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薄命
好疼……
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却还能听见大夫人得意的冷笑声。她身边的丫鬟们为了讨好她更是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辞藻都用在了我身上,全然没有了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小家碧玉模样。
“哼,不愧是青楼出身的婊子,人尽可夫!”
“瞧她扭腰摆臀的骚样,真真是个浪货!”
“真是个不要脸的下作娼妇,我要是她,被人光着身子这样弄,早咬舌自尽了!”
“贱人,是不是好舒服?舒服得你都说不出话了?”
没错,我是婊子,我骚浪,所以你家老爷才喜欢,巴巴地给我赎身娶回来做小。你们一个个端庄高贵,怎么也想得出这么狠毒的把戏?竟然趁着老爷出门的工夫,找来一群护院的恶汉轮暴我!
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我想骂,想诅咒她们,张开嘴却只呕出一口血。
身体的疼痛逐渐麻木,意识开始抽离,等我再次睁开眼,竟发觉自己站在众人面前,却没有一个人看我。他们都在看着地上,那里,还躺着另一个我,一个浑身狼狈,体无完肤的我。
我竟是死了吗?
一个护院俯下身子,探出手放到我鼻下试了试,旋即收回手去,迅速站起来。
“夫人,她没气了。”
我见他离开,忙朝自己的身体扑过去,这样面对面地看自己,倒是头一回。脸倒是还能看,因为先前的挣扎,头发也散了,乱糟糟地,几缕青丝黏在脸上,狼狈得紧。眼睁得大大的,眼神却散了,嘴角还挂着血,映在青白的皮肤上格外凄厉。
“死就死了吧。”
大夫人瓮声瓮气地说,指头还不忘拨弄手里的佛珠。
“死了,大家伙儿就都省心了。”
呸!面慈心黑的毒妇!
我怒从心头起,回身朝她扑了过去。
就是做鬼,我也要咬死你!
身子从她胸前穿了过去,我错愕地回头,她安然无恙。
不死心地又挥手打她,那手从她头上划来划去,照样是白忙一场。
她身边的丫鬟朝我的身子啐了几口,我又扑过去,可仍是从她们身上穿过,跌坐在自己的尸身旁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从小家贫被卖入娼门,从此便成了贱命一条?被男人作践玩弄,连女人也可以践踏我,死了都不能报仇?这便是我的命吗?
“怎么回事?我才几天不在家,你们就翻天了?都不去干活围在院子里干嘛?”
老爷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刚才强暴我的那几个护院一阵慌乱,围观的下人们散开,我赤裸裸的身子就暴露在老爷面前。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的声音象是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鸭,肥胖的身子一抖一抖地滚了过来。
“老爷,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想着要再过两天呢。”
大夫人不紧不慢地说,冷冰冰的眼神从我的身子上飘过,好像看一堆粪土。
“我……我问你,这是怎么搞的?蝶舞怎么会……”
老爷指着夫人的手指抖啊抖,刚才还很张狂的几个丫头都缩起了脖子。大夫人倒是没事儿人一样,淡淡地瞟了老爷一眼,轻轻甩了甩袖子。
“不过是死了个下贱的娼儿,老爷至于这么动气吗?”
“你……我……”
我跪坐在地上,看着老爷跳脚。大夫人朝她身边的大丫鬟梅枝递了个眼色,那小妮子立刻心领神会,娇笑着上来扶住了老爷。
“老爷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老爷哼了一声,倒没甩开她。大夫人接着又说:
“梅枝是我房里的,也跟了我好些年了,平日里做事谨慎,人也端正。以后就让她跟在老爷身边伺候吧,这样我也安心些,总比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强。”
梅枝手扶在老爷手臂上,侧过脸做出娇羞的样子,完全没了方才的凶悍。
老爷的小眼睛在梅枝脸上打了个圈儿,怒气也就一点点地没了,又瞥一眼我那一塌糊涂的尸身,埋怨似的说:
“你怎么把人弄死在家里了呢!多秽气!”
“让人抬出去埋了就是了。”
大夫人倒是早就想好了我的出路,丢下一句就转身走了,想必又回她那佛堂念经礼佛去了。
梅枝朝着老爷抛了个媚眼儿,也跟着去了。
老爷站在那儿瞅着她风骚地一扭一扭地走,直到人没影儿了,才扭过头,厌恶地看我一眼,忙不迭地朝下人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啊?快,快,找张席子裹了送城西去!”
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在沁芳楼捧了我两年,将我娶回来也有半年了,夫妻情分又何止一夜?一张草席就打发了我。
看他急吼吼地朝内院走,我心里不甘,想要追上去,没跑几步就被拽住了。扭头一看,竟有一根链子从尸身的心口连到我的腰上,将我死死地拴住了。我用力拽那链子,想找出一个接口,却发现整根链子居然连个接缝都没有。
两个男仆拉了平日里运泔水和夜香的那辆破板车过来,拿起车上放着的草席,扔在我的尸体旁,怕脏了自己的手似的,居然用脚去拨弄我的身子!
我活着的时候,他这样的下等仆役见了我,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如今竟然也用脚糟蹋我。我气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他用脚踢着我的尸身滚到草席上,又绕到另一边把那一半用脚尖挑起来盖住,这才两人合力抬到板车上放置。
我被链子牵着,逃也逃不开,万般不甘不愿,也不得不跟着上了板车,由他们推着从后门出去了。
2.离魂
城西有个乱葬岗,通常都是些冻饿而死的乞丐会被扔到这儿来,没想到有一天我这沁芳楼的红牌蝶舞也会来。
几只野狗原本正在那儿抢几根不知是谁身上的骨头,见有人来了,便一哄而散,却也不走远,眼巴巴地守在边上,分明是等着开饭。
从城西同到这里的路是一段荒路,又是坡又是坎,坑坑洼洼的很是难走,那两个男仆推着板车觉得吃力,心里不平,嘴里也就不干不净起来。
“妈的,好事轮不到我们,运死尸想起我们了。”
“可惜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就这么给玩儿死了。哼,刚才看他们干得起劲儿,老子瞧着都硬了。”
“硬了?正好啊,美人儿就在车上,你也干哪!”
“现在这样儿?瞅着都反胃了!奶奶的,那帮老粗,真下的去手!”
看着他们把我的身子卷在席子里,随便找了个浅坑往里一扔,转身便走,生怕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一阵风刮过,盖在我身上的破席子轻飘飘地滑到了一边。连它也嫌我脏不成?
我跪在自己的尸首旁,徒劳地做着没有结果的事,一遍遍伸手,试图擦拭掉那些臭男人留在我脸上身上的污迹,却一次次扑空,手指从脸上穿过,我,还是那么脏。
那几只野狗见人走远了,便一个个伸头探脑地朝我的尸身凑了过来。我想赶,却没用,很快,有一只长着癞痢的癞皮狗先靠了上来,朝着我翘起后腿撒了泡尿。
好恨!我好恨!就因为没投胎到好人家,我就注定了要被弄脏、被践踏吗?连狗都来欺负我!我不甘心,我不服!我要报仇!
我仰天嘶吼,尸身仍大睁着的眼睛虽然无神,却能映出我的样子,两道血泪从眼角流出,狰狞地挂在白皙的脸上,凄厉又恐怖。
“善恶终有报,你又何必执着?”
谁?谁和我说话?
恶狠狠地扭头看去,满目苍凉中,一个中年道士迎风而立,身上藏青色的道袍剌剌作响,一派仙风道骨的。
“你能看到我?你想要抓我?”
纵使再没见识,我也知道他是个法师,法师都是降妖捉鬼的。
“贫道向来只降孽妖,只捉恶鬼。你是哪种?”
那道士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见我不恭敬,也不恼。
“我从没害过人,也没起过害人的心,平生所想也就是找个良人嫁了,从此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我跟了老爷后始终安分守己,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却死得这样惨,连口薄棺材都没有。”
我指着自己狼狈的尸首给道士看。他虽然看起来和善,我心里却还是怕的,那府里的大夫人也是终日里吃斋念佛,在路上看到只蚂蚁都要绕开走,却是一手将我推上死路。
“我看你两眼血泪,想必死得冤枉,心有不甘,我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呢。唉,也是个可怜人。不过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世上的事都是因果轮回的,他们造的业障,自有他们去偿还,你就放下吧。”
那道士摇头叹息,转头却来劝我。
放下?我如何能放下?我的尸身就在眼前,上面的伤痕历历在目,我的血都还没有凝结,他却要我放下?
“不,我不放,我放不下!”
我咬牙,用力地摇头,哪怕他要收了我,也要拼一回。
“我没害过人,却被他们这样作践,他们害死我,却没事一样安享荣华富贵!凭什么?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眼前浮起一片红雾,我只觉得一股火从心口烧起,烧得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不是说有因果轮回吗?你不是说他们造的业障会由他们偿还吗?那就让我看看啊!让我看看他们怎么给我偿命!”
我越说越气,只觉得身体里的火气直往外冲,身边居然也真的跟着刮起了小小的旋风,卷起地上的枯草落叶,在我周围盘旋。
那道士见我动怒,脸色也变了,身形一晃,人就来到了近前,宽大的袍袖一扬,出手如电。我只觉得一道光在眼前闪过,接着一股凉气从额头注入,慢慢游走于四肢百骸,将体内几乎冲破身体的火压制住了,眼前的血雾也淡了下去。
“真是个痴儿。”
道士收回指着我的手,叹息着摇头。
“要不是贫道及时压制,你就入了魔了,到时候,贫道想不收你都难啊。”
我恢复了清醒,看看周围还没完全落地的树叶和那张已经被我弄起的风撕扯地更破烂的草席,身子一软,跪倒在道士面前。
“道长,求你成全了我吧。我不甘心,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若真的成了魔,报了仇也好,被收了也罢,至少我不再煎熬。心里的不甘就像条蛇一样,时时刻刻啃噬我的心肝,那滋味太苦了。
“荣华富贵转眼空,爱恨贪痴总成无。一切只不过镜花水月,你执着又有何用?罢了,既然让我遇见,总算是你我有缘,你若实在放不下,索性去看看吧,看看因果报应、世事轮回,兴许对你有好处。”
道士的话让我顿生希望,怕他反悔,起身就想跑,却听得“哗啷“一声,这才想到了腰间那根莫名其妙的链子,于是复又跪下求他。
“道长,我被这链子锁着,根本走不了啊。”
“你果然是无辜枉死的。”
道长的声音越发怜惜起来。
“这链子叫索魂链,可锁住那些阳寿未尽却遭横死的魂魄,免得走失成了孤魂野鬼,再入不了轮回。我现在断了你的锁魂链,若想通了,七天内回来,自有鬼差来接你去地府,你可照样转世投胎,安享下一世的命数。”
道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朝我额头上一甩,只听“喀吧”一声,系在腰间的那条链子便断掉了。
我看着自己重获自由的腰,心中欢喜,朝着道士磕下头去,耳边就听他说:
“我虽放你回去,却不容你作恶,你只能看着,待善恶有报那一天,我自会去找你,助你重入轮回,只是那时,你怕是没机会投胎做人了。”
只要能回去,我哪里管他什么轮回不轮回?若我的仇得报,灰飞烟灭我也甘愿了。这世上有太多的苦、太多不平,不来也罢。
再抬头,那道士已不见了,果然是个高人。
站起身,又看了我那残败的肉身一眼,我转身离去。
3.豪门
薛府虽然不敢号称是城中首富,也称得上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户,再加上大夫人娘家的哥哥在临安做翰林学士,倒显得比那货真价实的首富任家还要风光上几分。三进三出的大院,青砖碧瓦,知府大人的宅子也没它气派,平日里看大门的门房都是梗着脖子的。
薛老爷虽是生意人,却算不得精明强干,稳稳当当地守着一份家业,没有败落,也发扬光大不起来。这人的脾气就跟他做生意一样,软绵绵、温吞吞,没什么野心,也没太大的志气。仗着做官的舅老爷撑腰,他没本事把别人怎么样,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大夫人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嫁到薛家二十年,半个娃儿也没生出来过,但有娘家势力的庇护,正室的位置一直稳稳的。平日里吃斋念佛,逢年过节还会做些布施,在这扬州里是出了名的慈悲。
我站在薛府院子里的合欢树下,冷冷地看着一身富丽堂皇的梅枝指使得她那些昔日的同僚姐妹、今时的下人丫鬟们如走马灯般团团转。
“手脚利索些!仔细点儿、仔细点儿,那是大夫人进香用的,放那边!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离我远点儿,当心弄脏了我的衣裳……”
我看着她狠狠一巴掌打开了不小心蹭了她一下的小丫头,假模假式地掸掸根本没有什么灰尘的衣袖,心里冷笑。
这可真是小人得志乱叮狂,一朝得势,居然也端起了主子的架势来。
当初我刚进府的时候,老爷恨不得把我捧在手心儿里,她在花园里见了我,笑得那叫一个甜,“二夫人”、“二夫人”叫得那叫一个亲,真真一副孝子贤孙的面孔。一阵微风吹过来,大点儿的树叶都吹不动,她忙不迭地用手扶我,嘴里念叨着:
“哎呀,这么大的风,可别吹坏了二夫人娇贵的身子!”
