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营寨门。
斐裁站在瞭望楼上,隔着栅栏远远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王薄所部。
“明府,是否需要打开寨门,出去掩杀一番?”刚刚抓紧时间进食了些许粥米的陈勋舔了舔嘴巴,眼神里透露出期待的光芒。
凌晨的一阵厮杀,似乎还没有让他过足瘾,只要斐裁一声令下,他立马就会带着那七十余名兄弟化为尖刀部队,冲向那千余流匪。
斐裁闻言,犹豫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暂且不急,观望一番再行计较。”
并非是他蠢到了家,连敌军立足未稳这个宝贵时机都不知道去抓。
而是……
去而复返的王薄所部此刻的举动,委实有些过于异常。
在距离北营不足一千步就停下来的王薄所部,并没有摆出攻击阵型,也没有就地修筑简易的防护工事,甚至连最基础的列阵都没有去做,就那么随意地挤在一堆。
而裹不足前后,这些人似乎只是稍微混乱了一会,立马就分出十几支探哨,四下奔赴开来——居高临下的斐裁瞧的清楚,这些探哨并非是在寻找己方防御的薄弱之处,而是直刷刷奔向那些仿佛丢了魂似的溃兵。
哼~!
这是打算收拢旧部,重新建立人数优势么?
斐裁冷笑一声,心下却并不惊慌——但凡稍微有点常识的,都知道溃兵不可凭,聚之必乱。
说实在的,他还巴不得王薄所部赶紧把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溃兵聚拢在一起呢,对方真要敢这么做,他敢保证,只要一次冲锋,这次战斗就算彻底结束了。
但出乎意料的,这些探子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赶羊撵马似地把这些溃兵逼回本阵,大声呼和几声,发现这些溃兵只是木然地看着他们,却一动也不动的时候,这些探子并未拔出兵器威胁,而是就这么回到了本阵中。
然后……
王薄出现了。
一骑高头大马的他,并没有拔剑下达攻击的命令,而是带着几名护卫,缓缓走到一队溃兵旁边,轻声询问起了什么。
一队、两队……足足小半个时辰,这位知世郎攀谈了不下十队溃兵。
正是对方这样古怪的行为,斐裁才没有下达主动出击的命令——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这千余号人身上,气压低糜的可怕,全然没有半分杀气可言。
正当斐裁迷惑对方究竟是在搞什么鬼的时候,一阵混乱中,王薄忽然拨马疾驰到营寨三百步前:“城中主将,可敢一会?”
诶???
这货是玩单骑玩上了瘾?
斐裁伸手示意身边的几名隐户放下弓箭,沉吟了一下,还是转身下了瞭望楼——此刻的他,身上穿的那套纸甲还未脱下,有着这么一身纸疙瘩护着,就算是王薄暴起发难,他也不怕。
………………
半柱香后。
王薄看着骑着一匹驽马缓缓而来的斐裁,皱眉喝到:“尔是何人!叫你们主将前来搭话!”
走到距离对方十步的位置,斐裁勒马停下,轻轻叹了口气后,把头盔脱了下来:“王知世郎,别来无恙。”
“是你!?”王薄见到这张面白无须的俊脸,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位年轻的县令留给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前日那道活跃在城墙上的绿色身影固然让吃了大亏的王薄恨得咬牙切齿,但却也不得不佩服——以一个文人之躯,硬是在最凶险的刀兵血鲜上连轴转了四个时辰,这份胆识和毅力绝对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昨天率人袭营的,竟然也是这位县令——这一身形似重甲的古怪盔甲很好辨识,对方一出现,他就知道昨天士卒口中的“鬼怪”是何物了。
呵……
十二个时辰内率部连续两次极限作战?
此人心智之卓绝,意志之勇毅……自己输给他,却也不冤!
心中一阵感叹后,王薄嘴上却半分不饶人,瞅了瞅斐裁身下那匹似乎毫无压力的驽马,冷笑道:“原来却是斐县令。某却好奇,尔等身上甲胄却是何物制成,区区一匹驽马都能驼起……莫非是纸糊的唬人之物不成?”
