痛来料理燕京战事。
四 表字
时因太子大丧,宫中经筵暂停,且禁止嬉笑玩闹。小姐姐百无聊赖,又在翠微阁中玩筵讲扮夫子,给流风与彩霞授课。
这日讲《子罕》篇,小姐姐学着夫子的口吻教她二人念了几遍“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见她俩都有些走神,皱了皱小鼻子,像煞有介事地道:“你们知道李元妃[5]吗?”二人一听宫廷秘事,立刻来了精神,点点头:“知道。”小姐姐悄声笑道:“听说李元妃从前也是个宫人,就是因为学问好,得了章宗皇帝的喜欢,差点就成了皇后……”她见二人还傻傻地等着听宫闱秘辛,跺了跺小脚笑道:“所以你们也要好好念书呀!”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红了又白,嗫嚅道:“这……奴婢不敢。”小姐姐笑道:“读书还能明事理,发人心智,大是有用的。我听说,太子殿下是被蒙古军吓死的,定是没好好读《论语》,你们俩可别学他。”流风和彩霞听她语出惊人,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道:“小姐姐,这话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小姐姐吐了吐舌头,笑道:“好,不说他。那你们可听说了吗,宋殿头被陛下打了板子,就在除夕那晚,从咱们这里回去以后。”流风与彩霞目目相觑,皆是愕然,只听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呼敦哥哥说,除夕宴上陛下让宋殿头安排元夕灯戏,宋殿头当场就回了一句‘社稷弃之中都,南京作灯戏有何可看?’[6]陛下大怒,打了他二十杖。”彩霞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那……后来呢?”小姐姐眨眼笑道:“后来陛下又后悔了,宣旨免罪。宋殿头可真了不起呀!他那天给我讲了个忠臣孝子的故事,没想到他自己也是个忠臣。呼敦哥哥还教了我一句诗,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说的就是宋殿头这样的人。”呼敦即宗室子完颜承麟[7],是梁王完颜宗弼(兀朮)独子完颜亨之孙,其兄完颜承裔(白撒)时任临洮知府。承麟较小姐姐年长五岁,风流俊秀、爱好书史,又精于骑射蹴鞠,与同样活泼灵动的小姐姐志趣相投,十分要好。
流风和彩霞听她竟开始议论政事,都有些不安,便说道:“小姐姐,您讲些别的吧。”
小姐姐谈兴正浓,一时倒放不下这个话题,眼珠一转笑道:“那咱们讲些……讲些什么好呢?”流风怕她又要大放厥词涉及朝政军务,不料小姐姐话锋一转,突然兴高采烈地道:“对了!我给你们起个表字吧!小九,你就字岁寒;彩霞,你字松柏,子曰‘岁寒,知松柏之后凋也’,你们俩也做忠臣吧,陛下听到一定会龙颜大悦的,嘻嘻!”
二人哭笑不得,所幸世间只有男子和极少数权贵人家、书翰之族的女子才有表字,作为宫女,所谓的表字简直形同虚设,无伤大雅。
“多谢小姐姐赐字。”流风拉着彩霞跪下谢恩,“从今后,‘岁寒’‘松柏’都做大金忠臣。”
古来做忠臣或许不易,做纯臣则更加困难,尤其是在朝局动荡之时。
贞祐三年三月,太子丧礼已毕,朝中诸臣便开始坐立难安:守忠独子完颜铿年方一岁,还是襁褓幼儿,而皇帝完颜珣年过半百,已届风烛之龄,储君之位极有可能落在皇帝二子濮王完颜守纯或三子遂王完颜守礼身上。其中,濮王年长为兄,为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守纯也知机会难得,连日奔走于文武朝臣之间,为自己造势;守礼则不动声色,仿佛置身事外。而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使这场夺嫡之争变得更加激烈,如同时下的狂妄春风,吹得朝堂风行草偃,暗流汹涌;连礼部负责筵讲的翰林学士们都纷纷避嫌不再讲授经史,转而教起了辞赋。
一日听罢经筵,小姐姐仿佛脱笼之鹄,见一路上柳莺花燕、春和景明,再不肯乖乖回翠微阁,拉着刘氏的手扭糖似的撒娇,定要和流风彩霞去雪香亭一带玩耍。
过了玉清殿,小姐姐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转,笑嘻嘻地道:“这里树多,咱们来玩捉迷藏吧。刘妈妈和彩霞一组,我和小九一组,我们先躲!”一边说,一边抢在刘氏反对之前拉着流风就往琼香亭跑,没跑出多久便停下来蹲在树阴里,不多时,就被刘氏和彩霞找到了。小姐姐笑道:“这次换过来,你们去躲。”刘氏见她果然没跑远,便也放下心来。
这边刘氏和彩霞前脚刚走,小姐姐和流风一对眼色,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往宁德殿方向悄悄靠近。正蹑手蹑脚地走着,忽然隐隐听见前面浓重的树影中传来男子对话声,小姐姐一拉流风,两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爱,小人实在惶恐。”流风听那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另一个略年长的声音慢条斯理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谦?你入宫不到一月,陛下就钦点为奉御,足见对你爱重非常。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前面那年轻的声音又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那语调虽恭敬,却是十分坚决,使对话立刻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小姐姐闻言神色立变,双手紧紧攥起来,回头轻轻比了个“走”的手势,站起来拉着流风悄没声息地往回急走。
到了晚间,小姐姐瞅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今天咱们听到的那些话,千万别叫人知道!”
