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死了

空中乌云密布,把星星和月亮的光芒遮盖得严严实实。此刻无风,天地间充斥着压抑的气息,好像一场大戏的帷幕即将拉开。

原本在街上散步的行人见此情形纷纷奔回家中,因为他们知道,今夜,一场暴风雨在所难免。

在无人的夜色里,王新竹不顾一切地朝村子东面狂奔。刚刚被张悦玲的家人如此羞辱,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更重要的是,他被剥夺了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他感觉心中所有美好的憧憬已彻底崩塌,此时此刻已经处在奔溃的边缘。他只想嚎啕大哭,只想找个人倾诉。他知道,自己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第一滴雨滴落地面的时候,他来到了养父王铁柱的墓前。由于王铁柱生前作为村书记为村里造福不少,所以他去世以后人们为他竖了一块墓碑以示尊敬,只不过墓碑上只刻着他的名字,并没有照片。

他在这个唯一的亲人面前跪了下来,像个孩子般号哭起来。他想把心里的委屈全都说出来,但每次他一开口,想说的话都会化为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喊。断了弦的泪珠与密密麻麻的雨珠共同湿润了他脚下的土地。

另一边,张悦玲眼睁睁地看着王新竹被家人赶走,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时涌上心头。她激动地站起身跑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反锁起来,任由许芳华怎样敲门她都不作回应。许芳华决定还是先让她清醒一晚上,不过临走之前她冲着屋里的张悦玲喊了一句:“玲玲,你年轻不懂事我理解,可是你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一个窝囊废!现在告诉你吧,我和你爸已经让你小舅帮忙给你介绍了一个更好的男人,过两天就让你们见面,你好好准备准备。”说完她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在屋里的张悦玲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刚才母亲说话的口气让她明白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这让她的思绪无比烦乱。她早就知道家人不会同意她和王新竹在一起,尤其是她母亲这种性格的人,但她没想到家人竟会如此无情。她想起了刚才父亲的表现,可以看出,她的父亲是不嫌弃王新竹的,甚至多少还有点喜欢他,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父亲显然没有决定权。她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掏出手机给王新竹发了一条短信。

倾盆大雨滂沱而下,鸟儿收敛了它们的歌声,蛇虫鼠蚁也纷纷钻入泥土中。

但是,王新竹却迎面接受着暴风雨的洗礼。他仍然跪在养父的墓前,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被雨水打湿的直发紧紧附着在脸上。隐约中,他感觉裤袋里的手机似乎振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理会。他双手死死扣住养父的墓碑,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养父复活,让亲人回到自己身边,纵使那源自死亡的噬骨的冰冷一阵阵向他袭来,他也不为所动。

过了大约四十分钟,疯狂肆虐的大雨陡然停息,只有树叶上的水滴时不时被清风摇落。他又盯着眼前没有生命的墓碑呆呆地愣了很久,才站起身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里。他瘫软在沙发上,用他的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但还是冷得直发抖。这时,他忽然想起来刚才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到了张悦玲发来的短信:

新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我很对不起你,但你要知道,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我妈妈说她给我安排了比你好的丈夫,但那只是她的想法,在我看来,不会有人比你更优秀的。你放心吧,我早已把我的身心都交给了你,其他任何人都休想得到。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爱你!

王新竹读完这条短信以后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一开始,他想杀了那个横刀夺爱的人,但随后他转念一想,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张悦玲的家人,尤其是她的母亲和她的爷爷;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都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是个该死的懦夫;至于她的弟弟,虽然什么也没做,但他还是没来由地极其厌恶这个胆小怕事的孩子。

他万念俱灰,失去了所有的动力。这时,他感觉到了仍然贴在脸上的头发。这头长长的直发是他读过那些浪漫主义诗歌后特意留起来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美好。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声,突然感觉他十分鄙弃自己的这头长发。他从茶几下面抽出一把大剪刀三两下把自己的头发全部剪掉。看着脚下大把大把的头发,他的内心升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他已经彻底和曾经那个善良软弱的自己说再见了。