斐裁闻言,却是哈哈一笑,毫不吝啬地竖起了大拇指:“王知世郎果然好眼力——这套盔甲的确是纸做的。”
说完,从腋下取回头盔,很有些心疼地整了整微微变形的部分。
他这身盔甲在白天经不住近身打探,别的不说,光行走之时,身上那数百片宛如小厚瓦的甲片碰撞之时不会发出金属响声,就足以让对方知晓这并不是精铁盔甲了。
见到斐裁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是一套唬人的玩意,王薄看向他的眼神却颇有些莫名——区区百余号疲兵,穿着这么一身唬人的玩意就胆敢袭击数千人的营寨,这人的胆子,委实大的令人毛骨悚然。
定定看了一会斐裁身上的纸甲,王薄叹了口气后,这才收回眼神,却是忽然问道:“为什么不派兵追杀那些溃兵?”
“诶?”斐裁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问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见到斐裁发愣,王薄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某问你,你为何不派兵追杀这三千溃兵……此时的他们,意志消沉,只会呆呆地站着不动,跟毫无反抗力的鸡仔一样,你只需要派出三百县兵,立马就能收获数千头颅,届时升官加爵,宛如探囊取物!”
斐裁闻言,扭头看了看远处几队毫无生气的溃兵一眼,皱眉道:“这些人原本都是普通百姓,不堪重负之下这才跟着造反,算的上是情有可原,我有事没事地取他们首级作甚?——再说了,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自家人杀自家人很有意思!?”
说到这里,斐裁看向王薄的眼神愈加鄙夷起来:“王薄,虽然说你起事造反,但毕竟是朝廷不对在先,有这个胆子站出来第一个起事,在我心里,一直觉得你还算是个汉子——但今日来看,却是我高看你了!”
这番话倒是由心而发,作为红旗下长大的后世青年,斐裁从来没觉得朝廷如果做的太过份的话,百姓起来造反有什么问题,而有着近代的屈辱史在前,他更加对这种自家人打自家人的行为没有半分兴趣。
但对方这种不把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士卒当人看的态度,却委实有些与他的价值观相悖了——连带着,对王薄这位隋末农民起义第一人的些许尊敬之情也消散的七七八八。
听到斐裁极为无理地直呼自己姓名,王薄却并没有生气,仔细看了看斐裁眼中那影藏不住的不满后,王薄却忽然拱手:“如此,却是王某不对了……不知斐县令打算如何处置这些溃兵和俘虏?”
见到王薄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问起与两军对战毫不相关的问题,斐裁越加一脑子浆糊,但依然如实答道:“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那几百号战俘,我会让人一一盘查的,如果曾经滥杀无辜,那自然该砍头的砍头,该坐牢的坐牢;但如果手上没有沾染过无辜百姓的鲜血,那自当给他们重新落户,反正平原县这边尚未开垦出来的荒田多的是,只要他们不偷懒,总归是饿不死。”
这倒是实话,宋明之前,华夏其实一直是处于人口不足的状态——熟地固然是数量相对不足的稀缺资源,但有潜在价值的荒地却多了去了,只要你向朝廷备案,外加愿意苦熬个五六年,成为坐拥数十亩乃至上百亩新地的中农不是个难事,只不过包括隋朝在内一众王朝赋税委实不轻,如果没有税赋优惠的话,能熬得过五年的人少之又少。
王薄闻言,却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斐裁。
对方话里无疑是透露两个意思:
一、只要那些俘虏之前未曾杀害过无辜百姓,那这位县令就会既往不咎——注意,是不杀害无辜百姓,官兵不作数。
二、这位县令给俘虏们落户之后,明显是打算让这些人去开荒,这原本没什么,权当是赎罪了。
但“只要不偷懒,总归是饿不死”这句话就大有讲究了——这人明显是打算给予这些重获民籍的俘虏一些赋税优惠政策,要不然这些无根的战俘,是决计不可能挺得过两年的。
这、这、这……
王薄心乱如麻,只觉得眼前这人肯定实在诓骗自己,但看着对方那一脸理所当然的坦荡眼神,却又不像是在说谎的感觉,当下沉声问道:“那……这些溃兵呢?”
斐裁耸了耸肩:“一样的处理办法,如果愿意主动归降的,盘查之后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如果不愿意归降的……如果好好地去做他们的生户也就罢了,如果胆敢再次聚众为匪,侵扰百姓,那就等着被砍头吧!”
