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我在等。春天,还在传说中。雨最先来,而除了雨,我觉察不到春意。于是这周末,唯有“小楼一夜听春雨”。还有雷,像在高空的一盏镁光灯;有一下没一下,电光火石。谁知道呢,也许是外星人在记录地球上的这个城市。

春是怎么回事啊。楼下的树木依然形容枯槁,草坪上的新草也稀疏得很;天空灰头土脸,厚厚的云层是她穿了整个冬季没洗的脏棉袄。可怜那一排在大路旁站岗的瘦树,好不容易熬过去一个冬天,竟然在这时分被工人们全部放倒。远一些的两条小路,两个月前才费了些周章重铺一层柏油和石子,这两天却被独臂机械用巨大的耙子刨开。因为这阵子天阴雨湿,覆水难收,破败的大路上终日水汪汪,这下连小路也被没收,“蓬莱此去无多路”矣,交通忽然变得极不方便。

下雨的春天傍晚,我坐在窗台上看这些不可理喻的日新月异。几天前倒在路旁的树干已经被清理,被铲除了的路也覆上泥沙,与两旁的颜色和材质衔接起来,天衣无缝,几乎像是经过高手毁尸灭迹,完全看不出树或者路存在过的痕迹。我得为此发个呆吧。曾经那么努力扎根的树就如此轻易消失了。路呢?人们早上才走过,傍晚回来遂迷不复得。此城真像个离奇的魔法衣柜,所有变化都可以意气用事,无逻辑可循,无怪乎外星人要来拍照留念。

说到魔法衣柜,不期然想起小叮当停泊时光机器的抽屉。那是小时候觉得最炫最神奇的时空观念。钻进一个不起眼的书桌抽屉里,乘坐时光机这里来那里往。记得那时光隧道里飘浮着许多变形的时钟,如同萨瓦多·达利魔幻的画。但现实里我们在时光中无机可乘,看看这城,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它的布景,此刻你不认真看它记住它,也许下一刻就要失去。想那春季远游归来,没准儿也会迷失,或踌躇在门外不敢入内。

因为雨,天很早便暗下来。雨色蒙蒙行者寥落,此景乏善可陈,像个搭好了但未有戏上演的舞台。我拉上窗帘的一瞬,外星人又咔嚓咔嚓多拍了两张照片。又像神祇在眨眼,投石一样,激起我脑中的灵光。没地想起那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电光再闪,看见小时候在大伯公庙演酬神戏的铁皮棚子,日间观者稀,台上演出的都是些没精打采的老伶,服饰业已褴褛。妆化得十分敷衍,凤眼勾不住已逝韶华,而白脸裂裂,如破败的墙。

天要黑了,暮霭沉沉,正是练瑜伽的好时段。不亮灯,室内留光一束,由电脑屏幕去投射。天色愈稠,白墙上放映的人影便愈清晰,乃至十指可辨。配上一室古韵袅袅,觉得那墙像在播放着一个人的皮影戏。想起洞壁敦煌,这瑜伽于焉有了点乐感,恍惚修炼恍惚舞。眼镜蛇式似乎做得更流畅灵动了些,影子像一个不再附属于我出窍了的魂魄。

这白墙和投影要比一面全身镜更具情趣和意境。它胜在似是而非。空间感如梦似幻,境界便能无限延伸。人世中能禁得住一个大特写镜头的物事并不多,看得太真切,也就是在封禁事物背面那个无垠的想象空间。生活如同肉身,都在僵化,都有太多局限,都是生命的桎梏。听过某瑜伽导师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做太多前倾的动作了。是的,一如苹果必须打在牛顿头上,前方或许也有个未经考证的万有引力。且看肉身的生成,我们的进化,世世代代都像蛇听见弄蛇人的笛音,在在呼应着“前面”的召唤。而所谓修炼,往往是在身心上对各种引力的一种抵抗。

盘腿吐纳的时候,雨声已歇,魂未收齐,我又想到最近老在想的,要到内蒙古走一趟。不知春是否已经在那里摊开她的新草席做日光浴了。想到草原让我骚动。想到草离离,风猎猎,想到“天河涌云逐单骑”。想到路的隐没,地平线的远退,想到马蹄踏着归雁的影子。而这时我睁开眼睛,看见烙在墙上的孤影。她双掌合十,一派自得,似未发现我的心荡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