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顺从的目光

视觉与权力、文化之间有着极为重要的关系,上古时代的人们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一点。权力首先享有在“视”“看”方面的优先权、主动性及其支配地位,“视”是权力的直接表现。换言之,权力更有权看。相比权力者的其他行动,“视”更加灵活,是权力能够最先反应的机制,也是权力支配行动中监督审查的环节。古代的检查监督直接地表现为“视”的行动。只有天子有权视察学校等重要地方,官员有权监督民众。

文化不仅确定权力者的“视”,而且将这种“视”与可见的活动——仪式结合起来,当然,只有他们的“视”能够被仪式化,即通过特定的礼仪形式,为其他人所看。天子视察学校,同时举行鼓励学习、尊老敬老的仪式。[6]从视觉方面来说,这些仪式将特定的观念转换为可视的行为、可见的活动,观礼者在这种活动中可以直接领会仪式所传达的最基本的含义。在古代缺乏大众传媒的文化环境中,可视性的仪式能够起到观念传播的作用。仪式是正统观念向民众传播的重要途径。

显然,礼的仪式具有指示、示范作用,它成为文化指定性所看的内容,构成富有吸引力的视觉对象。天子之“视”,既是权力的展示,又是被看的一部分内容,它传达出天子对养老的重视,还体现出仁义等观念。这些观念,并不是通过命令、指示、陈述等语言形式,而是通过可视的、可看的活动传达给社会。正如《礼记·文王世子》所言:“圣人之记事也,虑之以大,爱之以敬,行之以礼,修之以孝养,纪之以义,终之以仁。是故古之人一举事而众皆知其德之备也。古之君子举大事必慎其终始,而众安得不喻焉。”这是说,古代君主办一件事情,就能使众人都了解他完备的德行。所以统治者办一件大事,不可不自始至终小心谨慎,这样,民众就能明白事情当中的道理。古代举行的各种礼典都是可看可观的,留存的古代文献中有许多“观礼”的记载,观看仪式是古人生活中重要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古代生活是视觉性的,这种视觉性并不讨好视觉感官,同时又没有从一种整体生活中分离出来,成为一种单纯性的观赏。这是古代与现代视觉性的重要区别。

从现存的文献来看,古人非常重视人的视觉,并且认为目光清澈,视线端正,就是心灵高尚正直的标志。《国语·周语下》曰:“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大戴礼记·曾子立事》曰:“目者,心之浮也。”孟子以为心清则眸子瞭。《论衡·佚文》曰:“国君圣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采。”因此,礼教必须训导人们的视觉,《论语·颜渊》中所谓“非礼勿视”,即号召人们拒绝观看非礼的事情。总体说来,眼睛尽管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看与不看、看哪里、如何去看的视觉行为却受到礼教文化的引导。

《庄子·田子方》中有一段孔子见老子的故事。《庄子》中孔老的故事,学者多以为是寓言,不足为据。不过,其中人物的行为规范,却是当时礼仪生活的真实反映,容不得生造。因此,此事寓言与否,丝毫不影响这里对其中“见”的讨论。故事说,孔子拜见老子,老子刚刚沐浴完。古人头发不剪,洗完需要晾晒。远远看见老子头发披散着坐在那里,等着头发晾晒干时,孔子赶紧避开,“便而待之”。“便”就是“屏”,就是避开、遮挡,或者挡住自己眼睛的意思。[7]古代的扇子必要时可以用来遮掩脸面,所以扇子也称为“便面”“障面”。皖南一带古村落,如今成为游客参观之地。游人进入民居中参观、拍照,偶有居民老太太入镜,老太太必以扇遮面。扇子类似老电影中英国人上火车后打开的报纸。报纸,亦一屏面也。

屏面的意思是尊重。在他人不便、不雅、不能得体的地方,主动遮挡自己的目光,以使他人维持自尊,而屏面者亦在这种尊重之中获得尊重。如今扇子很多,但屏面的传统已经消失,我们或多或少陷入偷窥的“娱乐”之中。扇子的作用一方面遮住自己的眼睛,另一方面也可遮住了自己羞涩的脸面,不让他人看见。京剧当中谈情说爱的女子常用宽大的袖子(水袖)遮住自己的羞容。

遮挡,显然是传统视觉政治的关键。这意味着最高统治阶层必须树立起良好的视觉形象,同时需要以一定的手段保证权力不想被他人看到的部分不被看到。中国古代富贵人家大多有高高的院墙,日常进出的门非常小,穷贱的人站在院墙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财富与奢华。正式的大门平常总是关闭着的,只会在重大的日子里或者迎接尊贵的客人才会打开。而大门的内侧通常建有一道墙,用以遮挡门外的目光,这堵墙被称为“屏”,或者“树”,也叫作“照壁”。至今仍然常见的屏风,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移动的照壁而已。屏障的功能很多,其中一个用处,便在于它们可以掩盖部分现实。

统治阶级的神秘,意味着在视觉上,他们的活动与行踪总是有相当部分被遮挡起来的。秦始皇的许多宫殿之间都是以“甬道”相连。这种道路的两边都筑有高墙,天子从中通行,外人看不到。[8]晋代、唐代贵族春日游赏之时,为了遮挡风尘,经常在活动区域设置幕布,当然,幕布同时也挡住了来自四周的目光。贵妇不喜看到平民,也不喜被平民看到。按照古籍的记载,竟有豪奢者做数十里织锦绣花的幕布。[9]

礼教是眼睛训练的最好学校。一个知礼的人,他的目光不是随意的,而是自觉受到礼的引导、约束。《国语·周语下》周定王卿士单襄公(单朝)曰:“夫君子目以定体,足以从之。是以观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处义,足以步目。……夫目以处义,足以践德,口以庇信,耳以听名者也,故不可不慎也。”单襄公认为,从一个人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的行为意向,所谓“观其容而知其心”。因此,目光所视必须合乎礼义,目光正确,脚步跟随目光就能够适宜,因此目光言行必须谨慎。