到我被大夫人整治的时候,骂我骂得最响亮的就是她,第一个朝我啐唾沫的也是她。
正想着,就看到梅枝换了一副嘴脸,殷勤地朝着走来的大夫人和老爷迎了过去,满头的珠钗、步摇哗啦啦直响。
大夫人还是一贯的素衣荆钗,一串佛珠终年不离手,一边慢慢走,一边细声细气地跟老爷说话。老爷低眉顺眼的乖乖听着,他得罪不起有权有势的大舅子,纵使娶的老婆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把他另外买回来的鸡都啄死了,也得当菩萨供着。
“夫人,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车也套好等在门口,这就可以走了。”
梅枝美滋滋地凑过去,中气十足的嗓门把夫人的声音都挡住了。夫人停了口,瞄她一眼,没说话,自己走到那一堆东西跟前检视。
“下人们笨手笨脚的,我不放心。幸好我在这儿瞧着了,不然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完呢!可把我累坏了。”
梅枝把手挽住老爷的膀子,撒娇似的蹭了两下,大夫人眼睛扫了一下过去,她犹自不觉得,老爷却急急地把胳膊抽了回去,三蹿两跳到了大夫人跟前。
“行了,就这么着吧。我不在家,你们也都不要怠泄了,该干什么的干什么,谨守本分才是做人的根本。”
大夫人雍容地朝下人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将东西装到车上去,转头又训示了几句。
下人们都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梅枝又晃了晃脖子:
“夫人尽管放心去吧,家里我会看着的。”
大夫人又瞄了她一眼,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但那眼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我却没有错过。
梅枝啊,梅枝,你以为大夫人开口把你给老爷收了房,就真的飞上枝头成了主子了?在下人面前托大也就罢了,居然得意忘形地在她跟前也不知道收敛,那就是不知死活了。她当初容不下我,难道现在就能容得下你吗?
说话间,一群人已经出了府门,我是鬼,就这点方便,穿墙而过,正看到大夫人上了车,淡淡地吩咐了梅枝一句“照顾好老爷”,就将车帘子放下了。
老爷老老实实地站在大门口恭送夫人的车离开,直到走远了,才好像松了口气似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可算是走了。”
梅枝嘻嘻一笑,立刻蛇一样缠了过去,手指头在老爷三层的下巴上刮刮:
“她走了,我不是还在吗?”
被她这么一闹,老爷又来了精神,包子一样的脸更是笑成了个花卷,一把揽住梅枝,朝内院走去:
“没错,没错。宝贝儿,就咱们俩了……”
这边两人旁若无人地调笑着进去了,落在后面的下人们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开去,当家主母不在,没谁会真的老老实实。
“哼,想不到梅枝那娘儿们发起骚来也挺撩人的嘛。”
当初对我施暴的几个护院中的一人用三角眼盯着梅枝扭动的腰肢,响亮地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干起来是不是也跟蝶舞那婊子似的那么带劲儿。”
他污秽的言语立刻引来同伴们的笑声。
我的怒火在那片下流的笑声中越烧越烈,在乱坟岗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眼前再次泛起猩红,仿佛烈火就要破体而出,将我撕得粉碎。
也好,烧吧,把那几个禽兽烧死我也值得了。
就在这时,眉心处忽然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凉意沁入,竟让我的神智又清明了起来,耳边是那道士的声音:
“不可妄动杀心!我给你下的净心咒只可救你三次,三次之后,贫道便再不能纵容了,定会来收你。切记,切记!”
我心里一惊,暗道好险。再看那几个护院,一个个都不笑了,抱着膀子瞋目结舌地四下打量:
“怪了,怎么凭地就起了阵怪风,还冷得紧。”
“可不是,阴森森的。”
“回屋去吧,到底是入秋了,寒气说来就来。”
几个人说着话,也朝院子里晃悠悠地去了。
我不敢再跟着他们,怕一时又控制不住自己,那道士果然厉害,不在跟前也能管着我。刚才已经发作了一次,还剩下两次,定要小心了。
4.报应
以前活着的时候,终日里除了对镜梳妆,就是等着那男人来临幸,总觉得日子过得极慢。现在看着别人过日子,反而不觉得了,一转眼,四个春夏过去了。
倒是真如那道长说的,善恶有报。当初对我施暴的那几个护院,先后出了事。
最先死的是他们中带头的大胡子,他常光顾的一个粉头儿不知被谁过了一身的花柳病,自己还不知道,结果传到了他身上,没两个月就全身溃烂流脓,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那股恶臭,本人更是疼得终日哭号不止。薛家不是开善堂的,一扇门板将人抬了走,去处自然是当初处置我的那个乱坟岗。那人在一片荒草中呻吟了三天才断了气。
时隔四年,这乱坟岗又添了不少无名的尸骨,我伴着那人的呻吟声四处游走,试着想找出自己的遗骸,可惜遍地的残骸断骨,看起来都差不多,散落四处,也分不清谁是谁。真应了诗文里说的,“自古红颜变白骨,怎见白骨生红颜”。
死个把人不影响薛府里的热闹,老爷五十大寿,在府里的外院摆流水席。梅枝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要去大院子里招呼客人,却撞上了大夫人,挨了顿训斥,说她太过张扬有失体面,实际上就是指桑骂槐地说她狗肉上不了台面。梅枝铁青着一张脸听着,等大夫人走开,便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生不出蛋的母鸡还这么狂!等我生了儿子,有你好瞧的!”
梅枝的儿子还没生出来,护院却又死了一个。
那是在一年半后,那人晚上跑出去吃酒,喝醉了在酒楼和人打了起来,一个不慎从楼上滚了下来,当场折了腰骨,从此下半身不能动弹。已经没用了的人薛府不会留,给了几十两银子让他弟弟把人抬走了。那人的弟弟也是个狼心狗肺的,拿着他哥哥的卖命钱吃喝嫖赌,开始还耐着性子将残废哥哥放在家里养着,不到一年,几十两银子用光了,亲哥哥也就被扫地出门做了乞丐。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早早就开始下大雪,纵然有大夫人施粥、施衣,扬州依旧每天早上都要清理出去几具乞丐的尸首,去处自然是城西。
雪下得最大的那天晚上,我站在院子里,伸出手,看着雪花穿过手掌再飘落地面,耳畔是梅枝肆无忌惮地撒娇声。她如今笑起来的声音越发地尖锐刺耳了,隐隐带着盛气凌人的架势,对大夫人也没了过去的恭敬。稍远的地方,大夫人的佛堂里还亮着,偶尔能听到木鱼敲打的声音,一下一下,不紧不慢,仿佛院子里摆的那个计时的滴漏,滴答滴答地等着时刻的到来。
剩下的护院估计是从前两个人的下场里看出了东家不仗义,便都开始各自找出路。里面有两个是亲兄弟,在我死了的第七年,一齐辞了薛家去奇胜镖局做镖师。
走镖的收入很高,但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俩运气不错,在奇胜干了几年,除了添些伤口,命倒都还在,弟弟更是嘴甜会迎逢,升做了镖头。
人都是这样的,贫贱的时候可以相依为命,可一旦其中一个富贵了,另一个不管过去怎么要好,也免不了眼红。那个当哥哥的看到弟弟发达了自己却还是个小喽罗,心中不平,便开始处处作对。起初那弟弟还百般忍让,后来也不愿意了,找个由头将他哥哥踢出门去,兄弟俩从此反目。
后来,那哥哥进了奇胜的死对头长丰镖局当了镖头,越发卯足了劲儿跟弟弟对着干,竟成了仇敌的架势。一次两个镖局为了争一趟镖,在大街上火拼起来,那弟弟一刀将自己亲哥哥的脑袋削下半个,自己也被人从背后捅了个透心凉。
还有一个似乎和知府大人的姨太太的奶娘有些什么亲戚关系,正巧衙门招捕快,便把他给荐去了。从此穿上官衣吃起了皇粮,威风八面,奇胜和长丰两个镖局火拼出人命时就是他带着人去抓人的。
还是奇胜和长丰火拼的那一年,梅枝终于有孕了。可以说是老年得子的薛老爷乐得合不拢嘴,梅枝更是母凭子贵在府里越发趾高气昂,过去见了大夫人还欠着身子问问安,如今在院子里碰上,却连头都不愿意低了,梗着脖子说:
“姐姐,妹妹身子不方便,不能给您行礼了。姐姐多见谅啊。”
大夫人也不恼,不冷不热地瞄她一眼,带着随身伺候的丫头走过去了,留下梅枝站在那儿得意地笑。
梅枝在笑,我也在笑,因为我知道,很快又要有戏看了。
那个宝贵的胎儿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挺着六个月大肚子的梅枝开始琢磨着提高自己在薛府的地位。
当薛老爷小心翼翼地向大夫人提出将梅枝妾氏的地位提升为二房夫人时,大夫人拨弄佛珠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起来。
“梅枝若能为薛家开枝散叶,也是她的功劳,给她个二夫人的名份也没什么不行的。”
大夫人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看到薛老爷偷偷出了口气。
“这样吧,等她孩子生出来,若是个男孩儿,老爷你就收她做二房吧,这样我在哥哥面前也好有个交待。”
软中带硬的话让老爷瞬间又紧张了起来,忙表态:
“夫人你放心,梅枝就是生了男孩儿,那孩子也得管你叫娘,叫她姨娘。咱们薛家的当家主母永远是你。”
说完,擦着冷汗跑了。
等他出去了,大夫人才睁开眼,冷冷地看了门口一会儿,只听得“啪嗒”一声,手里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圆润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大夫人收回目光,看了看地上的佛珠,再看看自己的手,良久,念出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要放下屠刀了吗?我这个鬼都不信!
我嗤笑一声从窗子飘了出去,这是我前阵子才发觉的,做鬼是可以飘的,不由得有些懊恼,白白用腿走了这几年。
除夕的时候,梅枝临盆。产房里的人进进出出,梅枝在床上叫得撕心裂肺。薛老爷穿了一身土黄色的袍子,迈着他那两条短腿,象个长了脚的烧饼一样在大厅里来回地转,大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照旧捻动佛珠。
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到阎王殿上走一遭,梅枝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连自己生的孩子都没能看一眼就断了气。那孩子理所当然地被直接送到了大夫人手里,他果然是要叫大夫人一声“娘”的。
薛老爷哭了一会儿就去找人安排梅枝的后事了,产婆等薛老爷出去了,便收了方才悲痛的表情,乐滋滋地从大夫人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道了声“恭喜大夫人喜得贵子”便出去了。
她是个经验老道的稳婆,什么样的产妇都见过,什么情形的胎儿都接生过,自然也清楚怎么让一个生产的女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5.化妖
转眼又是一年,外面鞭炮声声,薛府也是热闹滚滚,正月十五是新年的尾巴,说什么也不能简单地过。
我坐在房梁上,看大夫人逗那孩子,一旁的小丫头伶俐地谄媚:
“小少爷真可爱,瞧这眉眼儿,多象……老爷!”
