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五里外。
声势浩大的军队将近六千流匪俘虏分成四个部分,分割的严严实实;
而另一边,则站满了被强制要求过来观看的平原县百姓。
这些人要么是苦力,要么是铁匠,要么是脚夫,又或者是附近村庄的农夫——总之,就是当下最容易起反心的那票子人。
看着那些绑成一串的流匪们在刀枪的逼迫下,挖出来的那四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即便是往日里最恨流匪的那些人,此刻也颇有些心下不忍——杀头就杀头嘛,逼着人家自己给自己挖坑,是不是有些太过份了?
一想起最多半个时辰后,这些人将在刀枪的逼迫下,全部走在这个巨坑之中,然后在绝望的挣扎中被掩埋,所有人背后都升起一股凉气——丫的,今天晚上怕是要请个和尚过来做场法事压压惊了。
而那些死期将近的流匪,脸上的神情也各不相同。
有的依然如同木偶,机械而麻木地挖着这个即将掩埋自己的深坑,似乎马上要死的人并不是自己似的——这是那些溃兵,当初从营中逃溃而出的那一分钟,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生志。
有的脸上写满怨憎,看向官兵的眼神中,写着掩饰不住的仇恨,偶尔望向平原县一众官吏,发现其中少了一个记忆深刻的身影后,表情又带上了一丝愤懑。
你丫的,当时按照王知世郎的交代,将他枭首,然后把遗体交出去不就啥事都没有了?
还有,那些溃兵都失了魂志,既然不愿意进城,官兵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你多管什么闲事?
现在倒好,老子跟着王知世郎回来投诚,结果转头就要被坑杀,你丫也被打入大牢,好玩了嘛!——这是当初跟着王薄原路返回的部分部下。
当然,也有不少人脸上带着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一边挖着坑土,一边倔强地死盯着身边看守官兵。
不管是王薄的以命相托,还是斐裁为了承诺胆敢率领百人硬刚两万大军的行为,他们都看在眼里,这种充满着草莽意味的刚烈,让他们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觉得自己当初跟对了人;也觉得王知世郎临终之前,并没有所托非人。
可惜了!
如果大军再晚来半个时辰,如果自己当初家乡的父母官也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一切都又将不同。
想到这,这些人看着平原县官吏人群中缺失的那个位置,眼中流露出一丝遗憾……
………………
两炷香之后,深达八尺,长宽数百步的四个大坑终于挖掘完毕。
随着四名百夫长的验收完毕,一名校尉大手一挥,顿时,近三千流匪被粗暴地推搡到了四个大坑中——如果中间胆敢反抗,立马便是一刀砍下。
一炷香后,见到坑里面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流匪,那名校尉冷哼一声,再次下令。
于是,数百名平原县百姓战战兢兢地从官兵手中接过木铲,然后走了上来。
这是平叛过程中摸索出来的诛心之法——坑杀流匪只不过是个噱头,目的则是把这些百姓未来的反逆之心降到最低,只要轮流让所有百姓往坑里面铲上一铲子土,那么手上沾染流匪的鲜血后,这些人再想造反,心理上首先就会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哗哗哗~
花了足足三炷香的时间,才轮了二十七批百姓,而坑中的土也终于埋到了匪徒的颈脖之处。
而坑中咒骂之声和呻吟之声,以及哭泣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在沙滩玩过埋身游戏的同学应该都知道,胸部被重物掩埋之后的窒息感有多难受,受力均匀的细沙都是如此,更何况中间掺杂了大量粗砾,重量远超细沙的湿泥?
当然,与呼吸困难的痛苦相比,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缓慢夺去生命的感觉才是最绝望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脖子上挨上一刀不算什么,但这种比慢刀子放血更令人恐惧的摧残却真的让人崩溃了。
看着坑中那一张张写满狰狞和恐惧的脸孔,拿着木铲上前而来的百姓腿都软了,眼见着手持刀枪的官兵在一旁催促,一副大有“你再不扬土,我就将你推进去”的架势,脑中一片空白的百姓干脆闭上眼,拿起木铲就是一扬……
眼见着坑中叫骂哭喊之声更甚,远远站着的郑县丞等人有些看不下去了。
“张大人此举未免有些过分了,要坑杀流匪,让他自己的士卒动手便是,为何非要逼迫我平原县的百姓来给他干这脏活?”郑县丞小声嘀咕道。
他毕竟在平原县当了快四年的县丞,就算再不把治下之民放在心里,但做人最起码的底线却是有的——而且张须陀这种做法,未免也有些打他们的脸面。
行伍出身的王岳自然知晓张须陀为什么会这么做,稍稍解释了一番后,轻轻叹息道:“只希望此事过后,平原县的百姓莫要把这笔账算到我们身上才好。”
做了那么多年校尉,他自然知晓这种规模的坑杀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会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偏偏人是一种会转移仇恨的动物,普通百姓不敢直视声势壮大的朝廷大军,自然会把怨恨转移到他们这些父母官的身上。
除此之外,亲手参与这等凶戾之事,对于普通人的道德摧残外人无法想象,届时一旦某些恶魔从这些百姓的牢笼里放了出来……
哎!未来的平原县想必又是多事之秋啊!
