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唐代交游别离诗的情感类型

在中国古典诗歌的送别曲中,“离情别怨”成为其永恒的旋律。在这浓浓的感伤之外,往往还有其他寄寓:或用以激励劝勉,或用以抒发友情,或用以寄托诗人自己的理想抱负。另外,唐朝的一些别离诗往往洋溢着积极向上的青春气息,充满希望和梦想,反映盛唐的精神风貌。从情感指向的风格上来看,唐代交游别离诗的情感类型主要可以分为两类:哀伤凄婉型(婉约型)和慷慨豁达型(豪迈型)。

一 哀伤凄婉型(婉约型)

唐人出行原因大体可分为赴考、出使、迁谪(宦游)、征戍、乡旅、归隐等。由于道路崎岖难行,交通工具落后,一别动辄多年,再会难期,因而唐人特重别离,这在唐代别离诗繁荣兴盛的原因中已做详细论述。唐人在分别时充满了殷殷的叮嘱和深深的情谊,大多缠绵凄切,充满感伤情调。

(一)亲人恋人别

亲人之离别在伤感之余还带着浓浓的责任和希冀,在表现对亲情关注的同时,也融入了温暖和深情。例如杜甫的《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原籍湖北襄阳,后徙河南巩县。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与李白合称“李杜”。大历五年(770)冬病逝。后世称其杜拾遗、杜工部,也称他杜少陵、杜草堂。杜甫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影响非常深远,被后人称为“诗圣”,他的诗被称为“诗史”。有《杜工部集》。

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的秋天杜甫在秦州时创作的。这年九月,安禄山、史思明从范阳引兵南下,攻陷汴州,西进洛阳,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当时,杜甫的几个弟弟正分散在这一带。由于战事阻隔,音信不通,诗人非常忧虑和思念,这首诗正是他当时思想感情的真实记录。

诗中写兄弟因战乱而离散,杳无音信。诗人在异乡的戍鼓和孤雁的哀鸣声中观赏秋夜月露,思乡忆弟之情更是增加几分。颠沛流离中的诗人,看到山河破碎,心中不仅思念不知生死的兄弟,更为国家的战乱而悲痛。“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联诗,道出了人们离别后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深沉执着而又殷切之情。这两句诗意境优美,富于哲理,情感动人,绝唱至今。

唐人在与亲人别离时,往往在难舍难分之中还加入了个人的仕途遭际,比如柳宗元的《别舍弟宗一》: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郡(现在山西芮城、运城一带)人,唐宋八大家之一,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与韩愈并称为“韩柳”,与刘禹锡并称“刘柳”。柳宗元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余篇,其文的成就大于诗。

此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春,柳宗元的堂弟柳宗一从柳州(今广西柳州)去江陵(今湖北江陵县)之时。柳宗元因十余年来生活充满坎坷,历尽艰辛和磨难,故诗人自称“零落残魂”。此时,与自己再贬柳州时一同前往的从弟柳宗直病逝,柳宗一也即将离开柳州,怎不令诗人黯然神伤。这首诗的首联、颈联和尾联写的都是兄弟情深,依依惜别。但诗的颔联“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则是融入了诗人仕途坎坷的愤懑之情。诗人因为“永贞革新”失败而被贬南荒之地,心中充满了抑郁不平之气,正好借送舍弟宗一离别之际,将心中的怨愤和愁苦倾泻出来。

亲人别中还有一种更为让人悲伤不已的是重逢又别。比如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李益(748—829),字君虞。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家居郑州(今属河南)。大历四年(769)登进士第,建中四年(783)登书判拔萃科。历秘书少监、集贤学士、左散骑常侍等职。宝历三年(827)以礼部尚书致仕。他是中唐边塞诗人的代表,其诗主要抒写边地士卒久戍思归的怨愤和盼望之情。今存《李益集》二卷,《李君虞诗集》二卷。