看看刚满周岁的小孩儿粉嫩嫩的小脸儿,再想想老爷那包子一样的脸,我噗哧一声笑了。大夫人那位做翰林的哥哥如今进了尚书省,官拜侍郎,年前疏通关系,让薛老爷出钱捐了个员外郎,薛府成了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梅枝早已成了大夫人香炉里的一撮灰烬,没人再记得她。不过她跟我不同,总算得了一副薄棺容身。
知府大人带着师爷和捕头来拜年。当年从薛府出去的那个护院,在衙门里安安稳稳地混了这些年,去年娶了知府大人姨太太房里的一个丫头当老婆。不久前老捕头终于告老卸职了,他顺理成章地接了捕头的差。
几个人在大厅里聊得挺投机,说来说去也就是如何垄断行市、怎样压榨民脂民膏、那些搜刮来的钱财怎么分,都是惯常的话题了。不过今年也增加了些新内容,知府大人在扬州的任满了,过完年就要转任别处,他这次来,一来是给薛老爷,现在要叫薛员外了,通个气,让他准备好打点继任者,二来则是想临走再捞一笔。
我料想他们说不出什么好东西,也就没兴趣去听了。身子穿过房顶来到屋外,坐在屋顶上看着街上的灯火。日子过得真快,我就这样看着他们,竟然也过了许多光阴。
那道长下的咒术,后来不慎又用掉一次,如今就剩下最后的机会了。不过这几年我的脾性也收敛了不少,起初每次看到他们,我总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动杀念,有时候看到他们春风得意,真真恨得撕心裂肺。后来慢慢的居然也看开了,心中的那股火也冷了下来,看着那些人或生或死,就好像看戏一样,通通与我无关。
这大概就是佛家讲的,“超脱”了吧?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锣鼓喧闹,抬头一看,竟然是“天狗食月”了。
原本黄澄澄的月亮现在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一道阴影出现在边缘,慢慢扩大,朝着中心移动。街上的喧闹越发嘹亮急促起来,一阵快过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直到血月变成了一个只剩下红边的黑月亮,吵闹声达到了顶点。
不知道是不是盯着同一个太久的关系,我竟然看到月亮上出现了一些浮动的小光球,一颗颗亮晶晶地如稀有的宝石,好像下雪一样,飘飘荡荡地往下落。我抱膝坐在屋顶上看着难得的美景,冷不丁一个小光球就冲着我这边飘了过来。
好奇地伸出手去接,本以为那光球会跟雪花什么的一样,穿过我的手,却没想到它在碰到我手的一瞬间,闪了一下,我居然感到手心一烫。猛地将手缩回,仔细看看,却什么伤痕也没有。错觉吧?
再抬头看天,那些小光球也不见了,被吞掉的月亮慢慢恢复明亮与圆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今天的月亮很奇怪,我也跟着奇怪了,居然兴起了回家看看的念头。
从屋顶上站起身,我朝记忆中的“家”飘去。自六岁被卖入沁芳楼,我便再没回去过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城南郊彭家村,简陋的破屋,还没靠近就已经听到了爹的之乎者也、娘的怒骂还有弟妹们的哭闹。
“夫家国之理乱,在乎文武之道也。昔者圣人之……”
“念,念,念!你个死老头子,整天就知道念你那些酸文!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当你是个才子,以为嫁给你就算不能做个诰命夫人,好歹也不愁温饱。没想到你这不长进的东西,连个师爷都当不上,整天除了装模做样,半点本事都没有!”
“你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怎么能说这是酸文呢?这是圣贤书!昔者圣人之……”
屋子里“啪”地一声,应该是娘把他的书抢了摔在地上。
“圣个屁!饭都吃不上了,还圣贤?圣贤给你饭吃?”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娶妻不贤哪!”
“老天爷,我怎么就这么命苦,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屋内娘的怒骂已经升级为哭号,配合着几个孩子的嚎啕,煞是热闹。
我站在枯柴的门外听着,却没有进去看看的欲望。里面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我想都能想得出来,毕竟是亲眼看了多年的了。
我那终日与书卷为伍的父亲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全家的生活都靠几亩薄田和娘做些豆腐在镇上卖勉强维持,父亲只管埋头做他那所谓的“学问”。
我娘不过是一介村妇,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一辈子精打细算,唯一做的冲动事就是嫁给了当时刚考上秀才的爹。满以为从此能跟着平步青云,说不定还能轮上个封妻荫子,却没想到错把山鸡看成了凤凰,当年踌躇满志的秀才过了二十年还只是个踌躇满志的秀才,再也没能前进一步。
“娘,我饿……”
孩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娘的骂声,她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应是去安抚孩子了,随即又开口:
“家里的余钱已经没多少了。前两天村头的王婆子跟我说,镇上的王家想招帮工,她可以帮忙把同书送进去,五年的契,签了就给三两银子,每个月还有二钱的月钱,赏钱另算。我看着差事不错,过了年就让大小子去吧。”
“妇人之见!我何家的男子怎能去给人做帮工这种有失身份之事?要去就让嘉禾去,同书要跟着我做学问,将来考功名!”
父亲大声反对,理直气壮的口气让我齿寒。
身份?贫贱之人有这种东西吗?饭都吃不上,却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自己屡试不第,又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惜,我那个弟弟同书,只怕是再读上三辈子的书,也考不上一个秀才。
嘉禾是我大妹,当年我被人牙子从家里领走的时候她也不过三岁,拖着鼻涕哭哭啼啼,现在应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虽不是父亲亲自把我卖入青楼,但他靠着我出卖血肉的五十两银子过了这些年,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又把主意打到嘉禾身上了。靠牺牲别人成全自己,十足的寄生虫!
身体一轻,我飘起来,将屋内的争吵抛到身后。
各人有各命,早在我被卖给人牙子的那一刻起,我和这个家就再没有关系了。这次来看上一眼,也不过是求一个了断。
我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就自己想办法活去吧。
6.家破
扬州的治安向来不错,可近年却不如往年太平。最近这几年年景一直不好,扬州城外闹起了山贼,起初只是一小撮流匪,偶尔抢劫一下往来的商贩,大家也没太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些草寇却成了气候,占山为王扯起了自己的旗号,这下引起了官府的关注。
接任的知府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埋伏、诱捕、招降、围剿……什么招式都用上了,折腾了一年多却始终没法把这个眼中钉拔出,一怒之下勒令捕头限期清剿。无奈的捕头只好告别了挺着大肚子的娇妻,在全城百姓的目送下,带着一队捕快和兵丁去了城外的贼窝,一去不回。
三天后,一匹老马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一步三晃地进了扬州的城门,那尸首被用绳子拴在马后面,一路被拖着走,早已面目全非,只凭那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辨认出这正是捕头本人。身怀六甲的妻子看到死去丈夫那早已不能称为脸的面孔,立时昏了过去,当晚生下一个早产的儿子。
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上头的大人们动动嘴皮子,抛头颅、洒热血的却是底下的小人物。惨事震惊全城,闻者无不摇头叹息以示同情,大夫人更是派人给孤儿寡母送去了几十两银子当做慰问,赢得一片赞叹声。
同情也好,赞叹也罢,过一阵子也就淡忘了。薛家小公子过三岁生日的时候,捕头的寡妇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子悄无声息地改嫁去了别处。
那一年薛府过年格外地热闹,舅老爷大驾光临,因此扬州城里稍微有些脸面的人都凑了过来。
我浮在空中,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大夫人抱着肉滚滚的小公子走到侍郎大人面前,逗着他叫“舅舅”。来客中有不懂事的,起哄说什么“外甥象舅舅”之类的马屁话,薛老爷的包子脸笑得全是褶子,竹竿一样瘦长的侍郎大人看了看那个越长越象他妹夫的孩子,木刻一样的脸纹丝不动,我却笑得直打滚。
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一个胖得象个肉球,一个瘦得似根竹竿儿,真不知他从哪儿看出象来了?这孩子虽然让大夫人养了,但毕竟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个便宜“舅舅”实在是不做也罢。
用过年夜饭,薛老爷被侍郎大人带到书房去说话。我就知道这位舅老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懒得去听他们那些个蝇营狗苟的事儿,转个圈儿,飞出去看街上的小孩儿放炮仗。
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人总是这样,没钱的时候想有钱,有钱了就想当官,当了官又要手握重权。历来朝廷官员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要想做到这一点,就要拼了命的往上爬,攀附权贵,结党营私。跟对了人,从此风光无限,身居要职;站错了队嘛……
我站在合欢树的树枝上,看着底下院子里鸡飞狗跳。三进三出的庭院里站满了兵丁,薛家上下,从家丁丫鬟到老爷夫人,一个个粽子似的被串起来赶着往外走。小少爷已经六岁了,正是我当年被卖时的年纪,正哭哭啼啼地牵着面无人色的奶娘的衣角跌跌撞撞朝前走。
这就是站错队的下场了,侍郎大人被人参了个玩忽职守、贪赃枉法,听前来薛府抄家的官员说,他已经被关进了天牢,秋后问斩是跑不了的了。
薛家算是遭了牵连,估计性命是不会丢的,但牢狱之灾和家产抄没却是一定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押运犯人的囚车一路到了京城。薛府的一干男男女女被分别关押在了刑部的大牢里,等待处理。
那种地方当然拦不住我,可是里面哭天喊地的哀嚎让我受不了,太吵了。
薛老爷在大牢里迅速消瘦了下去,整个人都憔悴不堪,整天缩在堆着干草的角落里失魂落魄。跟他同牢房的都是些过去府里的下人们,不过现在大家都关在这儿,明天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也就没人再把他当主子了。
小少爷因为年纪小,被安排在女牢跟女眷们在一起,他那个奶娘人倒是不错,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这个孩子。反到是他那名义上的“娘亲”,自从进了牢门就对他不理不睬的。
大夫人一辈子心高气傲,如今却得了这样的下场,哥哥死到临头,做靠山的娘家算是彻底完了,昔日巴结迎逢的人如今唯恐逼之不及,就连下人在这里也没了过去的恭顺。几样不顺心,再加上一路颠簸和饮食恶劣,大夫人很快就病倒了。
刑部大牢里死个把人都是正常的,更别提生病了。大夫人躺在干草上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叫热,一会儿哭叫着哥哥、爹娘,一会儿又哀求梅枝饶命。好几个年轻的小姑娘都被她这样子吓着了,缩在一旁不敢靠近。又是那奶娘,不仅一直照顾她,更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那份食水用了不少在她身上。
让我意外的是,薛老爷居然还惦记着这个夫人。在从送饭的狱卒那里听说大夫人病重后,他居然将自己嘴里那两颗金牙硬生生扳了下来,交给狱卒求他们给请大夫。
大夫最终是来了,可大夫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弥留之际的大夫人拉着奶娘的手,求她多照顾小少爷。
“若是老爷能熬过这一劫,就把孩子交给老爷。若老爷也……,奶娘,就求你可怜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只当你多生了一个吧。”
大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奶娘哭得泪人一般。
“大夫人,快别说这丧气话,您是菩萨心肠,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好人有好报……”
听她这么说,大夫人也只有苦笑。
“我罪孽深重,上天这是在罚我啊!罚我一辈子没有一儿半女,罚我从来得不到丈夫的欢心,罚我不得好死……”
我听她凄厉地哭诉,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其实,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啊,她一辈子在做的,就是和别的女人,包括我,争夺丈夫,想方设法维护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生存,只是……她的手段太毒辣。
罢了,她也到了这一步,一个骄傲的女人,最重视脸面,平日里连一丝头发都不容许乱的,最后却要穿着一身肮脏的囚衣死在监牢的草铺上,也是可怜了。
7.无常
眼看着大夫人的脸上死气越来越重,我知道,她的时辰要到了。
大夫人,当初你一手将我推上绝路,如今我亲眼送你入黄泉,我们的恩怨,也就此一笔勾销吧。
想着,我飘近些,想再看看她的脸,谁知我才一凑近,她就露出了惊恐万状的表情,混浊的眼瞪得大大的,脸都扭曲了,枯枝一般的手在空中乱抓,嘴里也狂叫着:
“蝶舞!蝶舞!你来索我的命了吗!蝶舞!”
看她这样子,我都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大步。
难道她能看到我了?!
