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和谈开始至今快三年了,这期间,从奥斯纳布吕克经特尔格特到明斯特的这条道路可谓车水马龙,信使络绎不绝,他们把汗牛充栋的杂乱文件,诸如请愿书、备忘录、包藏祸心的公函,庆典请柬,有关军队不受和谈影响的最新调动情况等等,从新教党派阵营送至天主教党派阵营,或反向从天主教党派阵营送至新教党派阵营。但教派的立场与军事上敌友的立场,并不完全相符:信仰天主教的法兰西秉承罗马教皇的旨意同西班牙、哈布斯堡以及巴伐利亚寻衅争斗;信仰新教的萨克森先是一只脚,后来是双脚踏进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阵营;信奉新教路德教派的瑞典人几年前袭击了同教派的丹麦人;巴伐利亚为争夺普法耳茨而进行肮脏的领土交易。此外,还有军队的哗变和倒戈,尼德兰的矛盾纠纷,西里西亚各阶层的哀怨,帝国各都市的软弱无能,同盟者的兴趣虽然有所改变,但觊觎领土的野心依旧。因此,当一年前人们谈判将阿尔萨斯割让给法国,将波莫瑞连同什切青割让给瑞典时,斯特拉斯堡的代表和位于明斯特与奥斯纳布吕克之间的波罗的海各市的代表简直踏破铁鞋(绝望而徒劳地),力加阻挠。这条沟通和谈各都市间往来的道路,其处境与和谈的进程及帝国的状况是一致的。
格仁豪森很快就搞到了四辆马车,与其说是借用还不如说是征调,以便把这二十几位寄宿无着的先生送至特尔格特。然而,从托依堡森林的余脉越过特克伦堡地区至特尔格特,其间所需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些。(一位教堂司事给他们提供一座空空荡荡的女修道院将就做住所——修道院位于奥塞德附近,这教堂司事是瑞典人,栖身于此——但被众人婉拒,原因是这座建筑年久失修,破旧凄凉,不具备起码的居住条件;只有洛高和切普科二人赞成这个权宜的落脚处,他们俩不信任格仁豪森。)
当西蒙·达赫为车队付过桥税时,夏夜已在他们身后褪去浓重的颜色,东方渐白,晨光熹微。格仁豪森以其特有方式在一家“桥旅店”内安排了住宿。该旅店就在埃姆斯河外河的大桥后面,再往前就是埃姆斯河的内河汊,该河流经埃姆斯城门为止的一段组成了该城的边界。石头砌成的旅店被芦苇掩映,高高的山墙耸立在河岸的荒芜景色中,乍看上去鲜有战争破坏的痕迹。格仁豪森显然是认识女店主的,他把她拽到一边,与她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在达赫、里斯特和哈尔斯德费尔面前介绍她,说她是他多年的女友丽布什卡。这位女士抹着疥癣膏,已是徐娘半老,身裹粗羊毛毯,穿军人长裤,说话忸怩作态,以波希米亚贵族自居,说她的父亲一开始就同贝特伦·嘉波尔一起为新教事业奋斗过,说诸位光临是她的荣幸,她即使不能立即但也无须久等便可给先生们安排好住宿。
接着,格仁豪森便摆出皇家军人的派头,在马厩前,在旅店前,在过道里,在窄而陡的楼梯上以及所有房门前大肆喧哗,以至于那些被套上链子的看门狗几乎被吓得窒息而死;格仁豪森一不做二不休,直至把所有的旅客及其车夫从睡梦中闹醒。这些旅客均为汉萨同盟的商人,是从莱姆戈去不来梅的。他们在旅店前面一集中,格仁豪森就命令他们快快离开旅店。他指出:谁珍惜自己的生命,谁就应该与病人保持距离。他这样说是为了强化他的命令。他说,大家都看见马车上和马车前面这些疲惫而衰弱的人了,其中有几个是鼠疫病患者,离死期不远了。他和他的小分队护送这些倒霉蛋,要把他们隐匿起来,以便不干扰和谈。所以,他作为罗马教皇特使齐格的私人保健医生,应教皇及瑞典军方之命,把这些病人送至隔离区去。商人们必须尽快离开,不容抗辩,否则,有人会逼着他把他们的车辆和货堆烧毁于埃姆斯河岸。鼠疫是不保护财富的,毋宁说是有意攫取奇珍异宝,尤其喜欢把它那高烧中的喘息赠予穿波拉班特布料服的先生。这事人人皆知,但作为用农神萨杜恩的全部智慧打造成的医生,他要把此事挑明才顺心。