流风虽不明就里,却也模糊明白兹事体大,连忙点点头,又不解道:“那人真是二大王吗?他要做什么?”
小姐姐蹙眉沉吟道:“这个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既然说‘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那么反过来,二大王要他做的事,定是有违此道了。所以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否则,二大王怎肯放过咱们。”
流风一阵点头,心里很是佩服她的聪慧,又疑惑道:“小姐姐,‘他’是谁?”
“就是上次那个好心的护卫呀,”小姐姐促狭笑道,“我应该不会听错,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又变成奉御了。”
流风顿时恍然,难怪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惊讶地道:“您不再……呃,怪他啦?”她及时地咽下“报复”二字。
小姐姐摇摇头,讪讪地笑道:“他是忠臣孝子,我不该……而且,那次的事本来就是我不好。”
流风点点头,又有些担忧:“那二大王……陛下会有危险吗?”
小姐姐压低了声音道:“不会的,谋反是灭族之罪,濮王怎会在树林里说,更不会轻易叫一个外人知道。”她顿了一顿,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声:“朝堂上许多事我都不懂,又没人好问,只有自己琢磨了……对了,我去看看《左传》,说不定书里有呢!嘻嘻!”
春去秋来,转眼已到万木萧萧的年末。这一年,国中先是大旱,一春无雨,禾苗皆槁死,好容易到了丰沛多雨的夏季,中原大地又遇蝗灾。
国内灾荒不断,边境亦不安宁。年初,蒙古攻取曹州,兵围太原府,其后三次出兵攻打坊州、代州、平阳府、大名府等,一度攻陷潼关。而后金军又收复河间、沧、献等州及十三属县,清州、威州及获鹿县十余城,夺回潼关,战事往来,尽是白骨累累。
五月,西夏又来犯境。金军在来远镇捉获间谍,得知西夏修来羌城界桥,将攻打巩州,妄图借此进取长安。皇帝只得命陕西行省严加守备。
烽烟之下民不聊生,山东河北一带的流民也纷纷起义组建成红袄军。益都杨安儿和沂蒙山刘二祖两支义军声势最大,逐渐占据泰安州、滕州、兖州、莱芜等州县。贞祐二年,金章宗胞妹邢国长公主的驸马仆散安贞出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转战青、莱等地,收复诸多州县;贞祐三年又击败刘二祖,再次大破杨安儿,解救胁从之民三万余户。
消息传到宫中,小姐姐兴奋得直跳,吵着要去看这位神威凛凛的四驸马;而乌林答氏沉吟片刻,竟未拒绝,到仆散安贞凯旋还朝的那一日,真的抱着她到大殿前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小姐姐回到翠微阁后,踮着脚尖连比带画地给宫人们描述这位威武的大将:“那么高!那么壮!像画上的门神……不不,比门神好看多啦,就是不笑,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乌林答氏爱怜地搂过她低声道:“有些人面上不笑,心里待你却好。”小姐姐咯咯笑道:“我知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都有呢。”
天灾战事之外,最令皇帝心焦的,莫过于皇太孙完颜铿的病。自五月将守忠的独子完颜铿立为皇太孙之后,这孩子就时不时患病,先前还是小病小痛,到了年底,竟成了大病。宫中气氛又变得低抑而诡秘,乌林答氏再三关照翠微阁众人谨言慎行,压着捂着小姐姐不让她嬉闹,生怕刺激到皇帝那焦虑又脆弱的神经。