再看大夫人,双手成爪僵在空中,身子一抽一抽地,已是在咽气了。
小少爷和几个丫头哪儿见过这个,早吓得大哭起来,奶娘忙着将小少爷抱在怀里安慰,蒙着他的头不让他看到。
我看她那恐怖的死相,自己也觉得有些发寒,不由得又退了一步,却不想居然撞到什么东西。
慌忙扭头,就看一个斯斯文文的黑衣男子正站在我身后,见我回头看他,居然笑眯眯朝我拱拱手。
“姑娘,没撞疼你吧?”
我吓了一跳,直觉地认定了这男人的身份。
“黑无常!”
“姑娘你真是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了在下的身份,佩服、佩服。”
黑无常像个酸书生似的摇头晃头,朝我又拱手又鞠躬的。我看他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稍稍定了些心,我本就是滞留人间等着看这群人的下场,如今强暴我的护院、梅枝、大夫人都死了,薛家也破败了,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想到这里,我便镇定了下来,朝着黑无常微微福了福身子:
“大人是来捉拿小女子的吗?”
“捉你?你好好的,我捉你干什么啊?”
黑无常用相当无辜的声音问我,眼睛还眨呀眨地,好像个孩童,哪里有传说中勾魂无常的威风。
这……
一时间我也傻了,不是抓我啊,那……
“必安,你弄好了没有?快过来,这儿有个好玩儿的小姑娘!”
没等我说话,黑无常就兴奋地朝我身后招手,我一看,一身白衣劲装的男人正将手从大夫人尸身的上方收回,淡淡地瞥了我们这边一眼,迈步走了过来。
好强的气势!
我被白无常散发出的气势震慑,不由得微微发抖起来。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是黑无常。
“不怕,不怕。那家伙面冷心热,从不欺负弱小的。”
说话间,白无常已经从我旁边走了过去,细长的眼冷风般扫过我,站到了黑无常身边。
“扬州薛季氏的魂魄已收,该走了。”
“这么快啊,我还想多跟小姑娘讲讲话呢。”
黑无常嘴里抱怨着,人却听话地跟着白无常准备要走了。
“小姑娘,你没事的时候多到快要死的人旁边等着,这样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他那开心的语调让白无常皱了一下眉头,离去的脚步也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朝着我说了一句:
“阳间的人气太重,滞留久了对你不利,还是找个地方好好修炼去吧。”
说完,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就消失在了牢房的木栅栏外,黑无常的声音却还在我耳边盘旋:
“再见哦,小姑娘,有空来找我玩!”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消失的方向,半天回不了神。
这就是黑白无常?他们居然放着我一个孤魂野鬼不管?看来那道长说得没错,断了锁魂链,我就从此脱离轮回了。不过,白无常叫我修炼又是什么意思?
监牢内的女眷们还在啼哭,哭声惊动了狱卒,两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开了狱门,将大夫人僵硬的尸体用破草席裹着拖了出去。
薛老爷最后总算是保全了性命,可家产全没了,薛府上下一干人被判了流放。他们走的路线经过扬州的西郊,我一路跟着他们走到乱坟岗,便不再走,飘到坡上,看着下面被铁链子穿着的一队人佝偻着身子,垂头丧气地被驱赶着向前走,渐行渐远。
当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用了十几年等着这群人的结局,现在都看完了,却并不觉得开心。
“善恶有报,如今你可甘心了?”
道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居然有些欣喜。转过身,一丈开外站着的,正是当年那位仙风道骨的高人。十几年不见,我没变,他竟也是丝毫没变。
“你倒是来得很早,我还以为要去寻你呢。”
道长似乎很满意我主动回来此处,拂尘一抖,人已到了近前,慈眉善目却在看我一眼后骤然变色。
“你……你怎么成妖了?”
妖?
我也愣了,看看道长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再扫视自己一番,还是以前的样子啊。
这时候道长却又恢复了一脸的平和,捻着胡子细细打量我,问我这些年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我思前想后,这些年,我不过是个看客,要说遇到什么怪事、稀奇事,也就是前不久在大牢里碰到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看到你了却没捉你,还让你去修炼?”
道长捻着下巴上的胡子眯眯眼睛。
“不对,应该是那之前,他们既然要你修炼,就说明你那时已经不是鬼,而是妖了。”
还有什么?
我一时也说不清,索性将还能记得的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从最近的往远了说。道长也不嫌我啰唆,捻着胡子一件件听,直到听我说起“天狗食月”那天月亮上飘下来的小光球时,才一拍巴掌: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
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我直点头。
“没想到你这小女子倒是很有机缘,三百年一次的观音露都让你碰上了。天意啊,天意啊!”
我还是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年的磨练让我的耐性已经相当的好了,所以不说话等他解释。
原来天狗食月那天夜里,烫了我手一下的小光球就是道长说的“观音露”,相传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每三百年一次的恩施,居然让我一个小小的游魂遇上了,不知不觉成了天地罕有的“魂妖”。
“小姑娘,既然遇上了,也是你我有缘。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道长看我一窍不通的样子,索性开口点化我。
我意下如何?仇人都没了,恨也消了。本想重入轮回去喝了孟婆汤从头来过,却原来自己已经成了妖,再不是轮回中的一员。成妖成仙我无所谓,却不想再这样寂寞了,修行就修行吧,总好过这般闲晃。
想到这儿,我朝着道长盈盈拜倒。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8.少年
拜了道长为师后,我便随着他四处云游,一边游历一边修行。我对修行上的事并不太热衷,而师父对于教导我修炼也不怎么热心,实际上,我跟着他是因为自己无处可去,他带着我,也不过是怕我误入歧途。
师父他其实是个很特别的人,他道行不低,却不愿成仙,也不像其他修行者那样,对妖魔鬼怪一概排斥,除非是为非作歹害人性命的妖怪,否则他不会随便伤害。本以为师父象书里说的那些仙人似的,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因为他看起来的确是一派仙家风范,可相处久了我才发现,看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
仙人不会收一个妖怪做徒弟;也不会要徒弟借着能隐身的便利去偷学灵隐寺的大师傅做素斋的手艺,好随时做给自己解馋;更不会缺盘缠的时候就要徒弟找个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闹鬼,然后自己假装去收鬼以赚取报酬,虽然那些钱大部分用来帮助穷人了。
师父曾说过,我身上带着很重的怨气和戾气,竟比一般枉死的鬼魂都来得强,所以当初他才会被这股怨气引去乱葬岗。虽然说不清到底什么原因,不过看我似乎没有作恶的念头,所以也就督促我平日练习些修身养性的法门,叫我自行化解。
毕竟是曾经生活在花花世界中,我对于那种每天打坐修行的日子实在不太适应,所以时常自己跑出去玩耍。
小的时候,母亲忙着养家糊口,父亲眼里只有他的圣贤书,我在家长到六岁,活动的范围不过是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后来被卖到青楼,更是足不出户,终日困在那一套纸醉金迷中。再后来就被薛老爷接回了府,我本就自卑于身份低贱,因此处处谨小慎微,不是必要,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惨死之后,终日执着于等着看薛家那些人的报应,自然也无心旁的事情。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有机会看看这世界上竟有那么多新鲜的事情。
原来,虽说是人世,其实也生活着很多异类,比如师父这样的半仙,我这样的魂妖,又比如大理城外官道上摆茶摊的父女。女儿其实是一个得道的茶花树,挺漂亮的女型,那个烧火的“老父亲”则其实是个拨火棒变的。
还有洛阳芙蓉园的那个兔子园丁,种出的牡丹株株灵秀,让人爱不释手,性情也是极好,只是见不得人轻贱花草。
前阵子在天津碰上一条摆摊算卦的鲤鱼精,也是个有趣的聊天对象。
还有秦淮河上画舫里的胡家姐妹花,最是妩媚娇艳,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姐姐酿得一手好酒,妹妹最善织染,虽是狐类,修的却不是采补之道,她们的画舫只接待才子雅士,若有不识相的登徒子要硬闯,下场堪怜。
不过,也有不好的妖精,走邪道修炼,靠吸收别的妖的修为提升自己。
“哼哼,小丫头,以你的修为不是我的对手,乖乖的让我采了精元,也好少受些苦。否则,别怪狼哥哥我无情,让你形神俱灭!”
我看着对面一脸淫笑的狼妖,心里哀叹,今天真是不宜出行的凶日啊。不久前跟着师父来到北方,他被一座道院的道友请去论道,我便自己出来玩了。本想到人迹罕至的山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精怪,再不济也能采点儿药材、野菌之类的回去,却没想到碰上的是一只三百年道行的狼妖。
我从死的那天算起,到现在也不足百年,平时又不勤于修炼,如今修为平平,别说跟狼妖抗衡,就是逃命都做不到,眼看就要做了这狼妖采补的对象。
“住手!”
就在这时,从旁边的林子里突然跑出一个穿着淡青色儒衫的少年,一脸正气地伸开双手挡在了我也狼妖之间。
那狼妖愣了愣,回过神来冷笑。
“小子,活腻了吗?一个凡夫俗子竟然敢来管你狼大爷的闲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欺负人家姑娘家,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狼妖刻意释放出来的杀气令人胆寒,那少年居然很倔强地坚持挡在我面前,还不忘安慰我。
“姑娘你莫怕,有我在,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登徒子得逞。”
他这话不仅逗乐了狼妖,就连我也几乎忍不住地想笑了。别说是狼妖,就是我这个小妖,他都不是对手呢。
“咦?你竟然是……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突然,对面大笑着的狼妖止住笑声,眯起眼认真打量起少年来,接着就越发张狂地大笑起来。
“我不过想采了那小妖的元阴,竟然引来你这个转世的真魂。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只要我吃了你,立增三百年功力,哈哈哈……”
狼妖的话让我心里一惊,转世真魂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听他的话,分明是要吃了这个少年。
我自从枉死之后就讨厌男人,但也不能让一个本想救我的人因我而死。
对面的狼妖显然有些得意忘形了,我瞅准机会朝着他迅速丢出一张引雷符。
“太上老君急急如谕令!雷——”
一道雷从天而降,狼妖再狂妄也不敢接雷,忙往旁边一跳躲开,但雷打在地上激起的尘土却顿时将他包围。我趁机做了一个迷境将他围住,拉起那个少年就跑。
我一边跑,一边心里盘算,以我现在的功力,那个迷境多半只能维持片刻,困不住那狼妖多久,如果只有我自己,使出御风术自然可以跑掉了,但现在还拖着那个少年,我的能力尚不能带人御风,所以只能靠两脚,过一会儿那狼妖大概就会追来了,到时候,我们俩谁也逃不掉。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不管啊!若不是他刚才跳出来吸引了狼妖的注意力,我恐怕找不到逃命的机会。
正在踌躇之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后方越来越近的妖气,那狼妖追来了。
“不知死活的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我们就被追上了。那狼妖被我摆了一道,很是生气,放出狠话朝我们扑来。
“孽畜!休得伤我徒儿!”
师父的声音从来没像此刻这么动听,我安下心来。
转眼间,那狼妖就被师父收服了,废去修为打回原形,仓皇逃走了。
“哇!怎么变成狼了?真没想到,居然真的让我遇到了妖啊!”
那个少年直到狼妖现出人形时才做恍然大悟状,呆愣愣的模样让我几乎想敲他的头。
你不仅遇到了妖,还救了个妖呢!
师父看了那少年一会儿,眼中迅速闪过一道精光,不过我却没有漏看。
难道……
9.殒命
本以为那少年是个偶然到此处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却没想到他竟就住在请师父来论道的玄武观。据观主说,那少年是附近城里一个珠宝商家的幺子,姓武,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家人就把他寄养在本地颇有名气的玄武观,没想到真的逐渐健康了起来。更奇怪的是,每次他家人以为他康复了将他接回家,他就会迅速地虚弱下去,直到再回到道观。反复的几次,家里人也死心了,从十岁起,少年便再没有下过山。起初他家人也常来探望,后来逐渐少了,这一两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会来一下了。
也是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孩子呢!
类似的遭遇引起了我对少年的同情,再加上也算得上“同生死共患难”的狼口逃生经历,我对这少年没有对其他人类那样排斥。
师父和这里的观主似乎颇为投机,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四个月,他每天都来找我,我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聊天。
“你为什么要跟着道长学道啊?”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去,而他正好愿意收我做徒弟。”
“你们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了是不是?”
“嗯,不少。”
“真好,我根本就不能离开玄武观太长时间,否则就会虚弱不堪。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尽情地到外面走走看看!”