之后的几天,王新竹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变卖了,只留下那个沙发用来遮住那个洞,此外他还留下了养父生前最喜欢的衣橱。

这些天他冷静地思考过了,既然张悦玲心里是爱他的,那他就该出去努力打拼,等到他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他将重新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之所以把家里的东西悉数变卖,就是打算背井离乡,出去闯荡,只把自己将来最成功的一面展现给家乡的人。可是,这一切美好的幻梦却被不久之后到来的一件事彻底摧毁。

7月5日。

王新竹一直没有走是因为他想看看张悦玲会嫁给怎样的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总感觉这是自己心里解不开的一个结。

这天早上,他又收到了张悦玲发来的短信:

新竹,今天我爸妈要陪我去镇上见那个男人了。他叫李明哲,不出我所料,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心一直在你那里,就算那个人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况且,他连我的人都休想得到。

王新竹看完这条短信自嘲地笑了笑,他觉得张悦玲是在说气话,她是斗不过她母亲的。不过他也隐隐感到一丝宽慰,因为他知道张悦玲对他的感情是矢志不渝的。那一刻,他又一次暗下决心要成为出类拔萃的成功人物。

当天午后,在别人还在吃午饭的时候,张悦玲在她父母的陪同下坐上了去小镇的面包车。一路上,张悦玲都不发一语。她身着素裙,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犹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美得冷艳而又高贵。不经意间,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面包车后面有一个戴着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摩托车不紧不慢地尾随着她乘坐的这辆面包车。不用猜她也知道那是王新竹,瞬间一股夹杂着喜悦和痛苦的复杂心情涌上心头。

她看了看两边的父母。父亲张青山表情淡然,母亲许芳华则兴奋地在窗边探头探脑。

午后的阳光温柔和煦,沐浴着世间的万物,路上的行人纷纷来到阳光下,步伐悠闲,姿态慵懒。只有王新竹独自躲在一棵行道树后的阴影中,默默注视着对面餐馆里的张悦玲。

张悦玲坐在窗边的一张方桌旁,两眼直直地盯着桌面,忧郁的眼神惹人怜爱。她的母亲在门口东张西望,身后的张青山看起来则没有表现得太兴奋。

王新竹看着黯然神伤的张悦玲,感觉她依旧那么美,那么迷人,但是他感觉她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嗅不到她的发香……

这时,张悦玲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王新竹矮小的身影。她微微颔首,扭头看向王新竹。

刹那间,四目相对,火花相接。

王新竹看到了她忧郁痛苦的眼神还有她眼中的泪花,这一切就像一把利刃刺入了他的心房。他感觉喉咙一阵哽咽,眼中的泪水仿佛要夺眶而出。他强忍住哭泣的冲动,努力冲张悦玲挤出了一个微笑,但他知道他一定笑得很难看。

就在张悦玲的眼泪即将涌出眼眶的一瞬间,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了餐馆前,从车上下来了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张悦玲看到这两个人之后又绝望地看了王新竹一眼,然后收起眼泪转回了头,精心描画的眼影也因此没有被泪水模糊。

王新竹的目光跟随那两个男人进入了餐馆,又跟随第一个进去的男人来到了张悦玲面前。他看到那个男人坐在张悦玲对面,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和她说话。这个男人高大帅气,气质不凡,而且他还穿着名牌西装,乘坐豪华轿车,无论哪一点都要胜过王新竹百倍,这让王新竹自惭形秽。这时,另外一个年龄大些的男人和张悦玲的父母也来到餐桌旁坐了下来,于是他把目光从男人身上转移到张悦玲身上。

她看起来对她眼前这个男人躲躲闪闪,支支吾吾,一点也不自然。在谈话过程中,她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出窗外与他对望,然后很快她又迅速收回目光,似乎不敢面对所爱之人。而王新竹看到张悦玲如此纠结痛苦,知道如果她嫁给那个男人一定不会幸福,这让他万分恼怒,这时,他心中另一个声音嘲讽地说:“你能改变什么呢?”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开,这时他看到张悦玲对面那个男人把一枚制作精美的戒指戴在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一刻,天旋地转。

