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大兴土木的朝代,与唐代不同,隋朝权贵住宅的地理空间呈现出“东疏西密”的特点,因此但凡有条件的官员,都会在西城购置房产;
但平原王氏却很有些不同,他们的府邸并不在西城,而是在平民扎堆的东城。
之所以如此,据说是为了避嫌——他们“衣冠南渡”时迁徙至金陵的本家琅琊王氏居于城西,作为分支之一,平原王氏自然需要放低姿态,于城东建邸。
虽然这个理由在后世人听来颇为扯淡,而且这种理由也很有些“自成一统”的意味在里面,但作为从魏晋时期就兴盛不衰的“第一豪族”、“簪缨世家”,琅琊王氏绝对有资格这么做。
………………
城东,王府。
用过一顿清淡、精致、但却寡淡无味的晚饭后,感觉自己依旧不太习惯分餐制的斐裁被请到了茶舍。
坐在主座上的王胤见到斐裁进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后,便将目光集中在茶侍的双手上——似乎对他而言,茶侍手上那一小饼正在红泥炉上小心炙烤着的团茶,要比斐裁这位新任县令要重要的多。
从原本这具身体主人的残缺记忆中,斐裁早就知道了这些门阀是什么尿性,当下对于这位平原王氏家主的傲慢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而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同样把目光移到了茶侍手上的那饼团茶上去。
直到明清以前,华夏流行喝的都是团茶——这玩意形状跟后世的沱茶或者班禅茶很有些相似,就像一个窝窝头似的,由散茶紧压而来。
只不过在喝法上,团茶的步骤极为麻烦——备器、炙烤、碾罗成末、取炎、候汤、煎茶、酌茶,直到最后的啜饮。
说实话,斐裁对于这种需要往里面加盐的喝茶方式还是很有些接受不能的,据说古人有时候还会往里面加花椒和八角桂皮等香料,他实在难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但没法子,当下的喝法就是这样,他就算再不喜欢,也只得忍着。
就在这种宛如死寂般的沉闷中,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看见粗陶罐中的茶汤开始涌现出珍珠般的水泡,而茶侍也开始满眼庄严地拿起小竹瓢把水面上形似黑云母的那一层水膜去掉,王胤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挪回到斐裁的身上。
“听闻庸之乃是陇右斐氏的族人?”王胤扫了扫正摸着下巴,津津有味看着茶侍煮茶的斐裁,开口说道。
庸之乃是原本那位“斐裁”的字,而那位原主人的宗族其实只能算是当地的一支小有资产的寒门而已,当不起“氏”这个称呼——只不过斐裁既然取了独孤家的一名庶出之女,那也勉强能摸到士族的边了,因此现在用上“斐氏”这两个字,倒也不算错。
听到王胤朝着自己问话,斐裁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眼睛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茶侍把第一勺茶汤舀到黑陶所制的“熟盂”里以备育华和止沸,鼻子里嗯了一声,权当回答了——这是后世某些山东农村地区的习惯,对于不喜废话的他们而言,这种寒暄鼻子里嗯一下就算回答了。
见到斐裁对于自己这位家主竟然如此轻慢,王胤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区区一个寒门出身的七品县令,竟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放肆?
不过一想到对方乃是陇右人士,在这个特殊时刻又忽然补缺到平原县来,斐裁的这番姿态在王胤眼里就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庸之,我听闻……今日你身边忽然多了一位异人,虽然面目奇特,但却对城防之事颇为精通?”王胤脸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语气却仿佛在向子侄征询一件微不足道的家事。
今天城墙那边非常热闹,这位县令的手令和动作一件接着一件,得到了郑县丞递过来的消息后,王胤立时感觉这事有些异常,思量了一阵后,这才让人给斐裁递了拜帖,邀其进府一见(王岳及那些巡捕昨日未曾见过佘申)。
异人?
斐裁反应了过来……佘申?
想起佘申那张满是疤痕的丑脸,斐裁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竟然用“面目奇特”这四个字,这老家伙还真会照顾别人的感受啊。
“哦,一名朋友罢了,王老先生的消息……很灵通啊!”即便是知晓这些门阀才是大隋真正的掌权者,但斐裁依旧有些不爽王胤那副骨子里的居高临下。
佘申毕竟是隐户,又是从辽东战场上逃回来的溃兵,他不想节外生枝,因此只是简单用一句“朋友”带过。
朋友而已?
王胤捻了捻胡须,意味深长地看着斐裁。
你是陇右人士,自身又是寒门出身,抵达平原不过十余日之数,平日里更是深居简出……从哪里来的朋友?
再说了,据门客所言,那个丑八怪对于守城之法极为精通,其中不少手段更是闻所未闻,其精妙之处让那位门客自愧不如,绝对是久经战阵的骁将或者高明谋士——这种人物又岂会看上你这种废材,与你做朋友?