《礼记·曲礼上》曰:“毋淫视。”目光不能斜视,也不能东张西望。《礼记·少仪》曰:“不窥密。”不偷看他人的隐私。《曲礼上》曰:“将入户,视必下。入户奉扃,视瞻毋回。”进入别人的屋子,视线略下,不回头张望。《曲礼下》曰:“辍朝而顾,不有异事,必有异虑。故辍朝而顾,君子谓之固。”官员下朝以后,也不能回头看。

古人乘车有规矩。《曲礼上》曰:“立视五巂,式视马尾,顾不过毂。”站在马车上,眼睛注视在车头稍远一点的地方(大约车轮转过五周的位置);在表示敬意时,再手扶车前栏杆,俯身目视马尾;扭身回看时,最多只能看到自己的肩膀稍过一点的位置。

在礼仪中,上下级之间目光的规定是非常耐人寻味的。通常情况下,上级所在的地方、上级的目光决定着下级的视野。《曲礼上》曰:“从长者而上丘陵,则必乡(向)长者所视。”这是说,在陪同地位高的人时候,地位高的人看什么地方,陪同者就要注视到哪里,以便随时回答他的询问。

回答地位高的人的问话,应当面向长者,不能东张西望。《曲礼上》曰:“侍于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但是,面向尊贵的人,却又不能注视高贵者的脸庞,更不能有目光对视。《曲礼下》中有相应的规定:“天子,视不上于袷,不下于带;国君,绥视;大夫,衡视;士,视五步。”这是说,大臣见天子,目光只能落在他胸前的位置上,即衣领以下、腰带以上的位置。现代社会人们在相互对话、交往的过程中,常有瞬间的目光交流。古代强调等级差异,只有地位相同,才可以平视,有目光交流。

地位高的人见地位低的人,目光稍许自由一些,但也不能离开得太远。《曲礼下》中所谓“士,视五步”。君主接见下级,目光完全看在别处,说着不相干的话,所谓“王顾左右而言他”是傲慢无礼的举止。

《礼记·曲礼下》中还规定了通常的视线:“凡视,上于面则敖,下于带则忧,倾则奸。”即一般情况下,视线不能超过对方面部之上,否则显得傲慢;也不能低于对方腰带之下,否则看起来显得忧伤,不是忧伤也是病重。《左传·昭公十一年》载单成公与韩宣子会于戚,单成公“视下,言徐”,叔向见他“视不登带,言不过步”(说话声音小,一步之外即听不到),称“单子其将死乎!”可见,古人视不下于带,并非纸上空文,而是通行的规则。视线不可斜视,否则是心术不正的表现。

最傲慢的视,也许是魏晋时期阮籍的眼神。蔑视对方时,他会睁开双眼,但却藏起眸子,即所谓“白眼”,让别人看不到他黑色的双眸。

古代的文化规范期望看到的是,就像其他感受、情感一样,人们的视觉能够实现自我克制,好像手中始终拿着一把有形或无形的扇子一样。即使独自一人,也能够非常谨慎、克制,所谓“君子慎独”。《礼记·少仪》中说:“入虚如有人。”即使周围无人,也仿佛始终有人在监督自己一样。文化约束的典范就是自我成为自己的监督者、管理者。

但另一方面,视觉是人的自主性、主动性的表现,它受到人的欲望的驱使,所不同的是,具有强权的人往往不顾通常的视觉约束,为所欲为,而弱势者一旦突破规范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最典型的莫过于春秋时代宋国的一个例子。《左传·桓公元年》记载,当时的贵族华父督路遇一位美丽少妇,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他随之杀了这位少妇的丈夫孔父嘉,并娶了她。目光的背后实际是强权。

但其他情况下,违犯礼制的目光、不能克制的注目却将受到惩罚。三国时,刘桢因为胆敢注视曹丕之妻,而受到刑罚,几乎丢了性命。《三国志·王粲传》曰:“桢以不敬被刑,刑竟署吏。”裴松之注引《典略》曰:“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太子即曹操之子曹丕。甄氏本袁熙妻,曹操攻屠邺城后,曹丕私纳为妻。刘桢是建安七子之一,与曹丕关系密切,甄氏出拜,众人皆知咸伏,独刘桢忘乎所以,竟然平视,由此获死罪,减刑得以不死。

华父督与刘桢的目光都受到本能的驱使,但结局完全不同。华父督为宋戴公之孙,势力强大,根本不把当时的君主放在眼里,杀孔父嘉而娶其妻,当时在位的君主十分愤怒,他又杀了这位君主。肆无忌惮的目光只是其暴力的前奏。而刘桢本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当他试图用目光挑战礼制、挑衅权力时,自然要引来杀身之祸。仅仅目光就引来灾祸本身就反映出这是一个视觉受到严格管理的时代。

另一个例子,正好说明权力与话语体系是如何赞赏收敛、温顺的目光的。《汉书·金日磾传》记载:汉武帝的侍从金日,本是匈奴休屠王太子,降汉为奴,输黄门养马。时武帝游宴,与妻妾宫女挑选马匹。“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武帝“异而问之”,即拜马监。后得皇帝信爱,入侍左右,成为皇帝的侍从。然“日磾自在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数十年间,他的目光从没有冒犯过皇帝,以忠信、笃慎著称。权力喜欢低眉顺眼,礼教倡导的就是使内心的服从延伸到外在目光的温顺,或者说,通过外在目光长期顺从的训练形成内在的服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