“你天生魂魄奇特,最能吸引妖邪恶灵,玄武观灵气充沛,邪魔退避三舍,才能保你平安,不至于葬身妖腹。”
“虽然能活命,可是这样每日一成不变的生活实在是无趣啊。而且,我相信,即使是妖精鬼魅,也不全是坏的。”
我手里翻弄着师父要做宵夜的素煎包,任他像个小狗似的围着我转。
“你的魂魄对于鬼魅妖精来说,是无法抗拒的美食,它们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吸取你的精元,所以你才会越来越虚弱。”
“可是你就从来不受影响嘛。”
“我是机缘巧合下意外成妖的,而且跟随师父修的是玄修道,不靠吸别人的精魄增加自己的修行。”
将煎好的素包盛进盘子,顺手塞给他一个,我转身往师父的厢房走,他叼着包子乐呵呵地跑开了。
“所以啊,我跟你在一起最安心了。我先走了,你明天再给我讲讲外头的事儿。”
来到师父的厢房,师父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吩咐我收拾行李,说是明天一早就走。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天一早就走?那他怎么办?
“师父,观主说他很有仙缘,你为什么不肯收他做徒弟?”
还记得先前少年跪在师父面前拜师,被拒绝时的失望表情,怪可怜的。
“他是有仙缘,而且是少见的真魂转世。但他自有命数,我与他没有师徒的缘分。怎么?舍不得那孩子?”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天我们向观主告辞,他站在角落里一脸的沮丧,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小狗。我趁着师父和观主说话的时候跑到他身边,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
“这个给你,出门的时候随身带着,仔细别沾上水了。”
这锦囊里面是师父画的平安符,我特意嵌进锦囊里去,让他随身带着,虽然无法抵挡厉害的妖,一般的鬼魅却决不敢再靠近他的。
他接过香囊,闷不吭声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塞给我,转身就跑了。盒子里放着一只翠玉的镯子。他曾经给我看过,说是母亲给他的。刚来到玄武观时他年纪小,整夜的啼哭,他的母亲于是摘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给他,说让这镯子代替母亲陪着他。这镯子,他一直贴身藏着,从不肯离身。
不知道他为何将这视若珍宝的镯子给我,珠宝之类的东西,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也许是作为我送他护身锦囊的回礼吧?我也懒得多想,今日一别,还会不会有再见的时候都难说了,权当留念好了。萍水相逢,碰上了就是缘分,分开了就是缘尽了,各人好自为之吧。
转眼六年过去,一日来到一个村庄,师父被村民请去为他们祈福祭丰收,我闲来无事,突然想起当年玄武观里的少年。以我现在的修为,用御风术去玄武观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索性去看看他好了。
可谁知到了玄武观才知道,他两年前就被家人接了回去,我于是告别了观主又往他家里去。
按照观主告诉我的地址来到一个宅子前,没有感应到他的气息,却发觉盘踞在这里的淡淡的邪气和怨气。
凡人看不见我,进入宅子,我大摇大摆随意看了看,宅子不大,但果然怨气弥漫,似乎都是从后院那边发散过来的。宅子里的仆人都受到了影响,一个个无精打采的。
绕到后宅,只见院子里突兀地砌着一个石亭,不断有黑气从石板的缝隙处渗出。我凌空绕着亭子转了一圈,果然,亭子的顶上刻着咒符,分明是一个阵法。
落回地面,我心中隐隐有些觉得不安起来。绕着宅子又找了一圈,仍没有丝毫他的气息,仿佛他从没在这里出现过一般。
“三少爷回来了,正在老夫人房中请安,夫人说把炖好的补品送那儿去。”
忽听仆人通报,我忙跟着那端着托盘的小丫头朝西院去了。
我明明记得他是家中的第三子,可眼前这个男人是谁?他笑起来分明是憨厚又快乐的,哪里象这人似的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子精明算计?年纪也不对,看着比那书呆子的二少爷还年长几岁呢。可那丫环分明口口声声叫他三少爷的,到底怎么回事?
突然,老妇人屋子旁边的小池塘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宅子到处都被怨气和邪气侵袭,唯有那个池子还是干净的。
我飘到池子边,只见水面上飘着几片浮萍,还有几尾锦鲤穿梭期间,竟然带了些灵气。见我过去,也不躲,摇摇摆摆地游了一会儿,扎进水底,过一会儿竟推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浮了上来,正是我给他的那个。
伸手捞起香囊的同时,我也掠取了鱼儿们的记忆,一看之下,心中忍不住怒火翻腾。
三年前,这家的大少爷突然开始咯血不止,药石无望,断断续续拖了一年后,眼看着奄奄一息,全家为此忧心忡忡。大少爷是家里的顶梁柱,武家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幺子寄养在城外的玄武观,根本无法离开;二子性格懦弱,不善与人交际;唯有这个大少爷精明强干,将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若是大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整个武家都要从此一蹶不振了。
就在众人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法师,自称有办法救治大少爷,法师和武家的老爷夫人在房里谈了许久,出来时,二老看来心情颇为沉重。不久之后,武家就派人前往玄武观,将幺子接了回来。
不久,那法师又拉着武家人商谈了一番,随后,老夫人招来孙子,说是要给他的香囊续个穗子。当晚,三少爷从不离身的香囊被自己的亲奶奶丢入了小池塘。被无数名医宣告不治之症的大少爷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而那个常来喂鱼儿点心还会傻傻地问它们有没有修炼成精,然后唠唠叨叨地一遍一遍讲那个送给他香囊的朋友的三少爷则再也没有出现过。府里的仆佣被换了个遍,从此,大少爷成了三少爷。
10.缘尽
紧紧攥着手里湿漉漉的香囊,纵然早已没有了血肉,我仍恼得全身的血液沸腾,再也无法控制。
逆天换命!
他们用那个阵法改换了两人的性命,将弟弟的寿缘给了本该死去的哥哥!
我掀起狂风,卷着庭院里的假山石头砸向那画着邪阵的石亭。随着巨响和烟尘,那亭子轰然倒塌,屋内的人也随即被惊得跑了出来。
当年那个法师看来是有些本事的,可惜却没用在正经处。为了成就邪阵,竟生生招来许多冤鬼,与他的尸首一齐镇压在石亭下,借以用怨气掩盖阵法的邪气。我用风将他从那一片漆黑的去处卷起的同时,那些冤鬼也随即呼啸而出,纷纷扑向那些始作俑者。
“儿啊!爹也是没办法啊!饶命啊!”
“小三,娘也舍不得你,我是被他们逼迫的啊!”
“三儿,奶奶一把年纪了,你饶了我吧!以后一定吃斋念佛超度你!”
“救命救命!弟弟,二哥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他们干的,跟我没关系啊!”
“不要!不要过来!你从小就病怏怏的,一辈子也离不开玄武观!武家还要靠我发扬光大呢,你身为儿子不能为家里出力,还经常拖累,用你那毫无用处的命换我多活几年孝敬爹娘,有什么不对!”
冤鬼能窥探人心,然后变幻模样以此勾起人心中的恐惧和怨恨,如今,大概他们眼中都是那个索命的少年吧。
任由冤鬼纠缠他们,我凑过去看那悬浮在半空的少年。冤鬼的阴气将他的肉身保存得完好,虽然面色早已不复记忆中的红润,也不再会对我憨笑,却平和得如睡着了一般。
记得我离开前还给他算过,虽然命中孤寡,却是少有的长寿。当时我还偷偷地想着,过个三五十年,我再回玄武观去看他,那时候他的笑,会不会还是那么憨憨的?
可如今……
我瞪着那个浑身发抖却还在强辩的男人,恨得几乎眼中喷出火来。
你既然偷了他的命,那就还来吧!
手指成爪抓向那人的胸口,我要将他的心掏出来祭他!
指风在触到他胸口的瞬间被一道强力弹开,打碎了旁边的一堵墙。
“徒儿,不可对凡人动杀机。”
“师父!”
身旁浮现出一个虚像,师父的法术到底还是高明,竟然只用一个隔空投影就能抵挡我的功力了。
师父看看我,又看看少年的尸身,摇了摇头。
“徒儿,你破了邪阵,黑白无常自会来收拾他们。若不是为师给你下过清心咒,你险些造了杀孽。”
“徒儿知错。可是那些人竟然逆天换命,害他性命,徒儿不过是想替朋友讨回公道!”
“痴儿,早与你说过,他是真魂转世,命数天定,你与他的牵扯,越少越好啊。罢了,黑白无常已经来了,你且住手,交给他们吧。”
师父的虚像说完就消失了,我转头看去,之间那边,白无常的勾魂锁已经套在了大少爷的脖子上,黑无常低头在勾魂簿上写写画画一会儿,扭头冲我一笑。
“小姑娘,又看到你了。”
我冲着他福了福身子,他转眼间就窜到了我跟前。
“这次多亏了你破了那邪阵,否则我们还真没办法。那该死的法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等时候到了,非要他尝尝刀山油锅的滋味不可!”
我看看他,没说话,转头去看旁边那具尸身。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被害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他憨憨的笑容了。
“他已经转世了吗?能不能告诉我是哪家?”
黑无常有些为难地摸摸下巴。
“他是转世真魂,我们也弄不清他到底什么来头。按规矩,他投胎的事都是冥君陛下和判官亲自处理的,我和必安也不知道。不过他听说我们认得你,有句话托我转告。”
我不说话,转过头看向黑无常,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他说,谢谢你陪了他四个月,那段时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不会忘记你的,即使喝了孟婆汤,也一定不会忘。”
谢谢我?那四个月,总是他来粘着我,我却从来不会去找他。他曾问我的名字,我却不愿告诉他,而他告诉我的名字,我也没有记下,我总觉得没必要记住,因为他从来都不用我叫,就会自动出现在眼前。如今,我想找他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该怎样叫他。
“哎呀,小姑娘你别哭呀!”
黑无常一叫唤,我才察觉,自己竟然流泪了。自从死后,近百年了,我不曾流过泪,如今……
“别哭,别哭!我跟你说,他是转世的真魂,指不定是什么天神下界来历劫的,这种人咱们能不沾边儿就不沾边儿才对,他们的命数都是上天掌管着,劫数一过自然回去当他的神仙罗汉,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什么情意都烟消云散了。”
黑无常看我掉泪,急得没法儿,围着我团团转。白无常这时也走了过来,他身后,武家老老少少正围着大少爷暴毙的尸身哭个不停。
“他说不会忘,那孟婆汤的厉害谁不知道?他已经再入轮回,你也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要我说,你还是好好跟着散仙人修炼吧。既然已经脱离红尘,又何苦再沾惹呢。如今你也算是替他报了仇,回去吧。”
我看着黑白无常押着大少爷的鬼魂消失在夜空中,那些冤鬼们还意犹未尽地在此地盘旋,它们会耗尽武家祖先留下的福祉,只怕从今往后,这家人,连同子孙,再无出头之日。
也罢,他喝了孟婆汤,我们的缘分算是断的干干净净了,只愿他下一世过得舒心,能如他所愿,尽情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11.青鸿
和师父在一起的最后三十一年是在遇春观里度过的,师父说这里是他师兄建起来的,现在的观主玄真在辈分上算是他的侄孙辈。
师父虽不能长生不老,却也是驻颜有术,他遇到我的那年九十六岁,可外表看起来也不过五十岁出头的样子。到一百九十四岁时,他看起来跟普通七八十岁的老者差不多,精神矍鹤发童颜。反观那个玄真,论起辈分比却我还要低上一辈儿。我们到时他刚过古稀之年,身体倒还硬朗,可惜长得老相,须发皆白配着一脸的褶子,说他过了百岁也有人信。
玄真看到师父很是开心,态度恭敬礼貌周到,不过叫我“师叔”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勉强。我虽然死的时候年纪不大,可跟着师父修行这么久,算起来也有一百多岁了,做他的长辈其实不算占他便宜,所以我叫他“师侄”叫得很顺口。
观主在我们住下来的第十二年开始闭关,说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可我觉得他是因为别人总说师父看着比他年轻所以伤了自尊。
师父却反驳我说,如果我没有吓唬刚入观的小道士的话,师侄他也不会碍于辈分不好意思说,索性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这话实在让我冤枉得很,分明是师父说肚子饿了,非要我去厨房给他做宵夜,我哪里想得到那么晚了还会有小道士经过,被飞舞在半空的锅铲、菜刀和点燃的柴火吓得尿裤子?后来这个元凶笑得前仰后合,观主师侄却脸色铁青,又不好发作,只能告诫小道士,叫他以后长些记性。
说起这事,也着实是我们的失策。我是魂体,肉眼凡胎看不到,只有如当年姓武的少年那样的天生阴阳眼或者象师父和玄真那样有修行的人才行。我终日跟师父在一处,除他之外见到的就是玄真,所以大家都忘记了我在别人眼里是隐形的。
以我的修为早已能做到在人前显形,可我并不想那样做。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当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那副被抛弃在乱坟岗的肮脏、残破模样就会出现在眼前,完全不受控制,那种幻觉会让我发狂。而即使我不看镜子,当别的男人看到我,露出那种让我熟悉的色迷迷的表情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杀人。
玄真师侄再没从闭关里出来,他的大徒弟接下的观主的位置,依然对师父恭恭敬敬,但遇春观上下已经再没有人能看得到我了。
师父在二百三十三岁那年终于羽化,朝夕相处的人忽然就这样消失了,忽然间又变得孤单,一时间还真是不太适应。
我就那么呆呆地守在他坐化的那间厢房里一年多,心里空空的。
“那个……师叔祖,您……您还在吗?”
