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尽头抓住热带鱼(译本序)

文珍

2019年夏末秋初,我有幸在北京和金爱烂本人有过一次对谈。鉴于两个写作者言语不通,因此多少有点紧张:上午的两个小时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之后便是站起身握手的如释重负,外加一顿江浙风味的佳肴。她说自己喜欢清淡的中国菜,不太能吃辣,整个人比访谈中显得更害羞,但每句话显然都经过思索。我告诉她其中某一道菜里的圆形白色颗粒叫芡实,也叫鸡头米,是苏州秋天特有的美味时,她虽然听不懂中文,却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翻译老师告诉她我的话时,她睁大了眼:真的很好吃。那么这种植物长什么样子呢?等我把形如荷叶的照片找给她看时,她更好奇了:是要采摘者用手一颗一颗地把它们剥出来吗?

我说是这样的。一般人大概会顺嘴说“真辛苦啊”。但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我突然觉得她已经在脑海中完整地看到了这劳作的一幕。

这些年来并非没有和外国同行共进餐食的经历,但是金爱烂那一瞬展露的敏感和想象力,仍然深深地打动了我。此前虽然我已提前看过了她所有在中国出版的作品,但她却对我一无所知,想必我提出的问题也不算十分特别,因此整个对谈虽然顺利,却略显拘谨而模式化。直到对谈结束时,她才突然连说了两遍:一直在谈论我的作品真不好意思,希望能早日看到您作品的韩文版。同时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微笑着。

当时我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时隔两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写作者对于另一个写作者最大的善意和好奇心。

而回想吃饭的场景我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金爱烂。一个会在朋友面前絮絮叨叨,也会不停发问如“十万个为什么”的金爱烂。一个对一切不认识的人、一切未知事物都深深感兴趣的金爱烂。一个会倾听,会发问,也会不断陷入沉思的金爱烂。总而言之,一个第一眼并不能和作品主人公对号入座,但稍一接触便理解为什么她会写那么多形形色色小人物的金爱烂。

《你的夏天还好吗?》,其实只是她在三十出头出版的小说集。但这些早期的作品已然展现了她出众的天赋,以及优秀写作者必不可少的若干其他特质。

看完书多数人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金爱烂实在是非常擅长使用比喻的写作者。即便是最普通的风景,她也能用三言两语使之定格在尖新的用语里。比如她在散文《夜间飞行》(散文集《容易忘记的名字》)里写到大学毕业母亲陪她在首尔找住处的经历:

那天悠长的正午融入了这片土地上艰辛而漫长的进京史。找到房子之后,我们面对面吃着红豆冰山。在沉重的疲劳之间透明碰撞的冰块声,白花花的夏日天空,今后我要居住的首都,那天的阳光强烈到足以责怪任何人。

这几乎是诗歌一般的意象和语言。让我不禁想起,金爱烂在第一次接到文学奖得奖的电话通知时问:“小说,还是诗歌?”在写作小说之初,她和我一样写诗。而每次书的后记,也多由一段“作家的话”结束,通常也采用诗的分行长短句形式。

最大限度的简短而无穷,这当然是金爱烂作为一个小说家极为重要的天赋:“作家们勤劳地在这些语言周围乱转,轻柔地抚摸人生固有的陈腐,抚摸它的背脊,偶尔在语言的摇摆中发现新的节拍。”然而,即便语言、通感、想象力上佳,但我更喜欢的,却是她在《容易忘记的名字》里的夫子自道: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或者说缺少的,或许并不是对恐怖的想象力,而是对善的想象力。

文学能做的善事之一,我想大概就是在他人脸上注入表情和温度。

所谓“希望”,或许不是纯真者的发明,而是勇敢者的发明。

这是她在短篇《水中的歌利亚》(也是《你的夏天还好吗?》里我最喜欢的一篇)发表一年后的作家笔记。那时她仍没有忘记那个结尾被她留在龙门吊上的少年。那么,这情感便不只是单方面“注入表情和温度”,更是一个人试图赤脚走进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里,这里面必然有巨大的、纵身投入的爱意。而她毕竟是内向的写作者,并未试图把这爱明言。而在我看第一篇《你的夏天还好吗?》,就已辨认出了这种只属于最优秀写作者的爱与怜悯,小说里才因此拥有真正的欢乐和痛苦。换言之,是写作者强烈的情感才令小说立体。

这篇故事情节很简单。“我”在大学里就暗恋的学长毕业后去了电视台工作,有一天问“我”能否顶替大胃王综艺临时缺席的志愿者。和“阳光足以责备任何人”一样,这篇小说极尽隐忍,但“我”所有没说出口的被利用的失望、深情落空的痛楚却如此清晰地横亘在读者面前。金爱烂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没说出来的那句话。这和海明威冰山下的八分之七异曲同工;而在她曾来过的中国,也有一句话专用来形容这种曲笔:温柔敦厚,怨而不怒。