当晚回家以后,王新竹钻到了地下室里。他颓丧地坐在木板床上,在头脑中一遍遍回放着白天的画面。他知道,像那样一枚戒指,他这辈子恐怕都挣不来。他苦笑着流下酸涩的泪水,心想张悦玲不久之后就要过上公主般的生活了,而他,终将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就这样呆坐在地下室黑暗阴冷的环境中,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他而言,时间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忽然,身旁的地板下面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咚咚”声,声音很沉闷,但在这幽寂的空气中显得很清晰。王新竹触电般抬起头来,他机械地转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是那几块遮住洞口的方砖。他知道,能从那里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他激动地扑过去很熟练地搬出了几块方砖,随后他看到,张悦玲那张忧郁的面孔在手机灯光的照射下显现出来。他看着她红通通的双眼,从那深邃的眼眸里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苦与无助。她的双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吐出的几个音符都飘散到了空气中。

王新竹伸出手把她拉上来拥入怀中,他又一次呼吸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而且这一次的感觉尤为亲切。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沉默不语,只让两颗心互相传达彼此的想念。

忽然,张悦玲在他耳边幽幽地说:“新竹,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王新竹听完这话瞬间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的狼狈不堪。连日精神恍惚使他面色憔悴了许多,新长出的胡渣覆盖了嘴角和下巴,又让他更显沧桑。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些,他抱着张悦玲的肩膀,从头到脚地细细观察着她,仿佛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她穿着一条宽松的七分裤和一件肥大的衬衫,这让她看上去更加迷人。

“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可是没有了你,我的世界就彻底失去了色彩,我还要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也不会有人关心我。”

“胡说,有我关心你。”

这句话在王新竹的内心中激起一圈甜甜的涟漪,但随后又翻腾出了更大的忧伤。他直直地盯着张悦玲的眼睛,过了许久,他把眼睛别开,语气颤抖着说:“很快就不会了。”

张悦玲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激动地抓住他坚实的肩膀,抬高声调说:“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你,这一切我们都是被逼无奈,但你要知道,我的心从来没变过!”

王新竹紧咬嘴唇看着张悦玲噙着泪水的双眼,他努力掩饰内心正疯狂翻涌的强烈情绪,但剧烈蠕动的双唇还是出卖了他。张悦玲用双手摸索着摸到了王新竹布满胡渣的脸,她轻轻地把他的脸移到自己眼前,然后缓缓地吻上了他的唇。她的吻透着些微的冰凉,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是炽烈的。

王新竹俯在她的耳边,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悦玲,你爷爷知道这个地道的秘密吗?他和我爸应该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不会的,”张悦玲累得气喘吁吁,说话声细若游丝。“我爷爷前几年得过脑血栓,很多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就好。”说完这句话他彻底没了力气。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刻钟,张悦玲突然对王新竹说:“新竹,我在我家后院的洞口那里给你留了个礼物,你自己去找找看。”

“什么礼物?”

“自己去找啊,要是想让你知道就不会藏起来了。”

王新竹不禁有些疑惑:平日里张悦玲并不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女孩,也并不喜欢玩这一类的小把戏,不过今天却一反常态。他起身看了看她,她的眼神还有些迷离,这让她此刻颇有几分媚态。

“快去啊,早点去就能早点找到了。”张悦玲又很随意地催了一句。

尽管王新竹满腹狐疑,但他不想让张悦玲感觉自己对她不信任,所以他笑了笑,拿过一边的迷彩裤匆匆往腿上穿。

“那好,我现在就去,看看你要给我什么惊喜,在这之前你在这里乖乖等我。”说完他穿好裤子起身来到另一边的洞口旁钻了下去。

他很熟练地穿过黢黑的地道来到了那个他熟悉的后院里。夜晚的凉风徐徐地吹着,吹干了他身上的汗液,带给他一丝清凉。他转过头,视线越过西墙看了看那栋幽黑的两层建筑,在夜色中,它看上去更加高大了。

他强迫自己在回忆起那晚痛苦的经历之前转移了视线,环视了一圈眼前这不大的空间,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这里什么地方能够藏东西呢?