青鸿战战兢兢的声音让我恢复了神智。
当年被我吓得尿了裤子的小道士如今也三十多岁了,大概是抱着“吓坏一个人好过吓倒所有人”的想法,在“厨房闹鬼事件”发生后,他就被派过来伺候师父……和我。
他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偶尔师父跟我说话或者我端着给师父的食物被他看到,就会立刻全身发抖,亏我每次做点心都会给他备一份。
看着这个总象只小耗子似的草木皆兵的小家伙,我会觉得很奇怪,即使第一次的时候会怕,没道理二十年过去了,还是无法适应吧?或者,他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师叔祖……师叔祖?”
青鸿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探个脑袋进来四下张望,嘴里还锲而不舍地叫唤着。每次师父不在房里而他又必须进来打扫时,都会这样叫一番,好像这样就可以安心地确认我不在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是在的,就飘在半空看他一丝不苟地擦桌子扫地。
不过今天我没心情,所以随手一挥,将屋里桌子上的一个茶杯翻过来,“啪”地一声敲在桌面上,示意他我还在房内。
他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如我预料地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硬着头皮进来了。我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他朝着桌子鞠躬,小老鼠长胆子了?
“师……师叔祖,我听到掌门师兄跟二师兄、三师兄他们商量,说要收了您。您……您还是快些逃吧!”
看青鸿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玄真师侄不在了以后,遇春观里是一代不如一代。收我?就凭青风他们几个草包的修为?还是他们打算豁出脸面去请人来做?
不过我倒也不恼恨他们,小孩子没见识,稍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一口咬定我是师父养的鬼奴,死也不承认我比他们师父的辈分还高。相比之下,倒是青鸿这孩子乖巧,虽然胆子是小了些,总算懂得尊重长辈,一口一个师叔祖叫得从不含糊。
“师叔祖,青鸿知道您不是鬼奴,但师兄他们不听我的,我劝不住他们。”
青鸿还在解释,看来是真的担心我。
“您快走吧,掌门师兄说他已经请了武当山的玄机真人,过几天就到了!”
青鸿还要说话,却听到外面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他回过头去急急地应了,又转回来冲着桌子那边做了个揖,嘴里说着“师叔祖快走吧”,这才慌忙地跑出去了。
我和师父的小院,除了青鸿,别人是不敢进来的,因为里面“闹鬼”。我眯着眼睛看着青鸿跑到我们小院的门口,等在那里的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家伙似乎已经不耐烦了,顺手在他背后推了一下,把他推得一个趔趄。
我一直看着他们离开,一甩袖子也走出了小院。青鸿这孩子是个软脾气,好欺负得很,所以观里的人都敢使唤他,也不见他有怨言。穿灰袍,应该是青风的徒弟辈,居然也敢对自己的师叔如此无礼,真是世风日下,今晚去教训教训他吧,他师父不教他,我这个“太师叔祖”教教他什么叫“尊重长辈”。
当晚,一起睡在大房间里的初级入门弟子们被一阵臊臭的东西兜头浇醒,原来是一个家伙犯了夜游症,拎着菜园子施肥用的粪桶正对着同门师兄弟们“浇肥”。可想而知,这人被同门好好地医治了一番,飘在房顶上看着他被围殴,一直阴郁的心情稍微减轻了些。
接下来……就等着看看那个玄机有多少本事吧。
12.算计
玄机真人没等到,却等来了一群鞑子。
一队身着钢盔铁甲、操着异族语言的鞑子士兵冲入遇春观,见到值钱的东西就抢,看到穿着道袍的人就举刀砍杀。拿惯桃木剑的道士们的花拳绣腿自然不是士兵们的对手,等我被砍杀声惊动,走出小院去一探究竟时,大殿外面已经尸横遍野了。
一眼就看到青鸿摔倒在地上,一个凶狠的士兵正举刀朝他砍过去。来不及多想,我已经闪身上前,用手架住了劈下来的刀。
“师叔祖!”
青鸿的声音在身后,依旧怯生生的,我随手一挥,就把那鞑子兵连人带刀甩了出去,正砸在他的一个同伴的头上。
“师叔祖,救救大家,求您救救大家吧!”
刚捡回一条命的青鸿却还想着别人,跪在地上“咚咚”地磕着响头。
我叹了口气,看看四周还在被屠杀的徒子徒孙们,也动了恻隐之心,如今,这世上也就剩下这些道士和我还算是有些渊源了。况且,这些鞑子兵无缘无故地又抢东西又杀人,也着实可恶,我虽不能随意杀生,教训他们还是可以的。
扬手把还跪在那里磕头的青鸿丢进后面的灵光殿,我手一挥,一阵狂风立刻吹得飞沙走石,谁也睁不开眼睛,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动作用手挡风。再一挥,天上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除非是铜皮铁骨,否则没人受得了。
“大家快进大殿里来啊!”
听到青鸿的叫喊,已经都吓昏头的道士们这才忙不迭地朝那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跑去。
鞑子兵们显然听不懂汉话,再加上被冰雹打得有些懵了,一时间只知道抱着头傻站着,直到看到道士们都朝灵光殿跑了,才想起可以进屋内躲避,于是也跟着跑。我手指一弹,一道落雷立刻打在跑在最前面的那人脚前面的地上,鞑子们被吓得停了下来,有几个跑得慢的道士也被我的雷吓住了,呆呆地站着,我看得心烦,手一招,朝身后一甩,他们几个就尖叫着飞进了大殿。
到了这份上,那群鞑子兵再傻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嘴里叽里呱啦地叫着什么,一个个举着刀在自己周围乱砍了一番,然后就落荒而逃。
等他们都跑光了,我才收了法术制造的风雨,转身回到殿里,就听到青鸿在说话:
“……是师叔祖!我就说吧,师叔祖法力高强,才不是什么鬼奴……”
不管信不信青鸿的话,劫后余生的遇春观众道士们再也没有胆量留在这里了。接下来的几天里,道士们陆续地离开了。
青鸿却没走,依旧在观里每日打扫,来收拾房间前一定小心翼翼地唤我两声。我懒得管他想干什么,反正有我在,也不怕鞑子们回来报复他。
迟到的玄机真人终于还是来了,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遇春观和里面孤零零的青鸿。
“所以,大家怕蒙古兵来报复,都走了。”
青鸿将玄机真人请到了观主用的房间里坐着,我出于好奇也跟了过去,却发现他也不能看到我。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你不怕蒙古兵吗?”
这个玄机,虽然喜欢扳着一张脸,不说话的时候有点严肃,可是一开口,还是挺和善的。
“我从小就在这儿了,没有别的去处。”
青鸿一边给玄机斟茶,一边说。
“再说,师叔祖还在这儿呢,我要是走了,就没人伺候了。”
“师叔祖?可是你青风师兄信里提到的那个?”
他倒是挺机灵的,没说“鬼奴”二字,否则我一定去打翻他的茶。
“师叔祖很好的!”
青鸿又开始替我说话,我没兴趣听自己的“丰功伟绩”,于是飘了出去,心里隐约感觉,似乎再没机会听他唠叨了。
第二天一早,青鸿犹犹豫豫地敲我的房门。
“师叔祖,您在吗?”
我动动手指头,房门打开,青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师叔祖,玄机真人说与我有缘,愿意收我入武当门下,师叔祖不嫌青鸿愚笨的话,请和青鸿一起走吧,青鸿愿意一辈子侍奉您老人家。”
说着,一个头磕下去,而且是长磕不起,整个人就那么拱在地上,样子极诚恳。
青鸿啊青鸿,若没见到玄机,我便信了你了。我一直当你是个傻小子,却原来傻小子也会有耍心眼的一天。
我师父云中子虽然生性淡泊,但名声却实是不小的,向来有“散仙人”的外号,修道的人都风传,说我师父曾得仙人指点,修行之法与众不同,事半功倍。
武当山如今虽实力已大不如从前,但昔日的盛名犹在,多少人穷其一生不得其门而入,你一个小小的遇春观四代弟子,资质平平,如何入得了玄机的眼?你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那些事,不过是想让玄机知道,散仙人唯一的嫡传弟子就在遇春观,却是个谁也看不见的妖怪,而那妖怪却肯让你亲近,甚至会听你的请求,他若想得到我,或者说得到我师父的修行之法,就必须先把你收入门下。
不过也不怨你,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你自小被送进遇春观,在外面无亲无故,别人只顾着自己逃命,你却无处可去,若能投入武当门下,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你虽想利用我,我却还是相信你愿意侍奉我的心是真的。
我看着仍跪伏在地的他,叹口气,将师父写的一本关于修行的书丢了过去。我无意去武当,但有了这本书,玄机也得将青鸿收为弟子。
其实,师父跟我说过,他从没有什么特殊的法门,所谓修行,不过是讲一个“悟”字,你越是追求,反而求不到,到是看得淡泊了,时候到了,自己就会悟。
趁着青鸿捡起书翻看的时候,我抬手在他面前的泥地上写下八个大字:
天道酬勤,有缘再会。
青鸿,书我给你了,能不能悟,就要看你自己了。
13.教坊
青鸿最终跟着玄机走了。没多久,那群鞑子就来报仇了,见此处已经是人去观空,只得指手画脚地哇啦哇啦骂了一通,一把火烧了泄愤。
我飘在一个看起来象是将领的军人肩头,看着火光冲天的遇春观,毕竟是生活了许久的地方,还是有感情的。
五年后,蒙古人说话我也能听懂了,不是我学会蒙古话了,而是蒙古人学会说我们的话了。他们给自己取了汉人的姓氏,把年号定为“元”。
元朝时间不长,可能是受到遇春观的事情的影响,我不太喜欢他们。鞑子就是鞑子,学会说汉话也还是野蛮,总喜欢打打杀杀。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他们的皇宫里盘恒,因为来了个叫马可·波罗的大鼻子西洋人,他会用古怪的腔调说话,对任何第一次看到的东西大惊小怪,每次听他说话我都要笑上半天。
这世上最复杂的莫过于人的事,纷纷扰扰旁支错节地说也说不清楚,我就好像那戏台子下面的观众,看着台上的热闹,乐不可支。
起初我也就是看看周围小门小户的夫妻斗嘴、吵架、打孩子,后来胃口大了,专挑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去,那儿人多,热闹自然也就多,什么兄弟睨墙、父子反目的事情层出不穷。去的地方越多,我的见识也跟着长了起来,倒应了“见多识广”的老话。渐渐地,那些大户人家里妻妾子嗣勾心斗角、谋划算计的勾当,我几乎一眼就能看明白。终于,什么都不能引起兴趣之后,我学着玄真师侄找了个山洞闭关了。
我选的地方不错,就在皇宫御花园的假山里。
第一次闭关是在一片吵闹声中结束的,我被刀枪棍棒的嘈杂声吵醒,钻出山洞,发现眼前的情形跟当年在遇春观看到的差不多,不过被杀的换成了蒙古兵,然后这天下改姓了朱,成了明朝。
朱家的江山坐得十分热闹,他们当皇帝不像以前的那些,只想着建宫殿找美人。朱家的父子俩都摆出一副事必躬亲的样子,每日又是理事又是编书间或还要打个仗,忙得不可开交。其他人也没一个闲着的,朝堂上唇枪舌剑,后宫里也是刀光剑影的,时不时还蹦出个太监搅混水,搞出个厂卫来吓唬人,各人使出各人的手段,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根本不是那些普通老百姓的家事所能比拟的,看得我大开眼界,直呼过瘾。
明朝街市很热闹的,来了不少波斯人,带来香料、长着猫眼睛的舞娘还有象山一样壮的黑皮肤昆仑奴,那个时候还新出了很多故事和戏,我最喜欢《西游记》和《牡丹亭》。
最热闹的地方永远是那些酒肉声色的场所,如今那里被称为教坊司,其中生意最好的要数挹翠院,大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阵阵欢歌笑语。
这天一大早,一个精瘦的男子就赶着一辆小篷车来到挹翠院。到了门前,男子上前敲门,敲了很久,才有个龟奴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嘴里开骂骂咧咧的。
“你奶奶的,大清早地上教坊司来,诚心不让人睡觉是不是?”