金爱烂的小说里,最显著的特质,大概就是这种温柔和善。这也正是她所谓的对于善的想象力,勇敢者的发明。

对谈中,我问及她的写作近况。她说:“这几年都没有办法忘记‘世越号’。在这件事情上,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世越号”是2014年4月韩国在全罗南道珍岛郡海域浸水沉没的一艘沉船。事故发生后,仅172人获救,296人遇难,8人至今下落不明。据事后调查,结果之所以如此惨烈,和“世越号”上44个救生筏只有2个能顺利充气上浮有关。此外,也有货物严重超载、海运工会未经细查即同意出港、海警救援不力等等原因。事故发生后,众多遇难者家属抗议示威,政府的不当处理也在民众心底造成了巨大深远的创伤。这曾是2014年韩国最重大的新闻之一。

之后我特别留意了关于“世越号”的报道,和她关于此事的文章:

我听到他们的名字。不是学生、失踪者、牺牲者、乘客,而是他们的家人经常呼唤他们的方式,本名或小名。如果他们活着,家人还会叫上一万次的名字。那个名字包含着一个人的历史、时间、谁都无法概括的个体世界,都在彭木港的黑暗中彻夜作响。白天、黎明、早晨也在发出声音。每次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在走路,在吃饭,在打扫,我都像小腹被击中似的弯下腰去。不是因为慢慢涌起的悲伤,而是突然袭来的疼痛。

——《倾斜的春天,我们看到的》(散文集《容易忘记的名字》)

这一段非常动人。过于强烈的同理心,甚至到了直接转化成生理痛苦的地步。这不禁让人想起俄国作家果戈理曾把作家分成两类。一类“避开枯燥乏味的惹人厌恶的、真实面目寒碜得令人吃惊的人物,而努力接近一些超凡脱俗的高贵形象”,不曾从高处降临到自己贫穷卑微的同胞中去,而以烟云障目,竭力隐藏愁苦。读者会称这样的作家为伟大的诗人。另一类则“把每日在跟前发生的一切,可怕的,惊心动魄而湮没生活琐事的泥淖,密布在辛酸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平庸的人,统统展示出来”。那么,他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逃脱不了虚伪而又冷酷的当代法庭,他所描绘的卑琐的人物品格将被强加在本人身上……

然而,即便如此,写什么不写什么,这绝非由作家本人可以选择。金爱烂无疑属于后者——而我也是,目前仍拥有未被时代过度审判的幸运,但写作路阻且长,最后结果谁知道呢?她对于自己写作和思想上的倾向也十分了解:

理解并不是相似尺寸的经历和感情的叠加,而是穿上不同尺寸的衣服之后,重新检查自己身体的过程。……我也知道,我是那种努力不对他人冷淡,否则就会在冷笑和失望中心安理得的人。对他人的想象力就像便利贴,只有微弱的黏着力,但我们还是不能停下。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吧。这种薄薄的便利贴的刹那堆积,也有厚度和重量。

——《点、线、面、层》(散文集《容易忘记的名字》)

也正因为此,她才会在《虫子》里将一个住在拆迁废墟上方的年轻孕妇,凌晨一点困于黑暗即将临盆的危机写得让人感同身受。

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则是《水中的歌利亚》。近日郑州的大雨尤其让我不断想起这篇末世情调的小说。一开头即有《圣经》氛围:

淫雨不断,西瓜索然无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换而言之,也是世界渐趋无聊的日子。

父亲去世不久,雨季就来了。

“世界渐趋无聊”击中了我。金爱烂常有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句子直指人心。而她却还有另一种好处,就是出手虽然迅疾,而慢动作回放又经得起细读。第一次读会迅速沉浸在她对整个故事氛围的描写中,第二次方慢慢看清情节的轮廓。第三次,则会不断发现更多此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我就是在第三次才发现水中的歌利亚指的原来就是歌利亚龙门吊。整座城市变作泽国,大雨中浮出水面的唯有这些凄凉荒诞的工业符号,如同墓碑,一方面暗示了拿不到拖欠工资的父亲在龙门吊上失足而死的背后真相,同时也是水中少年的最后归宿。少年在水中载浮载沉的门板上想起冰箱上还有中国饭店的优惠券,为有一份糖醋肉没来得及兑换而感到可惜——这也是神来之笔。反观世界这一年多以来的疫情和自然灾害,金爱烂也只不过像卡珊德拉一般指出岁月静好背后的残酷,看似恒久的日常秩序实则建立在危机四伏和种种社会不公之上。只需一场突发暴雨,或世界性的病毒,就足以让这歌舞升平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分崩离析。