这是一首写表兄弟因十年乱离阔别之后,忽然相逢又匆匆别离的事情。见面之初见而不识,初问姓氏,心已惊疑,待知姓名后才忆起旧容,于是化惊为喜。互相述说这十年间的家国变化和个人经历,感慨之情,寓之意中。可今日久别相聚,明日又将分别,殊不知又要远隔几重秋山?全诗采用白描手法,以凝练的语言和生动的描写,再现了乱离中人生聚散的典型场面,抒发了真挚的至亲情谊,读来亲切感人。这首诗艺术地再现了诗人同表弟久别重逢又匆匆话别的情景,在以人生聚散为题材的小诗中,历来引人注目。

在离别之情中,最难舍难分的似乎就数恋人之别了。相爱的两人要天各一方,其中的愁绪和依恋不言自明。因此,描写恋人分别的诗大多沉痛,缠绵而多情,注入了无尽的思念和无奈,溢满了依恋和不舍,这部分内容将爱情婚姻诗、悼亡诗中重点探讨。

(二)赴任迁谪别

唐代诗人中遭受迁徙、贬谪的特别多,尤其是被贬谪到边远之地,更使被贬谪者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文人的迁谪赴任造成了无数次的别离,产生了不少优秀的诗文作品。这些伤感缠绵之作,大多会作于人生的特别时刻,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病中送客、客中送客(赠别)、佳节送客。[5]

1.病中送客

唐代的交游送别诗中,有一种表现文人交游或者是迁谪过程中互相看望,又恰逢一方病体未愈时送友远行,那情境更是哀伤。比如宋之问的《送别杜审言》: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

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宋之问(约656—约712),字延清,名少连,虢州弘农(今河南省灵宝)人,唐高宗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不久出授洛州参军,永隆元年(680),与杨炯一起进入崇文馆任学士。初唐诗人,与沈佺期并称“沈宋”。

圣历元年(698),杜审言因事贬吉州(今江西吉安)司户参军,离开长安时向宋之问道别,宋之问感慨万端,便写了此诗。

首联“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直起直落,如实地反映了诗人的处境和心情。当时,诗人卧病在家,社交甚少,孤独寂寞实属难免。偏偏这时又获悉友人贬谪远行,真是屋漏又逢连日雨,顿时惆怅倍增。别离在即,如能举杯饯行,面诉衷曲,或许能宽解离怀。

颔联的一句“河桥不相送”,将身处病中的诗人的无奈情感和盘托出,对诗人来说,这寂寞感伤之外,又增添一种遗憾悲叹。“江树远含情”则别开生面,写想象中的送别情景:友人渐行渐远,送行者也纷纷离开了,但江边垂柳临风依依,满含惜别之情久久不能离去。这一句写得极妙,诗人虽然身未去河桥,但心已飞往江滨,形象而含蓄地表达了对友人的深厚情谊,点醒了题目中的“送别”,情感上也推进了一步。

颈联和尾联诗人接连使事用典。“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中用了孙楚和屈原的典故。孙楚,西晋文学家,名重一时,但却年四十始参镇东军事。屈原忠而被谤,流落沅湘,自沉汨罗江。诗人在此借孙楚、屈原的身世遭遇,喻友人仕途之坎坷,也暗指世道之不平,寄托了诗人对友人的同情和惋惜。结尾“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诗人用龙泉剑的典故[6]劝慰友人,龙泉剑被有识之士发现,重见光明,友人也终将脱颖而出,再得起用,于愤懑不平中寄托了对友人的深情抚慰与热切期望。

2.客中送客(赠别)

唐代客中送客(赠别)的诗歌,比病中送客的诗歌更为常见。寄彼岸客中本已凄凉,如遇离别,则比寻常的送别更加悲苦。如郑谷《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郑谷(约851—910),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僖宗时进士,官都官郎中,人称郑都官。又以《鹧鸪诗》得名,人称“郑鹧鸪”。其诗多写景咏物之作,表现士大夫的闲情逸致。风格清新通俗,但流于浅率。曾与许裳、张乔等唱和往还,号“芳林十哲”。原有集,已散佚,存《云台编》。