当商人们恳求得到一份书面文字,说明驱逐他们的理由时,格仁豪森嗖的一声拔出宝剑,说宝剑就是他的鹅毛笔,他想知道先给谁写,接着,他又对这些必须立马离开“桥旅店”的客人提出紧急要求:他以皇帝的名义,也以皇帝之敌手的名义要求他们对其突然起程上路的原因保持缄默,并要他们向战神马尔斯及其恶狗起誓。
讲过这话,旅店便很快撤空了,然而在给车辆套上马匹时就没有这么顺畅了。不过,哪里有人磨蹭,哪里就有格氏的步兵帮忙。达赫和几位诗人还没来得及对这不义之举表示高声抗辩,格仁豪森就把住宿安排妥当了!诗人们虽则疑虑未消,但因有莫舍罗施和格雷弗林的劝慰,说此事无异于可笑的羊人剧,于是,他们马上就去寻找各自应住的房间和余温尚存的床铺了。
商人施雷格尔身边还跟随另外几位出版商,分别来自纽伦堡、斯特拉斯堡、阿姆斯特丹、汉堡和布莱斯劳,均为达赫请柬的印刷者。女店主丽布什卡刚刚遭受的经济损失极易从这些文人身上得到弥补,再说那些离店远行的汉萨同盟商人又留下了几捆布匹,几根银条,四桶莱茵河地区产的啤酒。女店主显然从这批新顾客身上找到了乐趣。
旅店旁侧有一个凸前的马厩,格仁豪森就把他的小分队人员安顿在那里。诗人们从前面的门厅——位于小饭厅和厨房之间,它们的后面是大门厅——登上两级扶梯进旅店的上层。此时,人们的抑郁稍纾,只是在选择房间时发生了小小的争吵。策森在同里斯特交谈之后同劳雷姆贝格发生了口角。医科大学生舍弗勒尔泪水涟涟,原因是达赫鉴于房间短缺,把他、比尔肯和格雷弗林安排在阁楼的草铺上睡觉了。
嗣后的情形是,年迈的韦克黑尔林只剩下微弱的脉搏;与莫舍罗施同住一室的施诺伊贝索要伤膏;格哈德和布赫纳都想住单间;霍夫曼斯瓦尔道与格吕菲乌斯,切普科与洛高均双双入住一室;哈尔斯德费尔不同意与他的出版商恩特尔分住;里斯特搬到策森处,而策森也正想去里斯特那里。出现这些情况时,女店主及其女仆们总是来到新客人身边,予以帮助。丽布什卡已久闻几位诗人的大名,会背诵格哈德的赞美诗,能摘引哈尔斯德费尔作品《佩格尼茨牧羊场的小花园》中的优美诗句。当她稍后同莫舍罗施、劳雷姆贝格在小饭厅落座——两位先生毫无睡意,而要喝浅色啤酒,吃奶酪、面包,坐等破晓——她善于用言简意赅的语句概括莫舍罗施的《菲兰德尔》中的几首梦幻曲的内容。女店主就是如此博学地、富于创意地为诗人聚会投了赞成票。格仁豪森对她还有个别称,叫“康拉舍(courage)”。格氏作为受欢迎的住宿筹划者稍后也坐到三人中间来了。
西蒙·达赫同样目不交睫,躺在房里计算着给谁发了邀请函,在半途上说服了谁,有意或无意忘记了谁,根据别人的荐举把谁列入了他的名单,抑或婉拒了谁,谁至今尚未到达——未到者是他的朋友阿尔贝特,他房里的第二张床就是留给他的。
既驱走睡意又使人困倦的忧虑是:肖特尔也许还会来吧?(这个沃尔芬布特尔人就因为布赫纳被邀而拒绝来。)纽伦堡的这些人原谅了克莱耶,因为克莱耶生病了。罗姆普勒倘若来,那真会叫人吃苦头。是否能指望路德维希亲王莅临这次聚会呢?(这位“富饶棕榈”文学社领袖认为自己的情感受到了伤害,故留在科滕未动;而达赫并非“棕榈社”成员,他一再强调自己是市民,这使亲王反感。)
好在他们滞留奥塞德“黑马旅店”时留下了消息,说聚会将易地举行,动机依旧,一是因为语言被筛选得如此恶劣,二是因为要贴近和谈。易地开会,要探讨诗学的困境和幸运,以及祖国的危难。
他们肯定会缺少奥皮茨和弗勒明这两个角儿。这是否会使人产生对理论的藐视呢?是否还会有未被邀请的人来呢?达赫苦苦思索着,并渴望自己的妻子蕾吉娜来到身边,如此这般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