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上9点13分,一辆绿色出租车在内环高架路上缓慢移动。右边的车道已经寸步难行,右前方一辆黑色奥迪车打着左拐灯想往左道挤。

我穿着薄西服和浅蓝色衬衫、带着领带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今天是个大晴天,直射进车窗的阳光有点晃眼。车里没开空调,我的脖子有点湿润。

“真倒霉!8点20出门,到现在还没下高架!”

我的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我的膝盖。

上班的时间是9点。

我以前很少迟到,可不知怎么搞的,最近迟到的次数有点多。

我一直自认为是个敬业的人,可最近我体内生物钟的发条就是自说自话地松了下来。

自从我的部门几个月前从母公司独立出来、从陆家嘴的金茂大厦搬到现在的办公室,我们还没有接到过新项目,只有几个老项目在收尾。

我们现在的办公室藏在打浦桥一个老厂房改造成的创业园区里,我每天西装革履地走进破旧廉价的园区大门时,心里总会升起一丝悲凉。

“一个投资顾问公司,在一个创业园区办公?”

现在每当客户接过我们的名片,眼神里往往透露出的就是这种意思。

金融行业就是这么一个虚荣的行业。

我也是个虚荣的人,我感到心虚和害臊。

我一个堂堂美国名牌大学的MBA,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不由得暗暗担忧我的职业前景。

“我花那么多钱去美国读MBA,可不是为了到一个破厂房里上班!”

我有点愤愤地想。我一个平民家庭出身的人,工作了五年、还借了亲戚不少钱才读得起这个MBA。

出租车仍在高架桥上的移动停车场里缓慢游弋。我的手机突然“滴”的一声,收到一条微信:

“You are late to work ! Where are you now ?”

是Sam,我的老板。

我一看手表:9:17分。

Sam并不是一个作风严谨、以身作则的老板。他自己也经常迟到,很多时候要9:30,甚至10:00以后才来。

过去我到办公室晚一点,他一般也不会说什么。今天怎么和我计较起来了?

可能是今天他来早了,办公室里没人?昨晚没睡好吗?

“每天早上要像便秘一样在高架上堵一路来这鬼地方上班,我才心情不好呢!”

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烦燥起来,在心里骂到:“而且现在又没什么像样的项目在做,老子晚到个十几分钟有什么关系?”

突然间我热血上涌,一种反抗的激情充满了我的大脑!

“老子还不伺候了!”

我愤然在手机上回了一句:“Sorry boss!I decided to quit !”

Sam一定是懵了,没有再回短信。

话已既出,不能再去办公室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当下对出租车司机说道:“师傅,前面下高架,调头回去。”

人的情绪爆发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爽!!

我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可以不用去那个破厂房上班了!

“Sam,老板,拜拜了您呢!”

当时的我无法意识到:这个决定将改变我的后半生的道路。

贪图一时痛快,终有长远的代价。职场上的中年人往往默默忍受,而年轻人喜欢放飞自我。

事实上,我以前和Sam关系还算不错,我们有过共同战斗的快乐时光。

我们过去是一家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世悦国际集团的战略投资部门,Sam是我们部门的Managing Director,我是他的助手,一个高级投资经理。

那时我们公司刚在纳斯达克上市,IPO拿到了5亿美元,上海办公室搬到了陆家嘴金茂大厦,占了整整一层楼。

市场上的各类机构闻风而动,各种项目介绍和商业计划书推介到我们部门,我们办公室的访客络绎不绝。

Sam是一个美国老头,五十刚出头,加州人,有着运动员般的高大体魄,性格豪爽,平时大大咧咧的,是老板的亲信,在公司除了老板,不鸟任何人。

我们部门当时的主要工作是为公司做战略股权投资。翻译成大白话,就是用IPO来的钱去买公司、买业绩。

我们的目的是通过投资收购符合公司发展战略的成长型企业来不断获得外部业绩,以保证公司每个季度的营收都有稳步的增长,最终支持公司股价的不断上升。

这是个重要部门,你懂得,老板的亲信负责的,直接向CEO和投资委员会汇报工作。这种工作会让你自我感觉很好,碰到的人都对你笑脸相迎,希望你看中他们的项目,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那时候中美关系还不像现在这么紧张,外资背景的公司在上海也都比较受欢迎。加上我们是有钱的美国上市公司,愿意接受我们投资的项目很多。

我们部门一共就四个人,Sam是个甩手掌柜,主要负责和老板汇报,另外两个同事负责项目尽职调查和审计,所以大部分前期工作都是我在做。我经常飞来飞去全国出差看项目,虽然很辛苦,但也很有成就感。

Sam说他的祖上是从法国移民到美国的,性格开朗浪漫。他不懂中文,但很喜欢交朋友,所以我就成了他的随身翻译。只要是公事他一般都会带着我,因为我们关系不错,有时候私事也要我和他一起去办。

他不抽烟,有点洁癖,我们出去一般不坐出租车,要么地铁,要么干脆包车,尤其在外地出差时。出差时如果酒店房间有一点烟味,他就会和前台大吵大闹。

除此之外,Sam是个很nice的老板,和他工作的前面几年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也给我发了不少奖金。

我们忙得不亦乐乎,两年多就愉快地把5亿美金都花完了,投资并购了十几家各类公司。我成就感满满,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投行精英,是个人物了。

然而公司的股价并没有上涨,反而是慢慢下跌。这和我们部门有点关系,但总的来说,我们投资的公司原来的质地都还不错的,业绩对赌条款也都到位。

问题主要出在收购以后的整合上。

这是最难的,尤其是一个国际化的管理团队和一群本土公司老板打交道时。

前几年对赌还没结束时,意外比较少,各公司业绩情况还算正常。对赌一结束,很多收购来的公司的业绩就开始持续下降了,有的是大客户丢了,有的是核心团队走了,最后结局一般是原公司老板换个马甲出去另起炉灶。

中国人太聪明,中国老板更是人精。老外根本不是对手。

我们部门把IPO筹来的钱花完后,慢慢空了下来,有时也帮运营部门做一些协调沟通的事。

看着运营管理部门的头头们天天和下面这些公司的老板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庆幸自己部门不用管这些烂事。

殊不知,这些烂人烂事最后会把整个公司搞塌掉,包括我们部门。

在那段时间,我交过几个女朋友。

那时的我,年轻海龟、金融精英,鲜衣怒马过长安,在上海滩过着黄金单身汉的自由生活,直到命运让我遇到了前妻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