这首诗是诗人在扬州(即题中所称“淮上”)和友人分手时所作,具体创作时间不详。和通常的送行不同,这是一次各赴前程的握别:友人渡江南往潇湘(今湖南一带),诗人自己则北向长安。

晚唐绝句自杜牧、李商隐以后,单纯议论之风渐炽,抒情性、形象性和音乐性都大为减弱。而郑谷的这首七绝则仍然保持了长于抒情、富于风韵的特点。

诗的前两句“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即景抒情,点醒别离,写得潇洒不着力,读来别具一种天然的风韵,很有画面感:扬子江头渡口,诗人准备送别友人渡江南去。时值春天,正是杨柳青青之时,柳丝轻拂,恰如诗人与友人的依依惜别,伤离意绪油然而生;杨花飘荡,撩起了诗人与友人纷乱不宁的离绪。第一句中的“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等意象叠加在一起,既渲染了离别时的惆怅之情,读来又不过于沉重和伤感。次句中的“愁”和“渡江人”,则紧承上句的意境,点出诗人与友人的南北乖离和羁旅漂泊,自然是君愁我亦愁的无限怅惘。

诗的三、四两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诗人把写作视角进行了转换,从扬子江头转到了离亭别宴。如果说前两句是诗人着力渲染离别情境的话,那么三、四句才步入正题,直接写握别时的情景。驿站别亭,设宴饯别,酒酣情浓,吹笛助兴。那笛声凄清怨慕,随风远扬倾诉离衷。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把手言别的时刻到了。诗人与友人在暮霭沉沉中各奔前程(“君向潇湘我向秦”),互道珍重。诗到这里,戛然而止,极富韵味。那句“君向潇湘我向秦”,既表现了诗人与友人分手握别时的黯然神伤,更饱含着二人天各一方、南北异途的无限愁绪和深长思念。“君”“我”对举,“向”字重出,更使得这句诗增添了咏叹的情味。

无独有偶,这种同病相怜、客中送客的代表性作品还有刘长卿的《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

刘长卿(709—789),字文房,宣城(今属安徽)人。唐玄宗天宝间进士。肃宗至德中官监察御史,苏州长洲县尉,因事下狱,贬南巴尉。代宗大历中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又被诬再贬睦州司马。德宗建中年间,官终随州刺史,世称“刘随州”。刘长卿工于诗,长于五言,自称“五言长城”。

刘长卿“刚而犯上,两遭迁谪”。这首诗作于第二次遭贬之时,恰与裴郎中同时被贬。诗人在作此诗之前已写过一首同题五律《送裴郎中贬吉州》,因此这首诗题曰“重送”。

这首送别诗先用首句点染送别之境,“猿啼客散”渲染气氛,又用“暮江头”交代时间、地点。猿啼已是悲凄,日暮黄昏更见寂寥。此情此景即便是常人别离都会黯然销魂,更何况是处于逆境中的迁客骚人呢?由此自然拈出“人自伤心水自流”句回应首句的特定情景。日暮客散,友人远去,诗人徘徊于送别地——江头,怅然若失,独自伤心。流水无情人有情,这两个“自”字用得好,恰如王国维所言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王国维《人间词话》)一样高妙,诗人将毫不相干的“伤心”与“流水”联系到一起,以无情“流水”反衬人之“伤心”,以自流之水状写无可奈何的伤心之态。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一剪梅》中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与之同出一辙。

诗的前两句已将“伤心”写得渗入骨髓,按理应该转写别后的思念,但诗人却是继续写“伤心”,并将其推向极致。“同作逐臣君更远”,诗人自己被贬已然伤心,但友人裴郎中却是被贬谪到更远的地方,不禁顿生同病相怜之意,依依惜别之情,这种对比手法把别情表现得更为深刻。末句“青山万里一孤舟”,“万里”衬“孤舟”,道出了友人裴郎中前路漫漫的孤寂,也表达了诗人恋恋不舍的离情。

此诗通篇采用赋体,但诗人善于捕捉平常意象入诗,扣住江头送别和客中送客的特定情景来写,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客中送客,自难为情,况又万里之远?况又同为客邪?”[7]因此,这首诗读来情挚意深,满纸呜咽,别有韵味。