一日,流风从近侍局回来,路过筵讲堂时听见有脚步声从讲堂边庑廊上过来,一个男童的声音愤愤道:“……呼敦也罢了,还有那女娃儿也来掺和!”流风一惊,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在说小姐姐,本能地闪身一躲,藏在讲堂门后。这时又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你同她置什么气?我悄悄告诉你,她就是个野种,不值当的。”流风大吃一惊,这声音分明就是上次在宁德殿外树林里威胁那禁军奉御的男子,也就是濮王。讲堂一带虽不偏僻,然而过了筵讲时辰后也少有人来,流风想起上次的事,十分害怕濮王,待要逃走,又辨出他像是知道小姐姐的身世,于是闪身缩了回去,心里怦怦直跳。只听又有个少年好奇道:“野种?她究竟是谁家孩子?怎么无名无分地养在宫里,连个父母也没有。”那人又悠悠笑道:“不仅是野种,还是个孽种呢。这事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一不小心漏了出来,叫陛下知道了定要责罚。”其余几人还要再问,那人笑道:“这里人来人往的,哪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到我府里去。我还有几只极好的黑鹞子,请你们玩耍玩耍如何?”几人皆欢喜道:“如此多谢二大王。”那人亲切地道:“何必这样生疏,叫二哥便是了。”一边谈笑,一边远远地去了。
流风听他们去远了,才慢慢走出来,定了定神,又觉得此事不合情理,小姐姐的身世若果真如此不堪,皇帝为何这般厚待?她想来想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快步回到翠微阁,将所闻悉数告诉了小姐姐。
小姐姐深吸了一口气,灵澈的双眸晶光湛湛,激动地道:“太好了!”又蹦蹦跳跳地转了几圈,眨眨眼笑道:“这几个草包,就是小瀛王他们,今天在筵讲上乱说一气,先生都要被气死了。这下真是太好了,问别人还问不出什么,问这几个草包,嘻嘻,那还有什么难的!”
五 身世
第二日筵讲,小姐姐果然处处同瀛王世子兄弟争锋。故瀛王完颜从宪是金显宗完颜允恭之子,即金章宗完颜璟与当今天子完颜珣的亲弟,其人“风仪秀峙,性宽厚”,颇受众人尊敬,已于泰和八年因病而薨,谥曰敦懿。他薨逝时两名王氏妾室有妊,金章宗亲自嘱咐大睦亲府,若生男“即以付之”。王氏二姬与当今皇后王氏同出一门,后来果然生下怀信与怀义兄弟,金章宗亲自赐名并勅封怀信为世子,待其稍长再承袭瀛王。因父母之故,怀信兄弟既为宗室、又属后族,自幼养尊处优,生性矜傲,且只比小姐姐大了两岁,哪里受得了小姐姐巧言相激,当下就要发作起来,只顾忌着先生才强自忍耐。承麟在一旁听着也觉疑惑,今日怀信兄弟倒无大错,反而是小姐姐一反常态、起头挑衅。
散了学,小姐姐又笑嘻嘻地要去雪香亭看梅树长没长出花苞来,二人气怒未消,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承麟与她素来亲厚,眼见情形不对,匆匆对身边侍从乌带交代了几句,便也跟了出去。
他一路赶到雪香亭不远处,果见三人吵作一团,他怕小姐姐吃亏,往东远远眺了一眼不见有人来,便要上前拆劝,才跑出几步,便听见东面庑廊里有槖槖靴声伴着匆忙碎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乌带引着一名奉御疾步而来,边走边赔笑道:“……郎君奉命值守,小人只怕惊扰了圣驾……”承麟心中一喜,暗道:“这下好了!”
金朝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由数千禁军中武艺最精绝的十六人组成,是皇帝贴身禁卫,虽名为七品,实则举足轻重,历来常由宗室子弟与公主驸马担任。承麟方才匆忙间吩咐乌带速去找个奉御郎君来,到时候自己便能以惊扰圣驾为由劝走小姐姐。
这头怀信已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提起我爹爹?!”小姐姐眨眨眼笑道:“我说敦懿瀛王温文尔雅、人人敬重,难道说错了?只可惜……”怀义看她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气得冲上前怒道:“可惜什么?!”小姐姐退后几步笑道:“可惜你爹爹的文雅,你一丝都没学到。不过这也难怪,你原和我一样,都不曾见过爹爹,又哪里学得像了?”怀信勃然大怒,狠狠啐道:“我呸!南朝懦夫!野人杂种!也配和我爹爹比肩?!”他生而无父本就深以为憾,又备受宠溺骄矜成习,此时听小姐姐用她生父侮辱亡父,气得浑身发抖,再忍不住,一边骂一边就要动手。承麟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他,小姐姐身旁的流风彩霞也抢上前挡住。
小姐姐听他骂得不堪,小脸发白,微微颤抖,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南朝……懦夫?”