说道这里,斐裁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杀气——他对这些起义的农民军真的说不上有什么恶感,而作为后世的废宅一名,他骨子里尊重每个人的选择,毕竟不愿意去种田的人大有人在,想要如同后世隐居终南山的那群人一样避世不出他也没意见,但要是仗着武力想要打家劫舍,那就是两码事了。
王薄目光复杂地看了斐裁好一会,然后缓缓地双手抱拳:“明府高义……某在这,替麾下的兄弟们谢过明府!”
诶??
斐裁被王薄这一副分不清敌友的态度整懵了,正想问些什么,王薄所部中忽然传来两长一短的口哨声。
王薄听闻声响,忽的扭身看了一阵,然后转过头来,脸上的神情愈加奇怪起来。
再次拱了拱手之后……
噌!
王薄忽然拔出腰间的长剑:“狗官,可敢与我赌阵!?”
求都嘛得!
赌阵?
那是什么东东?
正当斐裁疑惑之间,却见王薄一夹马肚,策马朝着自己奔袭而来。
瞭望塔上的众人见状大惊,但无奈两人离得太近,如果射箭的话,误伤了斐裁那就万死不惜了,当下只能暗地里拜求诸天神佛,这位县令大人一定要躲过第一击——只要躲过了第一剑,身位大空之下,自己绝对能一箭射死那位知世郎!
而斐裁看着王薄策马杀来,也是头脑一片空白,待到王薄快冲到自己的面前,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纸甲,当下一咬牙,拔出腰间的直刀,以刀代剑,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对方捅去——两人距离太近,已经没有足够的距离策马劈砍了。
噗!
想象中剑刃刺胸的刺痛感并没有传来,斐裁只感到左臂被轻轻拍了拍,便再无其它动作。
看着忽然降低马速,就这么毫不闪躲地被自己一刀捅进腹部的王薄,斐裁大脑一片空白——他就算再白痴,也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见到斐裁在那发呆,隐隐听到远处的马蹄声传来,王薄死死地揪住斐裁的盔甲:“斐裁!某死之后,所部自会投诚……汝休要忘记之前的承诺!”
投诚!!??
承诺??
斐裁一呆,瞬间便明白了王薄之前问那些问题是什么个意思。
“王知世郎……你这又何苦?”斐裁一脸难以理解地看着王薄,既然要投降,何苦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薄一声惨笑:“朝廷无义,视我等黎民如同猪狗,我不甘之下,起事反之,所到之处,百姓莫不夹道拥护……各地义士全身而投者,不知凡几!”
似乎回忆起了当初的荣光岁月,王薄满是胡子的脸上涌起了一丝色彩,但旋即消散无踪:“原本我以为,跟随在我左右的,都是不甘暴隋的压迫,想着还百姓一个郎朗晴日的忠勇之士——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打下长白山后,这些人以积蓄力量为名,却迅速迷醉在了日日美酒肉糕的享乐里,其中多有勾心斗角,压迫百姓者——也怪我蠢,总是碍于江湖情义,迟迟不肯施以雷霆手段,结果到了后面,我这个知世郎竟然权力被架空过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百姓以土充饥,甚至易子相食!”
说到这,王薄满是冷汗的脸上涌出暴怒之情,狠狠揪着斐裁的纸质颈埋:“易子相食你懂么,易子相食啊!!——而这,就是我,知世郎治下的长白山!!”
宛如夜枭般的惨笑几声后,王薄的指甲几乎全部陷入了步人甲中:“直到朝廷发兵攻伐长白山,我才好不容易趁机使出断尾求生的手段,与那些苟且之辈,做了个了结!”
“原本我发誓,另起炉灶之后,一定要好好梳理一下队伍,坚决不能再让这等龌龊之事出现在我麾下,一定要真真正正地给百姓撑起一片晴天,可是……”
“可是……上天何其忍心,竟然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说到这里,王薄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你知道即便是竭尽全力约束军纪,但所过之处,百姓视你如洪水猛兽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你知道日日都有逃兵,每天早上起来部队就会少上数百人是什么感受么!?”
“你知道往日的邻里乡亲,不肯与你对视,偶或之间,瞧向你的神情里充满鄙夷和仇恨是什么感受么!?”