3.佳节送客

佳节送别,也是唐代别离诗中一种别具凄凉之感的诗作。比如王勃的《蜀中九日》: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王勃(649—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麟德初应举及第,曾任虢州参军。后往海南探父,因溺水受惊而死。少时即显露才华,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辞齐名,并称“初唐四杰”。他的诗偏于描写个人生活,也有少数抒发政治感慨和对豪门世族不满之作,总体风格较为清新,但有些诗篇流于华艳。其散文《滕王阁序》颇有名。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王子安集》。

王勃南游巴蜀,恰逢九九重阳节,诗人客居他乡,有感而发写作此诗。诗的前两句语言平实通俗,极具日常口语化的特点,读来浅近亲切。第三句则直抒胸臆,表达诗人独在南方不能北归的思乡念亲之情。第四句写鸿雁从北方归来,与自己北归不得形成对照,看似“无理之问”,却使诗人的思亲之情表达得更为真切动人。九日重阳登高,遥望故乡,客中送客,愁思倍增,这一鲜明对比,把思乡的愁绪推到了高峰。

(三)同道挚友别

离别是悲哀的,但唐代同道挚友之间的离别大多倾注了对朋友的思念和祝福,真诚真挚。看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李白送别好友孟浩然前往扬州旅行而作的,渲染出了一种离别气氛,此诗意境优美,文字绮丽。诗的最后两句写诗人送别朋友的情景,表面看来似乎是在写景,但在写景中凸显出一个充满诗意的细节:故人孟浩然乘坐的船已经扬帆远去,而诗人却一直伫立江边极目远眺,直到帆影消失在长江和碧空的连接处。这一细节可见诗人目送时间之长,与故人情感之深,读来余味悠长。

再如李白和杜甫,他们在追寻人生理想的道路上,于天宝三载(744)四月于洛阳相遇,并同往开封、商丘游历。次年他们又同游山东,结下深厚友谊。但此后他们再也没有相见。杜甫留下了《赠李白》《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天末怀李白》《梦李白》等诗,表达了他对李白的挂念和对李白遭诬受害的同情。李白写有《沙丘城下寄杜甫》,写由于杜甫不在身边同游,自己歌兴不起、酒兴不再,表达李白对杜甫的思念之情。

在唐代,同道挚友的别离中还有一种特殊原因,即科举落第之后的分别。落第士子黯然而行,友人在为其送行时,往往以诗相赠,科举士子久困场屋,放榜之后的落第者痛苦绝望,心灰意冷。因落第而产生的离别诗大体有三种类型:落第者的留别诗、落第者互赠诗、落第送别诗。

1.落第者的留别诗

举子落榜归乡,心中的万般滋味不免也要发泄一番,临行前会与同道挚友作留别诗,表达内心的无限凄凉与怨愤之情,如孟浩然的《留别王维》: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689—740),名浩,字浩然,号孟山人,襄州襄阳(现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又称之为孟山人,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与王维并称为“王孟”。孟诗绝大部分为五言短篇,多写山水田园和隐居的逸兴以及羁旅行役的心情。有《孟浩然集》三卷传世。

这首诗是孟浩然40岁进京应进士不第,回归襄阳时写给王维的。诗的首联写落第后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寥落场景;颔联写诗人与故人王维的惜别之情;颈联写回归的原因是“知音世所稀”,表达了诗人缺少知音而失意的哀怨情怀;尾联写诗人的归隐之念,虽然心有未甘,但别无选择,“只应”回归家乡忍受寂寞。全诗在怨忿的基调中,折射出辛酸意味,感情真挚,耐人寻味。

举试不第写诗赠别的代表作还有孟郊的《赠别崔纯亮》:

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

有碍非遐方,长安大道旁。

小人智虑险,平地生太行。

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始知君子心。交久道益彰。

君心与我怀,离别俱回遑。

譬如浸蘖泉,流苦已日长。

忍泣目易衰,忍忧形易伤。

项籍岂不壮,贾生岂不良?