他开始在这里随意地踱步,每当看到黑暗的角落或是比较大的墙缝时他都会停下来仔细寻找。但是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然一无所获。夜里闷热的天气加上他焦急的心情使他此刻出了一身的汗,他停下脚步任由微风拂过他赤裸的上身,带走体内多余的热量。忽然,他的双耳捕捉到了一丝“沙沙”声,这声音并不是来自头顶正随风摇曳着的新生的柳叶,而是来自树下。他循声看去,看到在树下的一堆黑褐色的土壤中露出来半张白纸,此刻正随风飘摇。他走过去,把覆盖着另外半张纸的土壤轻轻拨开,不出他所料,上面果然呈现着那清秀的笔迹。他微转身子,在月光下读起了上面的文字:

新竹,如果你看到了这张字条,说明我最后的心愿已经达成了。我很高兴能拥有你这样的守护者……真的。在和你的交往中我渐渐对你产生了依赖,也许你不知道,许多次我快要挺不住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世界会变成何等模样,可是……同一片天空终究还是要被撕裂,我的世界没有了你的守护将变得支离破碎。我想求得解脱,因为在这处处充满痛苦的地狱中,或许解脱便是幸福。

但是,我要求,你活着。

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随后变得越来越剧烈,到最后成为牵动全身的战栗。他感觉脑袋里“轰轰”直响,嘴唇失去了血色,眼睛也忘了眨。等到他终于重新连接起所有的脑神经后,他飞也似地冲进了地道。

眼前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还是那张熟悉的木板床,还是那具迷人的胴体,可是,却已经不是那个曾经的样子——张悦玲死了。她的手里攥着一瓶空了大半的药水瓶,一双迷人的大眼睛鼓出眼眶,化为空洞。她的身体微微有些扭曲,那是生前最后的挣扎。原本白皙剔透的皮肤也开始隐隐泛出青紫色。

空气中充斥着的浓烈的药水呛味,向王新竹传递着绝望。他尖叫着来到张悦玲的尸体旁,紧紧抓着她已经僵硬的肢体,希望能把她唤醒,希望这也只是今晚游戏的一部分。

可是,死亡,总是无情。

他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有几次差点哭昏过去。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附,自己的世界已彻底沦为空白。

不知哭了多久,他最终安静下来,但安静的外表下,是深深的绝望与积怨。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可是,随后他又想到了害死悦玲的罪魁祸首——势利的许芳华、无能的张青山、蛮横的老家伙、懦弱的张悦昊,以及,那个无可比拟的李明哲。他们都是人间的魔鬼,都是扼杀他人幸福的魔鬼,他们都该死!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他看了看张悦玲留给他的最后一张字条,又看了看张悦玲手里喝剩的农药,然后他吞下那张字条,一个恶毒的计划随之浮上心头……

王新竹停止了回忆,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任由这丝冰凉麻痹自己所有的神经。对他来说,那些记忆,属于曾经的自己。他来这里是为了解决那名小警员的。从刚才开始,那名小警员就一直站在张青山家门口迟迟不去,这无疑将给他今夜的计划平添许多麻烦。

他从袖口中摸出一把手术刀,走出后院穿过院子朝大门走去。

王晓川警惕地关注着周围静谧的角落,仿佛在担心黑暗深处随时会窜出一个厉鬼将自己吞噬。他小心翼翼地来到那扇黄土剥落的木板门前,发现这扇门是虚掩着的,在门下有两三点融在黄土中的殷红的血渍。

一片土黄色中出现几点血红,鲜明的颜色对比像一把利刃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眼。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受害的一家人就被藏匿在眼前的这扇门后——在受害人一家的眼皮底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准备推开眼前这扇门,这时,他感觉一丝阴冷的气息从背后传来,随后他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呼吸声。他本能地掏出手枪想要转身,但一切都太晚了,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已经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厉鬼真的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