怀信见她不复之前好整以暇之态,有些得意,待要再骂,忽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小瀛王”,他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奉御。
那奉御上前致礼道:“小瀛王,圣驾就在附近,小人听此地有争执声,特来查看,以备陛下查问。”
怀信愤愤道:“来得正好,你去告诉陛下,这野种侮辱我爹爹!”小姐姐自出生起就被乌林答氏当眼珠子一样地细密看护着,何曾听到过这样粗鄙的辱骂,尖声道:“什么野……你……你把话说清楚了!”
怀义见惊动了皇帝身边的禁卫,有些怯了,拉了拉兄长,低声道:“哥哥,二哥叫我们不能说的。”怀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向小姐姐轻蔑地道:“你想要知道,去问你爹娘便是,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罢啐了一声,转身便走。
怀义扭头看见承麟,知他与小姐姐交好,怕他在天子近卫前乱嚼舌根,不由分说死命拉着承麟一同走了。
小姐姐方才听见自己身世似是极为不堪,一时间心中大乱,不复往日机智,脸色苍白地怔怔站着。流风柔声劝慰,她也充耳不闻,只定定地望着怀信兄弟离去的方向。
那奉御见她神情凄恻,一时心中不忍,低声道:“小姐姐先回去吧。”
小姐姐正出神,闻声吃了一惊,侧首向那人看去,恰是从前隆德殿外那护卫,不由得怒火中烧,将满腔惊疑惶惑、恼火懊丧都移到他身上,咬牙切齿地怒道:“是你!又是你!”
那人颇觉莫名其妙,不卑不亢地道:“小人戍卫在此,才过来查看,并不知道贵人在这里。”
小姐姐方才被骂作野种,此刻听到“贵人”二字正撞在心事上,顿时勾起多年来不知身世的彷徨困惑、委屈伤心之情,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人本欲告辞而去,见她小小一个孩子站在冷风里哭得伤心,想起方才瀛王世子骂她的那些话,知道她是个孤儿,心中又生不忍,生硬地安慰道:“贵人莫哭了。”
小姐姐听他语气刚硬,更为不悦,拭了拭脸上泪水,扭过小脸气道:“谁要你管!我每次……你都要来坏我的事!”
那人却道:“今后不会了,小人要走了。”
小姐姐颇感意外,擦了擦眼睛:“你要去哪里?”
“家兄出领泗州军,奏请陛下带我一同前去,过几日便要离京。”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泗州至此有千里之遥,贵人尽可放心了。”
小姐姐一怔,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转怒为喜,亲热地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恭喜将军!”
那人不料她竟这般喜怒无常,又想起自己从前曾领教过她骗人不眨眼的本事,心中关怀之情顿时消散,客套地答了一句“不敢当”后就要告辞离去。
“等一等!”小姐姐忙追了上去,又回头向流风彩霞神色斩截地道:“你们退后些,不许偷听。”
那奉御见她行事诡异,警觉地问道:“贵人还有何吩咐?”
小姐姐走近几步,因身量只到那人腰上,便抬起小脸向他熟练地绽出粲然一笑,近乎谄媚地道:“将军此去建功立业,鹏程万里……”
她自幼无父无母,虽处金玉锦绣丛中,却总在不知不觉间用些语笑去讨好别人,有时撒娇,有时乖巧,有时恭维,有时赔笑,无师自通全凭本能出招。她又生得雪肤花貌,机敏伶俐,加之年幼可爱,总能叫人喜欢,除了追查身世一事外,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那人不料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油滑虚伪,心中顿生反感,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低下头皱眉不语,却恰好看见她一双粉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袖口。他想起自己南渡之时被蒙军追杀,一路上母亲虽镇定不乱,双手却也是这样紧攥着,这才明白这孩子只是面上滑头,其实心里十分紧张。想到此,他板正地打断道:“贵人有事,直说无妨。”
小姐姐何曾这样被人当场拆穿过,登时涨红了小脸,羞怒交加。她略定了定神,知道机不可失,还是竭力用平和的语调道:“那好吧……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我爹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宫里有许多人知道我的身世,却都不肯告诉我……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想来也是知道些的,能不能当作行个善,就告诉我吧,反正你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会给你惹麻烦。”她惯于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出他已然动了恻隐之心,便趁势哀求道:“求求你……你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我如果有爹娘,也会像你这样孝顺的……现在我不明不白地住在宫里,连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还被人当面叫成野……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好不好?”她说到后来,触动真情,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那人顿时生怜,不禁蹲下身低声道:“这么说来,你今日是故意找小瀛王吵架,想激他说出你的身世?”小姐姐点点头,眼中沁出泪光。
那人神色愈见怜悯:“那你从前闯隆德殿,也是为了追查身世?”小姐姐又点点头,蓄着的泪水在动作间重重坠下。
那奉御愧疚地道:“原来如此……都是我不好,难怪你这样生气。只是……”他面露难色:“怪我平日里极少与人闲谈,不曾听说过你的身世……”
小姐姐黯然“哦”了一声,一时间心里难受,垂下头说不出话来。那人十分不忍,怎奈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陪在她身旁。
小姐姐习惯了追查身世时失望,很快缓过神来,吸了吸小鼻子勉强笑道:“那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跑来跑去管闲事吗?”