当其失意时,涕泗各沾裳!

古人劝加餐,此餐难自强。

一饭九祝噎,一嗟十断肠。

况是儿女怨,怨气凌彼苍。

彼苍若有知,白日下清霜。

今朝始惊叹,碧落空茫茫。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祖籍平昌(今山东德州临邑县)。孟郊两试进士不第,46岁时才中进士,曾任溧阳县尉。孟郊工诗。因其诗作多写世态炎凉,民间苦难,故有“诗囚”之称,与贾岛并称“郊寒岛瘦”。孟诗现存500多首,以短篇五古最多。今传本《孟东野诗集》十卷。

此诗为德宗贞元九年(793)孟郊再次科举落第后所作。孟郊此时生活极为困顿,时常郁郁寡欢,怨悱不平之气一触即发,于是就借助送别友人倾吐愁肠。诗中“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数句,是诗人嗟悲叹苦之名句,更是封建社会中寒士失路、仕进无门之落魄形象的真实写照。

2.落第者互赠诗

落第赠别诗中有一种是赠诗者和受赠者均是落第之人的情况,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心境,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更能让作者心有戚戚,理解并同情落第者的感受,作诗互赠,安慰他们千疮百孔的受伤的心。如贾岛的《送康秀才》:

俱为落第年,相识落花前。

酒泻两三盏,诗吟十数篇。

行岐逢塞雨,嘶马上津船。

树影高堂下,回时应有蝉。

贾岛(779—843),字阆仙,一作浪仙。河北范阳(今北京市附近)人。早年为僧,名无本,自号“碣石山人”。元和六年(811)入长安,谒韩愈,识孟郊,不久归范阳,后还俗。长庆二年(822)应进士不第。开成二年(837)被任为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县西)主簿,故世称“贾长江”。后迁普州(今四川岳安县)司仓参军,武宗会昌三年(843)卒于普州。为苦吟诗人,与孟郊齐名,有“郊寒岛瘦”之称。现存《贾长江集》十卷,诗近400首。《全唐诗》编诗四卷。今有李嘉言《长江集新校》,后附年谱及有关资料。

据说贾岛在洛阳的时候因当时有命令禁止和尚午后外出,贾岛作诗发牢骚,被韩愈发现其才华。后受教于韩愈,并还俗参加科举,但累举不第。这首诗的首句直陈诗人与康秀才同年不第。诗中的“落花”“寒雨”“蝉”等意象不仅渲染了凄清的环境,还借之点明了时令是秋天,又增加一丝悲凉。这种造境正好与诗人和康秀才的心境暗合。

3.落第送别诗

作为落第者的同道挚友,目睹落第者屡试不第,经受科举折磨后的那种无言的伤痛,送落第者归乡时同情怜惜之情流诸笔端,经常用的一句劝慰便是“文战偶未胜,无令移壮心”(方干《送喻坦之下第还江东》),考场无常,胜败不定,不要灰心丧气,鼓励落第者明年再战。但唐代诗人往往“以同情的笔调劝慰举子,希望他们修志增艺,语气温润和婉,下笔中正闳达”[8],送行者以真诚之心劝慰落第者,希望能够以诗来缓解落第友人的痛苦。比如刘长卿的《送马秀才落第归江南》:

南客怀归乡梦频,东门怅别柳条新。

殷勤斗酒城阴暮,荡漾孤舟楚水春。

湘竹旧斑思帝子,江蓠初绿怨骚人。

怜君此去未得意,陌上愁看泪满巾。

诗人首先以“乡梦”“怅别”入题,继之又用“孤舟”和“思帝子”“怨骚人”等典故进一步点醒题旨,使得诗中充满了离别的依依不舍与深沉浓重的悲伤,这其中更是饱含着诗人对落第友人马秀才前途命运的担忧。诗的尾联“怜君此去未得意,陌上愁看泪满巾”则把全诗的悲情推向了高潮。一想到友人仕途坎坷,命运多舛,诗人悲情难抑,泪满衣衫。全诗有哀婉有叹息,但却笔笔含情,真挚感人,可想而知,当时马秀才读到此诗的那种感动。