想起这些年来各大门阀开始放下架子,从寒门和平民之间广纳人才的举动,王胤打心眼里不相信废材的说辞。
哼哼……
豫让么?
回忆起下面人描述的那张近乎毁容的丑脸,王胤忽然想起了《史记·刺客列传》中的那位为了报仇不惜毁容吞炭的晋人刺客,心中的不满之意更浓。
独孤阀这是什么意思!?
先是让一个旁系姑爷忽然跑过来补缺平原县令,接着又不惜让一名精通兵事的骁将毁容进城——对方这是打算利用这次流匪围城,狠狠做一番文章?
也不怪王胤会这么想,自魏晋以来,以天下为棋的超级门阀之间固然多有联姻,但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却远远超过寻常人的想象——别的不说,光三国至隋朝的三百六十余年间,在三十余个大小王朝交替兴灭过程中消失或衰落的近百个大大小小的门阀,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而如今嘛……
不管是杨广还是八柱国,全都是关中和陇右的门阀,其中多有胡人血脉;这些人在持续打压了三十年之后,生出了想要进一步削弱甚至消灭他们这些山东望族的念头,难道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一开始,独孤阀派斐裁过来补缺平原县令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对方的用意猜的七七八八了,但等到今天那个丑汉出现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可能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是错误的——虽然捉摸不清独孤阀究竟想要干什么,但这并不妨碍王胤心中的警铃大作。
……………………
古法煎茶,仅取前五碗饮之,而第一勺舀出来的茶汤滋味最为浓烈,故其名为“隽永”。
接过茶侍双手奉上来的一汤隽永,王胤瞅了瞅对面的斐裁,发现他对于自己独享隽永的事情虽然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但对于茶侍俸给他的那碗茶汤却是碰也没碰,当下颇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言行举止跟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废材一眼。
按理说,一名合格的“捣乱者”,在目标没达成之前,隐忍乃是最起码的素养。
且不论自己的实际地位远非区区一名县令可以比拟,即便是对方的身份跟自己差不多,但在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该受的屈辱和轻慢,你就得乖乖地受着,还不能表现出任何不乐意的样子。
而对方这么一副看似荣辱不惊,实则刚硬到骨子里的做派……
难道是独孤阀的布局已经完成,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因此对方压根底就不怕自己看出破绽?
不对!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王胤就否定掉了这个想法。
斐裁来平原县不过十余日,在所有官员都孤立他的情况下,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就把棋局布好——他平原王家虽然只是琅琊王氏的旁系,但实力也远非普通士族可以比拟,想要在他的地盘上悄无声息地搞一通大动作却不让他知晓,哪怕是独孤阀也不可能!
那么……
这个家伙是故意让自己看出破绽来的?
想起下面人收集到的情况,以及斐裁跟那位已经挂掉的“夫人”之间的种种过往,王胤眼中露出一丝了然之色。
这是把他对原本那位夫人的不满转嫁到独孤阀身上,外加对独孤阀将其作为“死士”的行为多有怨恨,于是起了反水之心?
这也难怪,既然夫人死了,身边没了督制之人,此刻又在距离陇右千里之外的平原县,没了宗族的牵绊,做出一些脱离控制的事情倒也不算奇怪。
想起这位县令这段时间做出的种种行为,王胤心中越发肯定自己所料不错——就这段时间观察到的种种来看,这位县令绝非废物,甚至在管家王伦的口中,还是个善操人心的枭狠之辈。
这么一个人物,在过去数年间,却在陇右落了个“窝囊废”、“废物”的名声,独孤阀对其的打压可见而知。
心中有了定计,王胤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多了几分亲善:“庸之,既然你如今成了平原县令,我王家长居与此,你我之间还需多多走动才是;”
“眼下流匪肆虐,加强城防乃是一等一的要事,我听闻你现在缺人手缺的厉害……如不嫌弃的话,伯父这边调拨给你一些人手供你差遣可好?”
听到这老货以伯父自居,还表露一副想要帮忙的态度,斐裁忍不住露出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个世界还有这么无耻的人?
你丫的不知道从哪纠集了一大批流匪过来围城,整一出拥匪自重的把戏也就罢了,如今还想把家仆安插到我的手下,正大光明地插手城防!?
看着这货脸上掩饰不住的狐疑之色,王胤眼角抽了抽:“庸之贤侄,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总归不会是以为那些流匪是我指使的吧?”
斐裁呵呵一笑,并未说话,脸上却露出一副“难道不是么”的神态——佘申已经分析过了,这些流匪的背后的指使者大概率是城中门阀世家,而平原县内,除了你们王家,还有谁有这实力能一口气纠集上万流匪?
本来只是句调侃的话,但看着斐裁那副表情,王胤顿时一愣,当即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那些流匪不是独孤阀暗中指使的!?”
!!!!???
听出了王胤话中的意思,斐裁错愕地看着同样一脸惊愕的王胤。
这TMD的……
究竟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