那人松了一口气,解嘲般笑了笑:“别担心,或许等你年纪再大一些,陛下就会告诉你的。”他见小姐姐垂眼不语,又鼓励道:“小瀛王的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无论你父母是什么人,只要你自己行事端正、无愧于心就是了。就像这些梅花——”他一指小姐姐身后雪香亭边的梅林,“等过些日子花开了,如玉如雪,清香万里,它们从何处移来,又有什么要紧。”
语罢,小姐姐若有所思,那人略一拱手,便站起身告辞:“小人还在当值,不能离开太久,要回去了。”
小姐姐点点头,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又叫住了他,笑道:“忘了问啦,你叫什么名字?”
那奉御回身微笑道:“小人完颜彝,草字良佐,你唤我陈和尚[8]便是。”
小姐姐有些意外,打量着他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禁军‘秀才’,我听赵学士[9]说过的。”她顿了一顿,收起玩笑之色,用少有的认真之态轻声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在这宫里,陛下和娘娘都叫我宁儿。”
完颜彝颔首道:“好。宁儿便是宁儿,姓什么都一样。”他郑重地向小姐姐抱拳为礼:“小人告辞了,祝你早日寻回父母,一家团聚,乐享天伦。”
小姐姐认真地点点头,露出干干净净的一笑:“多谢你啦,也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将来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元好问听到此,放下笔连连轻拍着桌案,不住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驿丞与回雪皆是讶然,九娘笑道:“元内翰是认得将军的吧?”元好问颔首道:“岂止认得,良佐原是我好友。正大年间我被签军,多亏了他才逃出一劫。”回雪笑道:“元翁翁也从过军吗?那可比班超啦!”
驿丞看着女儿,不自觉地笑起来,回雪奇道:“爹爹笑什么?”驿丞笑道:“你娘方才说你油嘴滑舌像极了什么人,我瞧就是像这位小姐姐,一般的顽皮淘气!”回雪咯咯笑道:“才不呢,我有爹娘,怎会像她。”九娘有些神思恍惚,惘然叹了一声:“是啊,她若从小父母双全,或许就是雪儿这般性情……那该多好……”
她转顾元好问,却见他满饮数杯,吁嗟不已,低叹道:“元某想起故人……夫人见笑了。”九娘微笑道:“没有的事。我想起故人往事时,也是同先生这般感叹,只是这些年来,都藏在心里罢了。”
回雪笑吟吟地道:“为何要藏在心里,您早些告诉我和爹爹,岂不好?”驿丞皱了皱眉温言责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你娘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
元好问苦笑道:“姑娘未经丧乱,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生离死别乃是人生至痛,更何况国破家亡。老朽一生历经两次离乱,若非为求存史,也不愿多想起这些。”
注释
[1]作者在《金史》中未查到金代贵戚女子的称谓,故参考宫人对卫绍王歧国公主的称呼,暂定为小姐姐。
[2]金朝制度,除皇族外,另有徒单、唐括、蒲察、努懒、仆散、纥石烈、乌林答、乌古论八姓为贵族,与完颜氏世代联姻,娶后尚主皆从此中。
[3]金初特指宗室显贵,后逐渐泛用,至金末用以尊称男子。
[4]《金史·卷六十九·宦者》:“宋珪,本名乞奴,燕人也。为内侍殿头。”此处金宣宗称呼宋珪本名。
[5]即金章宗宠妃李师儿。
[6]《金史》列传六十九:宋珪,本名乞奴,燕人也。为内侍殿头。宣宗尝以元夕欲观灯戏,命乞奴监作,乞奴谇语云:“社稷弃之中都,南京作灯戏有何看耶。”宣宗微闻之,杖之二十,既而悔之,有旨宣谕。
[7]其时女真人皆有汉名与女真名,呼敦为完颜承麟女真名,后文白撒等皆同。
[8]完颜彝字良佐,女真名陈和尚。
[9]注:即赵秉文,金末文学家、诗人,官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