还有像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中的劝慰也很真挚: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这首诗诗题直接标明是落第送别诗,诗人对落第的綦毋潜予以慰勉、鼓励。开头四句言当今正是太平盛世,人们不再隐居,而是纷纷出山应考,走向仕途。“圣代”一词充满了对李唐王朝的由衷信赖和希望。“尽来归”是出仕不久、意气风发的诗人对天下举子投身科考的鼓励,规劝綦毋潜不要急于归隐,要振作精神,重树信心,争取再考。五、六句是对綦毋潜的安慰:尽管这一次未能中第入仕,但选择科举之路是没有错的,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的。七至十句是诗人劝慰綦毋潜暂时先回家去等待机会。“置酒”相送,“同心”相勉,足见诗人对綦毋潜的深情厚谊与殷殷期望。十一至十四句诗人用设想之笔,描绘了綦毋潜回乡沿途所见,意在安慰对方,放下落第的包袱,欣赏途中美景,开心度日。最后两句则是进一步规劝綦毋潜,这次落第不是你才华不够,只是你的才华未被主考官发现赏识。不能因此自暴自弃,更不能怨天尤人,怪罪开明的“圣代”和朝中赏识英才的人太少。诗人的一番恳切安慰之词,不仅是发自肺腑,温暖人心,更是激励綦毋潜不要轻言放弃,要鼓足勇气,重新仕进。

这首诗不仅写出了诗人对朋友的关心理解、慰勉鼓励,也表现出了诗人积极入世的思想倾向。读这样一首送别诗,会让人有一种感动,有一份温暖,不仅被诗人对朋友的谆谆告别语所感动,更被诗人对朋友的殷殷慰勉情所温暖。

面对身心俱疲、理想破灭的落第士子,钱起的送别劝慰可谓独标高格,且看他的《送邬三落第还乡》:

郢客文章绝世稀,常嗟时命与心违。

十年失路谁知己,千里思亲独远归。

云帆春水将何适?日爱东南暮山碧。

关中新月对离尊,江上残花待归客。

名宦无媒自古迟,穷途此别不堪悲。

荷衣垂钓且安命,金马招贤会有时。

钱起(722?—780),字仲文,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早年数次赴试落第,天宝十载(751)进士,初为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职。因曾任考功郎中,故世称“钱考功”。“大历十才子”之一,被誉为“大历十才子之冠”。又与郎士元齐名,并称“钱郎”。

在这首诗中,诗人一方面劝慰邬三荷衣垂钓,潇洒自在地过他的“安命”生活,一方面又加以鼓励,命运之轮如日星月移,总会有轮到他“金马招贤”之时的。安命是一种精神安慰,但生命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是需要有点宽阔胸襟的。当命运之神一时未肯垂青你时,你也大可不必无精打采,“荷衣垂钓且安命”,不也是同样可以活出另一种生命的滋味来吗?

钱起劝落第士子安命,岑参则力劝落第士子纵情山水,归隐田园,远离政治与仕途,希望落第者通过情志的转移获得心灵的安宁,实现痛苦的超脱,以慰藉那因久困名场而伤痕累累的身心。且读他的《送胡象落第归王屋别业》:

看君尚少年,不第莫凄然。

可即疲献赋,山村归种田。

野花迎短褐,河柳拂长鞭。

置酒聊相送,青门一醉眠。

岑参(715—770),南阳人,出身世家,祖上曾官至宰相,父亲也曾两任刺史。岑参从小就聪慧刻苦,遍览史籍,天宝三载(744)进士。天宝八载赴安西高仙芝幕府任书记,两年后回长安。天宝十三载再度出塞,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三年后还朝。大历元年(766)任嘉州刺史,解官后卒于成都。

诗人的离别中,没有一般送别诗中的不舍,也没有为友人落第命运的哀叹或痛惜,反而规劝友人即使考场失败,亦不必悲痛惆怅,怡情山水,纵情诗酒,不失为人生的另一种乐趣和享受。