精瘦男人陪着笑脸给龟奴塞了块碎银子:
“这不是知道过了晌午大伙儿都要忙了,只好赶着早上送新货来吗?麻烦替兄弟向杜妈妈通报一声。”
龟奴收了银子,脸色好了许多,转身朝内院走。那男人也返回篷车,掀起车帘子,吆喝着叫了几个小姑娘下车。
这群少女大多十岁上下的年纪,一个个睁着惊恐的眼睛打量四周。其中有一个长得格外漂亮,明眸皓齿,粉面桃腮,通身的灵气,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即使身上的粗布衣服和憔悴的神色也掩饰不住。只是那唇略显薄了,紧紧地抿住,相学上说,这样面相的人性格刚烈、宁折不弯。
可一个教坊里的又如何会刚烈?再是三贞九烈的女子,但凡入了这吃人不眨眼的行当,便也全是枉然了。鸨儿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有的是法子把人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很快,老鸨杜妈妈就摇着手巾出来了,六七个女孩儿一排站在她面前,仿佛待价而沽的牲口。老鸨的视线很快就被那个小女孩儿吸引了,她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岁了,叫杜媺。”
女孩儿倔强地不吭声,急得那个人牙子赶忙替她回了,跟在老鸨旁边一个劲儿地解释。
“这丫头原本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只因父亲涉案下狱而死,一家人失去了依靠,便送到我这儿来了,好歹换些钱活命。若不是干的就是这营生,她家里老老小小地哭着求我,我还真舍不得卖呢!您瞧这模样,天生丽质!再看这气韵,大家闺秀!就是性子倔了点儿……”
不等他说完,杜妈妈就冷笑一声:
“倔怕什么啊?妈妈我入这行的年头长了,什么样儿的硬骨头没见过?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服软?”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理了理发髻,对旁边正谄媚地笑着的男人摆摆手。
“得了,既然本就姓杜,倒也省得改姓了,就留下做我家的姑娘吧。人留在我这儿,你自己去账房支银子。”
男人做成了生意,乐颠颠地去了,留下那几个小姑娘,如待宰的羔羊。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轻声啜泣,唯有那个杜媺,紧抿着嘴唇,面无表情,那双眼睛亮堂堂的,仿佛里面燃着火一般。
当夜,杜媺试图逃走,未果,被护院抓回来捆在院子里的树上。老鸨也不说话,就任她被捆着,直到第二天晌午的时候才命人把她解了,绳子一松开,从昨夜就水米未进的杜媺便瘫在了地上。
“怎么样?这滋味儿不好受吧?”
杜妈妈的声音冷冷的。
“这是第一回,我只绑你在树上,再有下回,就吊起来抽鞭子,还敢跑,就把你脚筋挑断!反正做咱们这行儿的,会在床上伺候就行。”
听了这话,杜媺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突然,她猛地从地上窜起,直直地朝着旁边的大树撞过去,却被护院死死拦住了。
“哟,有骨气,想以死明志是不是?”
杜妈妈走过去,一记耳光,杜媺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想死,可以啊。可先得把妈妈我买你的银子还上,你还不上,就让你家里人还,你娘、你姐妹,都行。你说,让他们谁替你还?”
杜媺这下抖得更厉害了,她紧咬着嘴唇瞪视着老鸨,许久之后,忽然泄了气一般垂下头去。老鸨知道她屈服了,还不满意,又吩咐护院道:
“把她关到柴房去,饿两天,去去她的傲骨。”
14.名妓
昏暗的柴房里,小小的杜媺蜷缩在角落,一天一夜,连姿势都没变过。我几乎怀疑她死了,便飘到近前想看个仔细。
“你是鬼吗?”
她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就见杜媺慢慢坐起身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再次开口:
“你是鬼对不对?”
师父啊!这么多年后,终于又让我遇到一个天生阴阳眼的了!
我心里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我是鬼,你怕不怕?”
杜媺冷冷地一笑:
“有什么好怕的?人比鬼更可怕。”
我叹口气,想到自己的过去,便起了同病相怜之感,竟生出了帮她逃走的念头。没想到,我一说出口,就被拒绝了。
“为什么?你家里人都把你卖掉了,你又何必姑息他们?”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杜媺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算了,这也许就是我的命了。即便你能帮我逃出去,以后呢?你总不能帮我一辈子吧?我会努力攒钱,尽早给自己赎身的,这样,才能真正脱离这个鬼地方。”
小女孩儿坚定地说出自己的信念,黑亮的眸子闪出耀眼的光,竟让我说不出话来。
好,杜媺,你让我感兴趣了,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杜媺本就得天独厚,又聪明伶俐,既然想通了,自然会讨那老鸨的欢心,一时间当成心肝宝贝眼珠子似的呵护起来。
三年后,挹翠院杜十娘破瓜会,一亮相便是艳惊四座,富豪公子争相竞价,自此花魁杜十娘艳名远播,长盛不衰。曾有文人一见之下,撰文颂咏,曰: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一转眼,七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娘每日里迎来送往,将那些个王孙公子一个个逗引得情迷意荡,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她如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所以不外出游荡的日子,我都会呆在挹翠院。有时候无聊了,我还会冷不丁地伸脚绊倒从旁边经过的半醉男子,或是偷偷在厨子刚做好的汤里再加上一把盐,要么趁人不注意移开某个猪头身边的凳子,让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然后看那些吃了亏的倒霉蛋破口大骂,自己却躲在一边大笑。
这天我偷偷点着了御史家二公子的褂子下摆,大厅里顿时乱成一团,我则趁乱跑回十娘的小楼大笑起来。
也不知笑了多久,听到门响,我也不在意,坐在窗台上看月亮。身后脚步声响,一阵环佩叮当,幽幽的香气袭来。
“怎么?今晚咱们的花魁娘子竟然独守空房?”
“呸,你还好意思说?”
十娘啐了我一口,没好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闹谁不好,偏去闹御史家二公子?那可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他还不把挹翠院拆了?”
“拆了不是更好?省得你辛辛苦苦地攒赎身钱了。”
我扭过头去狡辩。十娘表面上看是认命了,其实骨子里还是带着一股傲气的,她偷偷给自己攒下了可观的赎身钱,并且一直在等待机会。
“你也知道我在攒赎身钱啊?竟然坏我生意!说,你怎么赔我?”
十娘完全没了在男人们面前的妩媚婉转,双手叉腰朝我一瞪眼。
“人家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是连命都没有,你要我怎么赔?”
我双手一摊,跟她耍赖。
“再说,你就算攒了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你现在是这儿的摇钱树,她舍得放你走吗?还是你想熬到自己人老珠黄?”
“我会找机会的!”
十娘斗志昂扬地说。
她的机会真的很快就出现了,就是那个看起来不太牢靠而且操着一口绍兴土话的太学生李甲。这个浙江布政使的儿子,除了花银子的时候很豪爽,其他方面着实没让我看出有什么好的。
可十娘却好像吃了迷药一般,竟就对这人死心塌地起来,她谢绝了所有的客人和邀约,满腔的心思全摆在了李甲身上。
“我一直等着,希望遇到一个诚挚可靠的郎君就赎身从良,委身相随。现在机会已经来了,李甲他不象一般公子哥儿那样轻浮圆滑,性情笃厚,应当是可托之人。”
十娘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粉面含春,竟是一派小女儿的娇羞状。
那李甲对十娘,的确是魂牵梦萦的,每日里耳鬓厮磨,信誓旦旦地一副“非卿不娶”的样子,可我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少不了明里暗里地提点十娘。无奈当局者迷,十娘的一颗心,全扑在了那个小男人身上,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甲和十娘的情事很快被他的父亲得知,可想而知,李大人雷霆震怒,断了李公子的花销。十娘一边用自己的积蓄贴补着李甲,一边安慰他。一个大男人扑在十娘怀里哭得鼻涕眼泪的,我实在看不下去,怒冲冲地跑了出去。
在皇宫里转悠了几天,我便晃进了书库。皇帝都懒得上朝了,书库自然是乏人问津,我随心所欲地翻检着架子上的书籍,感兴趣地就看看,不感兴趣的就随手丢在地上。
转眼消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想想也不知十娘怎么样了,我便又回了挹翠院。
才走进十娘的小楼,就见里面已经被她那几个要好的姐妹挤满了,十娘被她们围在中间,笑颜如花。那几个姐儿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手上也纷纷将一些珠翠宝贝塞给十娘,她推辞不过,只得一一谢过,收下了。
一群女人又笑闹了一会儿才走了,我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正收拾东西的十娘一见我,立刻开心地迎了上来。
“蝶舞,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天你跑哪里去了,一直没见你,我好担心呢。”
我没说话,却先注意到了十娘桌上的包裹。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便又兴奋起来。
“你知道吗,李郎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凑足了妈妈要的赎身钱,如今我终于自由了!”
十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也因为兴奋泛起一片红云。
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之前一段日子他们的日子是如何的艰难,后来妈妈又是如何的百般刁难,她怎样借着话头,逼妈妈同意了三百两的赎身钱,最后两人如何费尽周折才凑齐了这笔钱,得到了自由。
15.从良
“明天李郎就要来接我了,我们一起乘船回他家。”
“十娘……”
十娘的眼里充满了憧憬,几乎让我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你想没想过,他的家里能不能接受你?”
十娘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是个聪明的人,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李甲只是在青楼留宿,就已经让他的父亲如此震怒,如今真的要娶一个从良的花魁回去,只怕是难容于李家上下的。
“……我、我会努力……”
看着十娘近乎哀求的眼神,我叹口气,不忍心再说下去,指着桌上那些珠宝,转移了话题。
“那些都是你的姐妹们送你的?”
“嗯,是的,她们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所以特地来送送我。”
十娘松了口气,也随着我转移了话题。再聪明的人,面对感情的时候也都傻了,永远也想不明白,逃避无法解决问题。
第二天一早,李甲果然雇了一辆小车来接十娘。头天晚上十娘央求我陪她一起走,我答应了,条件是十娘不能让李甲知道自己有那么多值钱的珠宝。
十娘抱着装满金银珠宝的梳妆匣坐上了李甲的小车,我飘飘荡荡地跟着她也钻了进去。因为我的坚持,十娘只从梳妆匣里拿出约五十两的散碎银子,说是临走时姐妹们资助的路费,交给李甲应付一路上两个人的车马用度。
一路上先走旱路再改水路,李甲对十娘照顾得颇为周到,处处体贴,那五十两交到他手里,也是精打细算,每每有支出,必要跟十娘报备,倒真有些寻常百姓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令我对他改观不少。
两人每日里在船上卿卿我我地饮酒赏景,吟诗唱和,颇为逍遥。有时依偎在一起,说起将来的日子,李甲更是指天发誓,甘愿做一对贫贱夫妻,此生绝不负了十娘。两人于是商量着,待船行到苏杭一带,便将十娘先留在当地暂住,李甲回家请罪,待二老消了气,再接十娘回去团聚。
“你放心,我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断舍不得真将我逐出家门的。只要我一口咬定,非你不娶,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李甲信心十足,十娘听得心里自然甜蜜,依偎在他怀里说:
“李郎,十娘出身卑贱,蒙你不弃,只求能与你相守,便是做小也甘愿的。”
“胡说!你当我的心是假的不成?我定要将你明媒正娶,做我李家的少奶奶!”