想到这,他忍不住转身朝着平原县城的方向看了看——自打张须陀应承会去与斐裁见上一面后,至今已有三个时辰了。
啧啧,
按照当下的情况来看,即便是那位新县令能说服张须陀,只怕也来不及就这些俘虏了。
………………
仅仅两轮,泥土就掩埋到了流匪的下巴位置,此时的他们,颈部被泥土所封,呼吸困难之下,就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顿时,整个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但这种突兀之间的安静,却愈加令人毛骨悚然。
监督的校尉对此见怪不怪,冷笑一声后,下令让下一批百姓上前——这轮之后,他敢保证,坑里面的流匪十之五六都会窒息而死,而届时的场面,一定精彩的紧。
正当下一批脸色惨白的百姓带着被尿湿的裤子,哆嗦着接过官军手中的木铲时,眼见着这一铲关系到至少两千人性命的泥土就要扬下……
忽然,一阵突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似乎心有所念,所有人齐刷刷地朝着南城门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身穿白色中衣之人驾马飞奔而来——如果他们没看错的话,那身衣服上,还写着大大的一个“囚”字?
“刀下留人!”斐裁嘶哑的大吼声远远的传来。
虽然这句话明显不符合当下的场景,而这位县令在马上的姿态委实显得有些狼狈甚至滑稽,但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的心里忽然涌起了无尽的希望。
“站住!来者何人,冲闯军中刑场,乃是死罪!”一名百夫长带着几名士卒拦下了斐裁。
眼前这人是平原县令他们知晓,但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哪怕是七品县令,要是胆敢冲闯行刑现场的话,照样格杀勿论。
“去你TMD!给老子滚!”眼见着数千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斐裁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当场一马鞭甩去!
“嘶~!来人,给我将他拿下!”错不及防下,百夫长脸上吃了一鞭子,旋即大怒。
老子原本还想给你留点面子,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要怪我了。
而监刑的校尉只是瞥了场外一眼后,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扬土!”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县令为什么会忽然从大牢里跑出来,但此事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军令大如天,要是随便发生点什么事就能阻挡行刑,他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那些百姓闻令之后,面面相觑,却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到这些百姓犹豫不前,校尉冷哼一声,正想扬起马鞭教训一下子这些不听话的家伙,斐裁惶急而暴怒的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谁敢!谁TMD敢动一铲子,谁TMD动一铲子,老子要他的命!”
校尉诧异地扭头看去,却见斐裁毫发无损地骑着马直奔土坑而来,而那名被抽了一鞭子的百夫长,则是满脸不甘地跟在他身后。
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
张大人的腰牌?
校尉见状,立马下马跪迎:“见过令使!”
开什么玩笑,这个腰牌是军中仅次于虎符的存在,要是自己见了腰牌后胆敢有丝毫不敬,眼前这货就算杀了自己也是白杀——古代军队中的阶层之森严,绝非后世人所能想象。
心下却是一阵吐槽,你丫的既然拿到了张大人的贴身腰牌,那你早点喊出来啊,直愣愣地冲撞刑场又是什么鬼?你就不怕乱箭之下,把你射成刺猬?
他这边谦恭姿态做的十足,孰料斐裁看都没看他一眼,风驰而过后,极为狼狈地从马背上摔趴下来。
“张须陀腰牌在此,所有人不得妄动!”斐裁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手上高举着腰牌。
听到这货直呼张须陀的大名,所有人心中涌起浓浓的古怪——你拿着人家的腰牌,口中却如此不敬,你就不怕张大人事后找你算账?
见到坑中那些已经开始脸色发青的流匪,斐裁大怒之下,连滚带爬地爬到坑中,一边使劲往外刨土,一边嘶哑地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的,过来救人……赶紧的,先把最上面一层土给扒拉掉!!”
看着这位身穿囚服,脸上还带着淤青的县令就这么狼狈地光着一双手往外刨土,不知为何,一股浓浓的暖流从冰冷的躯体里涌起。
刹那间,数千流匪无声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