这些落第送别诗,不但表达诗人一系列复杂的送别情,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展示出士子们在科场上的遭遇,记录其科场生活和心态,对于后人了解唐代士子的生活、深化对科举制度的认识,具有一定的意义。

以上这些人生特殊时刻的别离更是让人痛彻心扉,悲痛不已。山高水远,聚少离多,不管亲故相离,还是挚友作别,都是写不尽的失落与伤感和无限的惆怅与悲凉,这正是唐人交游离别诗中的主调。

二 慷慨豁达型(豪迈型)

离别并不都是伤感的,在唐人尤其是盛唐诗人笔下除了感伤之外,有的还充满了青春昂扬的气息、积极乐观的情绪,也充满了梦想希望和蓬勃的生命活力,这些正是盛唐独有的精神风貌。唐人往往用大丈夫以功名事业为重的思想,代替离别时的儿女情长,以通达乐观、慷慨激昂的情调,表现了别离的另一番情景:忧愤而不绝望,悲歌但不低沉。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此诗意在慰勉友人勿在离别之时悲哀。王勃的朋友杜少府要从长安远赴四川任上。人在长安,举目千里外的四川,无限依依,送别的情意自在其中。首联描写送别地点,颔联点明离别的必然性,颈联奇峰突起,表达友情深厚,江山难阻的情义,尾联点出“送别”主题,继续劝勉、叮嘱朋友,也是诗人情怀的吐露。诗中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唱出了友情不可阻的美好祝愿,一洗以往送别诗中悲苦缠绵之态,表现出诗人面对朋友的情真意挚和面对离别的豁达胸襟。全诗内容独树一帜,语言清新高远,开合顿挫,明快爽朗,气脉贯通,意境旷达。高适的《别董大》中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唐人别离中呈现出豪迈旷达之情的还有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诗中表现求官游学,大展宏图的壮志豪情。如陆龟蒙的《别离》: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陆龟蒙(?—881),字鲁望,号天随子、江湖散人、甫里先生,长洲(今江苏省苏州)人,晚唐时期的咏物诗人。曾任湖州、苏州刺史幕僚,后隐居松江甫里(今甪直镇),编著有《甫里先生文集》等。陆龟蒙与皮日休交往甚密,世称“皮陆”。

这首诗直抒胸臆,下笔刚健,慷慨激昂,一扫传统送别诗的老套,以议论为诗,形象地勾勒出了大丈夫不畏艰险、坚强刚毅的性格特征,抒发了大丈夫为求取功名,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壮志豪情。

第二种情况是表现边地从军的壮别情怀。唐人昂扬向上,积极融入广泛的社会生活中去。“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是当时文人为国建功立业的共同追求。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念,弃文从武,远离家乡,来到边地。虽然他们也思念家乡,但却不是一味的哀伤,而是激情满怀。

诗人们从军去边塞,这种送别少了悲悲切切的儿女情长,有的是波澜壮阔的英雄情怀。比如王维的《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天官动将星,汉上柳条青。

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

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这首诗借战将出征的场面,叙写汉家三军于边患惊警之时,浩浩荡荡开出井陉,奔赴沙场的雄壮声势和煊赫军威。将士们忘身报国,充溢着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诗人赞许友人放弃寒窗苦读、皓首穷经的老路,投身边塞,于戎马生涯中建树功勋的行动,充满了奋发有为的蓬勃朝气。

正如傅道彬先生所言:“在唐人的离别里既蕴含着时代的进取气息——离别是为了找到一个大展身手的人生舞台,这离别实际上是一次人生的壮别;也意味着对未卜前程的挑战——离别就有了一个崭新的环境和诸多的机遇,这离别实质上是一次人生的壮游;还流溢着唐代士子昂扬奋进的心态——闯荡南北,经略八方,这才可显示男儿本色,这离别实质上又是一曲人生走向辉煌的壮歌。”[9]唐代离别诗开创了离别题材的书写高峰,即便是离愁别绪,也体现了盛唐气象。宋代的离别词继之而起,然而在艺术风格和情感指向上却有很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