说着,两人紧紧相拥,李甲满脸的深情,感动得十娘流下泪来。
这一日,船行到瓜州,遇上大雪,便在岸边停了下来。趁着李甲上岸去采买干粮酒肉的功夫,十娘忙问我可信了她的李郎。我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我看他这些时日的言行,到确是个可托付的人,不过还是再小心些的好。”
十娘叹口气:
“蝶舞,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实在不愿再这样防着李郎了。不如这样,你有法术,索性变幻来试探他一番,也好了却了我俩的心事。”
说完,附在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我听她的计策,忍不住笑起来:
“妙啊,不愧是才貌双全的花魁娘子,竟能想出这样的招数来,佩服佩服。”
十娘被我取笑,脸上强做出怒色,瞪着我道:
“少拿我取笑,你且说能不能吧。”
我站起身,身形一晃,摇身变成一个貂帽裘服的年轻男子,十足一副贵公子的派头。然后俯下身勾起十娘的下巴,故作轻薄地说道:
“美人儿,你等着,爷这就去找你男人买你去。”
十娘朝我啐了一口,我大笑着走了。
在离渡口不远的小镇上,我很快找到了李甲,化名富商孙富,三言两语就攀熟了关系,将他邀入了一个临江的酒楼。几杯酒下肚,我借故将话题引到了十娘身上。那李甲胸无城府,借着酒力将两人间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抖露了出来,最后还感慨道:
“如今是有家难归,只好暂时留连于山水之间,有时想来,也忍不住腹内辛酸。”
我转转眼珠,故意沉吟了半晌,才装作一片诚心地为他分析道:
“李兄,你我一见如故,孙某知你是个磊落之人,交浅言深,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你多包涵。令尊位居一地之长,必定不能容纳一青楼女子为媳。兄若执意娶她,一定会伤了父子和睦。可不回家,你两人浪迹于山水之间,万一财资困竭,又何以为生?先前听你说,想着你先回家,把她留在苏杭,可知江南是风流之地,你在家中周旋,只怕也不是三五天便能成事的。她一个女人长日独居着,更何况本是烟花出身,又如何耐得住寂寞?”
李甲听我这么说,一时间脸色变了数变,沉默不语,许久才问我:
“那依孙兄之见,此事如何是好?”
我心里一沉,面上却做出诚恳的样子,一边替李甲又斟上一杯酒,一边说道:
“令尊之所以恼怒,不过是因为李兄你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如今李兄若果真带着烟花女子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后果可想而知;倘若能忍痛割爱,断了与那女子的纠葛,在下倒是愿以千金相赠,李兄偕千金返回,只说是浪子回头,令尊又怎会不原谅?”
李甲本来也很怕父亲,现在被我的一席话说得动了心,犹豫再三,忽然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十娘对我有情有义,千里相随,我不能做主卖她。且容我回去与她商量商量,若是她同意,跟随了孙兄,今后衣食无忧,我们两全其美,也算是一桩美谈。”
说完,李甲抬手朝我做个揖,转身离去。
我坐在位置上看着他走远,冷笑一声,撤了身上的法术,隐去身形。
这本是十娘跟我定下的计策,我也没多想,只当十娘知道了李甲的真性情,痛骂他一顿也就是了。可等我在小镇里溜达了一圈儿回到渡口,就看到李甲在船头象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又探头朝江里看。江水里,几个人正上下翻腾着,似乎在打捞什么。我靠过去,却没见十娘在船上,不安的感觉于是越来越强烈。
十娘,你可不要做傻事……
就在我心里暗暗祈求时李甲已经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顿在地,哭哭啼啼地看着江水:
“十娘,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受了那个孙公子的蛊惑,竟然想要卖你……呜呜……可是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你有这么多宝贝呢?你要是早告诉我,我哪里还需要担心父亲不应允咱们?呜呜呜……”
李甲这边正哭,那边水中的几个人纷纷爬上了岸,一边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一边对着李甲嚷嚷:
“我说公子啊,咱们都在这儿巴巴地捞了快一个时辰了,连个影儿都没见,这江水这么急,怕是早给冲到别处去了。天寒地冻的,就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掉进水里这么久也受不住,何况女人?公子你还是早准备后事吧。”
李甲爬起身,窝囊兮兮地抹了一把鼻涕眼泪。
“可是,可是……”
“别罗嗦了,公子啊,这水这么冷,我们可已经受不住了。你快些把工钱给我们,好买几壶酒驱寒要紧。若非要寻你那小娘子的尸首,我看到下游去还有些盼头,我们是再不能下水了。”
16.怨怒
那男人套好了衣服,来到李甲面前,将蒲扇大的巴掌伸到李甲面前。我从他们的话里已听出是十娘落水,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一头扑进水里寻找起来。
果然如那些人说的,这江面看似平静无波,水下却暗流遍布,我寻了许久也找不到十娘,无奈地从水里钻出,连李甲也不见了踪影。
我在十娘落水的地方守了七天,终于等到了回魂夜。明月当空,无奈月圆人不圆。河岸边,就见一抹窈窕的身影,带着无限的哀怨,摇荡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十娘……”
我来到那摸淡青色的身影旁,轻轻开口唤她。十娘怅然地转头,天生丽质的朱颜如今布满哀愁,粉嫩的脸颊早已没了血色,被河水浸泡的头发夹杂着水草,一缕一缕地杂乱地贴在身上,说不出的狼狈。
“蝶舞……”
见到我,十娘蠕动了几下苍白的嘴唇,一脸凄然。
“他真的把我卖了,只为了区区千金,他就被弃与我的海誓山盟,把我卖了!”
两行血泪夺眶而出。若非用情至深,又怎会如此泣血?十娘,红尘太苦啊。
“可惜你没看到,我当着他的面把那些宝贝丢进河里的时候,他那副嘴脸!他捶胸顿足地求我不要再丢了,指天发誓要对我好。可我不信他了,我和那些珠宝一起跳进了江里!江水好冷啊,可我的心更冷……”
忽然,十娘冷笑起来,阴森森的语气和表情,冷冷地盯着在月光下的江水。
“那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娘,生死有命,李甲负你,将来自有上天惩罚,你还是安心去吧,将来转世轮回,重新过你的日子。”
我见状,知她定是心有不甘,同我当年的景况一样。只是我运气好,遇到了师父,才没有堕入邪道,如今,自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十娘遭殃。听了我的话,十娘猛地将头转向我,此刻的十娘再也没了往日的倾国倾城,只剩下满脸的血泪和狰狞。
“安心?我怎能安心!好恨,我好恨!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突然,她十指暴长,直冲我面门刺来。我反射性地用手挡开,同时后退两步躲开了,却没想到她竟紧接着又扑了上来。
“十娘!你疯了吗?是我啊!”
十娘狞笑着继续朝我扑杀,好几次都险些抓到我。
“没错,我知道是你。要不是你,李郎又怎会卖了我?都怪你,都怪你!!!”
我不断躲闪着十娘的攻击,心中不由得悲愤。
爱上李甲是你自己的决定,试探李甲仍是你自己的决定,如今却将过错推到我身上!
虽然是新鬼,十娘因为死时心中有怨气,竟化成了恶鬼,攻击起来招招致命,凶恶得狠。我试了几次对她用师父当年对我施的清心咒,都被她的怨气挡回,最后竟逼得我不得不下重手,抛出灵符将她围困在了三味真火的圈中。
“十娘,我试探李甲是为了谁?这试探他的法子又是谁出的?我早就劝过你要当心,你却一意孤行,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倒要来怨我!”
气愤之下,我对十娘疾言厉色。在火圈中左右冲突不出的十娘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实力的悬殊,嘴上却仍不服软:
“若不是你执意要我隐瞒匣子里的财宝,李郎又怎会对那区区千金动心?”
“他若为了那些金银对你另眼相看,又和那些贪图你美色的臭男人又有什么分别?即使有了你那些珠宝,千金无法令他动心,万金呢?十万金呢?如果有人出的价格比你所有的财产都多,你敢保证他不会再卖你一次?”
我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这一次,十娘沉默了。
“蝶舞,我错了。你看在咱们要好的份上,饶我这一次吧。我是因为被那负心人气得失心疯了才对你出手的。”
许久之后,十娘开始求饶。我虽恨她对我迁怒,可看她满脸血泪的样子,想起自己当初的境遇,心中不忍,于是收了法术放她出来。
“你这又何苦,为了那个负心人,把自己弄得无法轮回,要平白多受许多苦。”
“我要去找他。跳下江的那一瞬间,其实我已经后悔了。”
十娘此刻已经收拾了满脸的血泪,恢复了往日的清丽,一脸哀愁地朝我慢慢走来。
“我想当面问问他,是不是也后悔了。我还想问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情。”
我见她那样,心里酸酸的,叹了口气,仍想劝她:
“十娘,放下吧。你们现在已经人鬼殊途,即便是去了,他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徒增伤心罢了。”
这时,十娘已慢慢到了我跟前,她拉住我的手哀求:
“蝶舞,你帮帮我。你有法力,一定有办法让李郎能看到我听到我的对不对?”
我摇摇头,唯一可以让鬼不经过修炼而能在人前显形的方法,就是将之制作成没有自己意志,受主人操纵的鬼奴。
“十娘,不要再执着了,我送你入轮回可好?”
我试图说服十娘,却见她脸色忽然一变,刹那间,烧灼一般的疼痛由胸口蔓延开,我低下头,那曾经拨弄琴弦的纤纤玉指,如今实实在在地插在我身体里。
原本,身为人的十娘是碰不到我的,可如今她做了鬼,却能伤我。我不会流血,可那疼还是感觉得到的。
“把你的心给我,把你的心给我!”
十娘疯狂地大笑着。
“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吃了法力高强的妖精的心脏就能得到全部的法力!我要去报仇!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插入我胸口的手还想再往里探,却被我猛地抓住了。
“十娘,我早就跟你说过,书上的东西不可尽信。状元与花魁的忠贞情意是假的,那些个神鬼志怪也不全作准。”
我盯着十娘吃惊的脸,露出冷笑。
死去的鬼魂不具备形体,又怎么会拥有血肉和心脏呢?
双手牢牢抓住十娘的手腕,我念诵出开启轮回道的咒语。随着我的声音,十娘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越来越大。十娘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猛地回头,顿时一脸的惊恐。
“你要干什么?蝶舞,你要杀我吗?”
“你已经死了,十娘。我要送你入轮回。”
“不!不要!我还没有报仇!我不要去投胎!”
十娘挣扎着想逃走,却无奈被我抓牢了手,只能声嘶力竭地朝我吼叫。我再看她一眼,扭曲的面孔让人心寒。
“既然已经寿尽,再滞留人世也无益,十娘,你上路吧。”
说完,我双手一用力,猛地一抽,生生将十娘的手从我胸口抽出,朝那已经扩大得一人多高的漩涡推去。
十娘被那漩涡迅速包裹住,仍在不甘心地嚎叫着,但却无可奈何,拼命挣扎着,被漩涡一点一点吞噬了。
“不要……救我……救……”
黑色的漩涡一边吞噬着十娘,一边缩小,十娘的声音也逐渐减弱,最终和漩涡一起消失。我伫立在空旷的岸边良久,直到天色渐渐转亮,才乘着风飞起来。
又是一个月圆的晚上,我轻轻地降落在李府的宅院内,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酣睡中的李甲。看着那躺在高床软枕上白面书生,十娘青白的面孔浮现眼前。
咬咬牙,我两指并拢在李甲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很快,那男人便开始冒冷汗,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嘴里喃喃地呻吟:
“十娘……不要……饶命……”
我冷冷地看他被噩梦折磨,却无法醒来,转身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仰头看看满天星斗,我忽然发觉,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可去之处。
罢了,再找个地方闭关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