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时期,总的来说医疗水平比起前代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更是先后涌现出以孙思邈、巢元方、甄权、王焘等为代表的一批医学大师,但在这个时代,依然有许多病,是这个时代的人最害怕、最不愿面对的。
比如卒病(心脑血管病);
比如天行病(天行病包含多种,实际上是常见的一些传染病的总称);
比如赤白痢(中毒性痢疾);
比如风黄病:(肝胆方便的疾病);
等等等等。
但要说到令人谈之色变的疾病,除了天花和鼠疫这两大超级BOSS之外,疟疾这种主要由蚊叮咬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绝对能排的进前五。
………………
来恩寺。
穿上客僧奉过来的一套稍显宽大的麻布衣服和头手套,斐裁站着不动,任由客僧用麻条帮自己把手脚间的缝隙捆的严严实实。
看着这个手脚颇为麻利的光头,斐裁忍不住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对于佛教向来不怎么感冒,对于那些寺庙更是不会轻易踏足,但像这拿出大量人力物力建设疠人坊,甚至已经在事实上已经成为官方“疠迁所分部”的寺庙,却是例外。
所谓“疠迁所”,就是中国古代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的隔离医院,其历史起码也能追溯到秦朝,这当是世界上最早的麻风病隔离医院,比西方至少要早一千多年的历史。
后来,南北朝到隋唐这段时间麻风病大流行,朝廷也曾把一些寺院辟作“疠人坊”,即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的医院,而且做到男女分住,给予一定的供养和照顾。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被辟作疠人坊的寺庙虽然也接纳民间的香火供奉,但其实质上已经成为了一个专业的免费医疗机构,从某方面来说,这反而比其余的寺庙更加像一家寺庙(有兴趣的不妨去了解一下位于河南卫辉市的香泉寺,这座建于北齐天保七年的古刹,应当是最早把医救苍生作为一项重大慈善活动来修炼提升个人境界的代表性寺院了)
………………
一行人随着客僧穿过分凿出六个温泉小池的“香沐所”(古代,温泉是治疗麻风病的重要辅助手段。),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有着十几间厢房的男厢院。
院子里的另一名医学生见到斐裁到来,赶紧见礼。
斐裁摆了摆手,示意用不着那么多繁文缛节:“杨医学,情况怎么样了?”
那名姓杨的医学生语气有些沉重:“一共四名病人,全部都是弦脉;见症寒战壮热,有时休息;先有呵欠乏力,再有寒战鼓点,寒战内外都热,头痛脸红,口渴引饮,最后全身出汗,热退身凉;舌红,苔薄白或黄腻。”
“综上可知……是正疟无疑了!”
作为长久困扰世人的大型传染病之一,中医对于疟疾的研究其实一直都在进行,并且根据症状和反应,将其分为“正疟”、“温疟”、“寒疟”、“热瘴疟”、“冷瘴疟”、“劳疟”这几个类型。
而正疟虽然远远没有“劳疟”这么让当下的医生头大,但却无疑是所有疟疾中最凶猛的。
无他,由于传染虫源不同,“劳疟”经常伴随着血吸虫病——这一类寄生虫病在古代处理起来极为麻烦,需要配的往往是剧毒之药,在患者身体虚弱的时候用虎狼之药,一个不小心就会出人命;
而“正疟”则是由蚊虫直接叮咬造成,这不但意味着症状极为凶猛,还意味着就算你防护措施做的再好,这种病一定会在短期内出现大量感染者——别忘了,这病是由蚊虫叮咬造成的,而眼下是初夏,正是蚊虫最猖獗的时刻;只要初次感染的患者基数够,蚊虫通过吸食病者的血液,又或者污染水源后进行的二次传播感染就一定会在短期内进入一个非常可怕的规模。
………………
挑开门帘,斐裁怀着一丝期望,仔细地看了看那四名患者。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打摆子、高烧惧冷、脸色涨红中带着一丝蜡黄、眼球略带血丝、浑身大汗……
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疟疾。
张医学生见到斐裁在那沉默不语,以为他是在担心患者,当下走前两步:“明府,病人已经用过药了,这病虽然凶猛,但五日之内,想必便会好起来了——而且我已经差人给我老师送信了,最多后日,他就会过来,有他老人家亲自把关,想必这几人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隋朝是第一个建立起正式医学教育机构的王朝,医学生的老师自然就是医学博士——双方之间不但是官职上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实打实的师生关系,跟朝廷上的那些“恩师”和“门生”截然是两码事。
听到郡里面的医博士后天就会到,斐裁点了点头,却扭头问道:“你们开的什么方子?”