“你知道宛如丧家之犬,日日被朝廷大军驱赶着从一地狼狈逃往另一地是什么感觉么!?”
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王薄捋了捋自己散乱的胡须:“呵……这些感觉我都知道,天知道我这数月以来是如何扛过来的!”
抬头看了看瞭望楼上急的直跳脚的众人,以及数十个不顾命令冲出营门的隐户,王薄眼中露出一丝羡慕:“我不恨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只恨老天不肯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果再来一次,我王某人绝对不会如此不堪!”
艰难地喘了口气,王薄有些无力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为你所败之后,前无据点,后无退路,我其实早已经认命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跟随了我近一年之久的士卒——这些都是我的邻里乡亲啊!”
“事已至此,我唯有一事相求……”
看着王薄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神,斐裁艰难地点了点头:“王知世郎放心,我斐某人说到做到……你的这些士卒,只要不曾残害无辜,我定然会给他们安排一条生路!”
王薄艰难地露齿一笑,伸出食中二指从腹部沾了些血,在自己的眉间抹了两条血印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斐裁。
斐裁虽然不知道这是在干嘛,但也瞧得出来这肯定是某种发誓的仪式,当下也不犹豫,直接沾血在额头有样学样地抹了两条血印。
看着斐裁额头那两条歪歪扭扭的血印,王薄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可惜长白山那边的狗官跟你不一样,要是当官的都是你这样,我也不会反了!”
斐裁表情古怪,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接。
听闻马蹄声越传越近,一只军容严整的大军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王薄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忽的笑道:“斐老弟,不曾学习过武艺?”
斐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曾。”
王薄点了点头:“难怪……直刀不是你这么用的!”
说完,忽的伸手捏住斐裁的右手,调了调角度后,狠狠将直刀往自己的腹腔上部一送……
斐裁大惊:“王知世郎……你这是何故?”
王薄嘴中涌出大量鲜血,死死盯着斐裁:“速速斩下我的首级,否则张果必疑……记住你的承诺!”
话音刚落,身子便软踏踏地倒下,隋末农民起义第一人,竟然就此陨去……
………………
两炷香的时间后,黑压压的一支军队停在了北营寨口。
“平原县令何在!?”一名校尉模样的将领策马而出。
“我就是!”斐裁微微合了合手后,轻手轻脚地给王薄盖上了白布。
“此人是匪首王薄?”校尉趁着功夫,扫见了王薄的模样,顿时又惊又喜。
“的确是知世郎王薄。”斐裁面无表情地应到,却是连正脸也不给这位校尉。
“速速上缴匪首尸体……还有那些被俘流匪,一并交接过来!”见到斐裁如此傲慢,那名校尉也有些不高兴了,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哦?什么时候我平原县抓捕的流匪,轮得到外人说话了?再说……这里只有新抓捕的隐户,哪来的流匪!?”
“你!!”那名校尉看着乌压压一片的流匪乖乖地在县兵的看守下,朝着平原县的方向走去,当即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你当我是眼瞎啊,这些人不是流匪是什么?
不过斐裁的强词夺理也有几分道理,这里是平原县的地头,不管是隐户还是流匪,既然是被人家抓到的,那自己还真不好意思直接抢夺这份功劳。
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几队依旧毫无生气的溃兵,校尉一挥手:“这些总归不是隐户了吧……来人,就地将这些流匪格杀,以正视听!”
听到这伙人一上来就要杀人,斐裁忍不住了,当即冷冷一哼:“谁说这些人不是隐户了……来人,找几个相熟之人,把这些隐户带回城去!”
听到斐裁的示意,几名巡捕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跑到那群降兵面前,小声嘀咕了一阵后,顿时放出来了几十号流匪,朝着那些溃兵奔跑而去。
那名校尉见状,顿时脸色大变,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包庇流匪,与流匪同罪……来人,将平原县令拿下!”
“谁敢!!”
见到大军中分出一队士卒直奔斐裁而来,随着几声齐刷刷的大喝,斐裁的背后,忽然涌现出了几十名身披纸甲的隐户,迅速以伍为单位组成了攻击队形。
重甲兵!!?
看着那一身身模样古怪的铠甲,以及那近二十柄模样吓人的拍刀,大军主将眼中露出一阵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