《那里是夜,这里有歌》是当下常见的移民题材,也是近年文艺电影最热衷的题材。然而金爱烂仍将这曲旧弦歌奏出了新雅意,和同类型作品通常关注处境悲惨的外来者不同,她的叙述视角始终落在娶了非法移民,又最终失去太太的出租车司机龙大身上。未受过良好教育的龙大一家始终困于底层,而早年占用资源的亲戚一家则继续努力往上爬。这一天他和养尊处优的表侄在出租车上相遇,演绎戏剧化的一幕。同时作者以惊人的耐心描写了龙大和妻子从相遇到分离的凄楚而不失浪漫的过程:

新婚生活开始之后,龙大和明华每天什么也不做,就在半地下房间里如胶似漆,直到手中的钱全部花光。……他们像用棍子打也决不分开的蛇,顽强地相互纠缠。

棍子打不开的,但钱和病魔可以。几个月后,龙大得知明华患了胃癌。

癌症可能因各种原因而起,是以前苦难的总和;也可倒因为果,变成龙大疑心明华隐瞒病情骗婚的根由。由此,这对苦命鸳鸯的恋情开始变味,然而即便在争吵最不堪的时刻,龙大一边骂仍一边意识到自己配不上她:“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有些过了。”

这就是整篇小说里最让人痛心的一句。即便龙大因他人的恶意中伤开始怀疑妻子,但爱早已生发,并不因时间或肉身的流逝而消亡。而他发现亡妻留下的磁带开始学习中国话,最后悲怆发问“我的座位在哪儿”,倒变成了相对次要的细节。人与人即便曾无限亲密,情感也仍可能因为物质匮乏而变得暧昧难明,这才是这个悲剧的内核。

《一天的轴》同样是小人物的悲歌。机场清洁女工琪玉辛苦带大的儿子锒铛入狱,自己也随之斑秃,因怕失业而极力隐瞒此事,却终于在中秋夜被上司发现。这篇小说最精彩的,却是作者对于机场卫生间详尽到让人不适的描写。这本集子在韩国出版时的书名《飞行云》即来自这篇。金爱烂或许希望通过这些贴肤入骨的书写,让那些原本被人视而不见的如琪玉一样的劳动者们,像飞机飞过留下的轨迹一样,真正被人看见。

《角质层》和《你的夏天还好吗?》,以工笔描摹出韩国普通女大学生毕业后的生活轨迹——我猜想此处最大限度地借用了金爱烂本人的生活经验。有年轻女性的容貌焦虑,有对提高生活质量的憧憬,也有对未来生活的不尽茫然。《尼克塔酒店》对女性心理的描写却又进入一个更深的层次:两个好朋友决定一起去东南亚旅行后暴露出因成长经历差异而截然不同的性情趣味,彼此都渐渐觉得对方难以忍受;《三十岁》里则直接站在了传销者的鞋子里,写到了将社会关系作为资本出卖后的凄凉后果:被巨额债务和崩溃的人际关系折磨,痛苦不堪,企图自杀,变成了植物人。这是整体性的荒谬,更是现代商业社会时有发生,却经常被选择性无视的道德黑洞。

至于让金爱烂进入文坛的为什么是小说而非诗歌?也许可以用她自己的话来回答这个仿佛偶然又如同宿命的问题:

至于为什么不是诗,而是小说,如果你把小说从头读到尾,也就知道了。你会看到,在执着吞噬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中,因为被摸太多而变得破旧的词语,像美丽却不能吃的热带鱼一样残忍地发光,摆着尾巴逃跑。被语言纠缠,和语言斗争,和语言共生的人们,他们的样子多么不简单,而借助语言竭力解释的青年,声音更是震耳欲聋。

我突然想起一个场面,挂在悬崖尽头的人艰难地抓住一根树枝……话语、语言,或者文学,到底能做什么呢?

——《特别、肮脏、羞耻、美丽》(散文集《容易忘记的名字》)

所谓“理解”,并不是进入他人内心,与其内心相遇,看清他的灵魂,而是站在他人身体之外,谦虚地承认自己的无知,猛烈地感知其中的差异。然后渐渐地缩小“外围幅度”,把“外面”变成“侧面”。……不过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经常看到、听到、接触到而草率地说自己“了解”别人,要把对别人的痛苦产生共鸣和眼睁睁看着他人的不幸区分开来,把握手和掠夺区分开来。

——《倾斜的春天,我们看到的》(散文集《容易忘记的名字》)

如果文学……还有需要我们延续的传统,我想那不会是单纯的素材或形式,而是对人和世界的态度或心情。

——《光与债》(散文集《容易忘记的名字》)

我觉得没办法比她自己说得更好了。去看书吧。去看里面八个如热带鱼一样残忍而发光的故事吧。去亲身感受金爱烂美丽又凶险的夏天吧。——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多读几遍,会越来越体会到她绵长的内力,她自己的温度,她本人的表情。她的诚,与真。作为写作者的竭尽全力。在悬崖尽头抓住最后一根树枝的心情,现在我也可以体会。

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