杨医学答道:“《诸病源候论》有云:正疟当以【祛邪截疟,和解表】为主,故而用的是【柴胡截疟饮】。”
………………
除了修运河这个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超级工程之外,许多人可能未必清楚,杨老二在其它方面其实也有许多惠及后代,但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功绩——而《诸病源候论》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
《诸病源候论》又称《诸病源候总论》、《巢氏病源》,属于妥妥的古代中医学名著,共五十卷之巨;是由杨广下令,集结巢元方等百余知名医生于大业六年(610)编纂完成的巨作——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官方组织编撰的医学书籍,更是中国最早的论述以内科为主各科病病因和证候的专著。
该书总结了隋以前的医学成就,对临床各科病证进行了搜求、征集、编纂,并予系统地分类。全书分67门,载列证候论1739条。叙述了各种疾病的病因、病理、证候等,诸证之末多附导引法,但不记载治疗方药——在斐裁看来,编撰这本书的本意就是为隋朝的医学教育体系提供一份完整而全面的教材。
之所以不记录药方……
一来是中医诊疗中影响效果的环节太多,别的不说,光病人体制、药材的品质和产地不同,就足以让一方汤药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二来则是因为医学终究是一门不断发展进步的学科,在正常情况下,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今不如古”的药方,这种官方编撰的书籍,一旦要是把药方都给定死了,以国人的尿性,医学的发展很有可能就会进入一个故步自封的可怕时代,这却是与朝廷编撰这本巨著的初衷完全相悖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杨老二害怕被打脸,对于他这种主来说,让他丢了面子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
听起杨医学提起《诸病源候论》,斐裁不由得来了些兴趣:“这柴胡截疟饮用的是哪些药材?”
虽然听说斐裁也知晓一二岐黄,但他毕竟不是专业郎中,再加上朝廷这几年一直有推广医学教育的意思,因此杨医学并不藏私,老老实实地把老师教授给自己的方子说了出来:
“柴胡3钱,黄芩3钱半,党参4钱半,半夏3钱,常山3钱,乌梅3钱,槟榔3钱,桃仁3钱,姜3钱,枣1钱7,甘草1钱8。每天煎2剂。”
“如果患者一直很口渴的话,可以加葛根5钱,天花粉5钱,芦根5钱;”
“如果高烧不退、兼有口渴、苔黄、脉弦数等特征的话……去掉参、姜、枣,这三味药材,加8钱石膏、5钱马鞭草、4钱青蒿。”
听到增减法如此细腻,最后连青蒿都出来了,斐裁很有些讶异地看着杨医学——这些官医,可以啊!
要知道,在他的记忆中,青蒿中的青蒿素是被证明为对疟疾最有效的药品,屠呦呦正是因为发现了青蒿素才拿了奖的——虽然他知道中医早就开始运用到了青蒿这种药品,但在当下就发现了青蒿对于疟原虫的克制作用,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欣慰之余,他又沉思了一下:“一副药材的价值几何?”
听到斐裁问起这个最令他们头大的问题,原本一脸自信的杨医学顿时泄了气:“其它药材还好,党参、半夏、天花粉这三味药材当下却是价值不菲……单副药的价格,定然不会低于400五铢白钱。”
斐裁点了点头:“是啊,一副药就要四百五铢白钱,一天两副,一共要服上五日……加起来就是四千五铢白钱!”
说到这,他嘿嘿了两声:“一个患者四千五铢白钱,十个就是四万,一百个就是四十万,一千个就是四百万……平原不过是个破县而已,从哪儿掏的出那么多钱来?”
听到斐裁把一个上九县之一的平原县说成破县,杨医学忍住不翻了个白眼,不过他也明白,斐裁这会的压力着实有些大——按照大隋律令,治下发生大规模疠病,当地官员拨款防治责无旁贷,否则就是大罪。
而疟疾这种东西,一旦蚊虫开始进入二次传播阶段,以当下的卫生环境和居民生活设施,在人口数万的城市里给你搞出来一两千个患病人群,简直是比喝水还容易的事情。
事实上,这才是古代官府为什么会对这些大型传染病头大无比的真正原因。
治疗的方子,有!而且不少。
但买药的钱……没有!
偏偏这种恶性传染病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的话,死亡率又颇为不低,如果死的人多了,朝廷必然拿你背锅——就算是不死,你以后的仕途差不多也就到这了。
………………
深深吸了几口气,斐裁侧头问道:“对了,这四位病人是从哪儿接收过来的?”
从患者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他很容易就看出这是刚收进疠人坊的麻风病人——像疠人坊这种半官方机构,本地官府每月都是有调拨钱粮的,加之人家还有来自社会上的捐助,故此在病人伙食这块虽然清单,但却绝对不会让人饿成这样。
而每一个收纳进疠人坊的麻风病人,都需要将其名册上报给当地的官医监省,因此这两位医学生自然知道这些疟疾患者是从哪儿来的。
听到斐裁问起这个问题,两位医学生对视了一眼,然后语气颇有些艰涩:“四名患者,一名来自城南的寻常人家;另外三名,来自城外的……难民!”
城外的难民!!?
斐裁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三个大。
丫丫的,这下子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