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谋划重刻《船山遗书》

诚如论者所言,重刻《船山遗书》的最初谋划,始自曾国藩两位幕僚欧阳兆熊与赵烈文,欧阳兆熊热衷表彰乡贤,赵烈文仰慕船山学说,二人遂积极鼓动曾氏付之剞劂。[3]此说固然不错,但整个谋刊过程及推进详情仍存诸多疑点:欧阳兆熊本是曾国藩的资深幕僚,他为何不亲自向曾国藩请求重刻,却非要拉拢入幕不久的赵烈文进言曾氏?赵烈文本非湘籍人士,他对船山学说的仰慕之情是如何增进的,为何愿意参与谋划?在二人的谋划行动中,谁是“主角”,谁又是“配角”,又是何时向曾国藩进言的?再者,后来曾国藩既已答应二人所请,为何又不愿出面倡首,最终拖至一年后方由曾国荃允复出资重刻呢?就刻书一事,曾国藩与曾国荃是否有过沟通,如何沟通的?关于这些问题,现有研究尚未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借助于赵烈文、曾国藩、曾国荃、欧阳兆熊等人书信、日记、文集、年谱等史料,笔者试对上述存疑之处作进一步探研。

一 欧阳兆熊欲重刻

王夫之(1619—1692年),湖南衡阳人,号船山。明末清初思想家,入清后隐居避世,虽著述宏富,却流传甚少,其名寂寂,其学不显。船山撰述百余种、四百余卷,其整理出版乃具有历史连续性之事业。最早为康熙年间,王夫之子王敔(1656—1730年)在衡阳湘西草堂刻十余种,世称“湘西草堂本”。乾隆时,开《四库全书》馆,因缘得上史馆,立传儒林,著述六种、存目二种入编《四库全书》。嘉庆中,又有“衡阳汇江书室刊本”收十余种,而其书仍湮灭不传,至阮元编《皇清经解》仍未采入。道光之季,船山撰述刻印渐多,有“守遗经书屋本”“昭代丛书(壬、癸集)本”“听雨轩本”“衡阳学署本”等,所刻种数大多有限。其中声誉较著者,为王夫之七世孙王世全刻“湘潭王氏守遗经书屋本”,收经部著述十八种、一百五十一卷,卷首并附船山著述总目五十二种,考其规模,实为系统编印船山著述之嚆矢。[4]

“守遗经书屋本”作序者善化唐鉴(1778—1861年),道咸年间著名理学家,参与编审者新化邓显鹤(1777—1851年)、邹汉勋(1805—1854年)、道州何绍基(1799—1873年)、湘阴左宗棠(1812—1885年)、长沙袁芳瑛(1814—1859年)等,[5]均颇有声名,故此本在湘籍士人中影响尤大。然咸丰四年(1854年),此本毁于战乱,藏版焚毁无余,参与此本编校的欧阳兆熊遂谋求重刻,因之方有同治初年安庆曾氏书局之设与“湘乡曾氏金陵节署本”的问世。

欧阳兆熊(1808—1876年),字晓岑,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举人。《光绪湖南通志·欧阳兆熊》载:“曾国藩会试下第,时道病,势危甚,兆熊知医,为留逆旅月余诊治之,初不相识,后遂为布衣交。”[6]黎庶昌编《曾文正公年谱》记:道光十五年,曾国藩“会试不售”,十六年,“会试再报罢”,十八年,“公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7]。可知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结交于道光十五年至十七年之间,此后曾国藩入翰林,升侍讲学士、礼部侍郎,欧阳兆熊则返湘参与编校“守遗经书屋本”。

在欧阳兆熊与曾国藩早期交往中,王夫之其人其书是重要主题与情感纽带。对于“守遗经书屋本”的编刻,曾国藩甚为关注,曾就校勘审订之法与邹汉勋商榷,建议遵从原本,勿随意改动,“节相言前刊《王船山书》,中间从《说文》之字皆邹叔绩所改,其文亦多改窜,非原本,曾致书诤之,不听”[8]。曾国藩还赠书刘传莹(1818—1848年)等僚友,宣扬船山学说,“王而农先生著书共三百余卷,近年刻经说百八十余卷,余尚未刻。兹将《诗经稗疏》奉上,《方舆纂》首函亦奉上”[9]

欧阳兆熊与曾国藩就船山学说也屡有研讨切磋,道光二十七年欧阳兆熊寄书曾国藩云:“船山遗老续刻有《读通鉴论》,融贯列代事迹,发为传论,深资治理,不似胡致堂之专以坐谈取快,而为文浩博无涘,自成一子,不知其为《庄》《骚》、为《史》《汉》也。所著又有《夕堂八代文评》,其别裁略近《昭明》,去其淫靡,亦不主宋人起衰之说。至呵曾子固为乡约老叟,聒语不休,苏老泉为讼魁,茅鹿门只可三家村教童子应邑试。论议虽僻,要自有意,惜卷帙稍繁,未付剞劂。”[10]曾国藩随即请欧阳兆熊之子欧阳勋(1827—1856年)代购一部,致书云:“王船山《通鉴论》已刷出未?告为代觅一部,行纳价付意城处也。”[11]

欧阳兆熊对王夫之极为仰慕,推王氏为明末三儒之冠:“船山先生,为宋以后儒者之冠,同时如顾亭林、黄梨洲均弗能及。”[12]咸丰元年,欧阳兆熊致信曾国藩,请曾氏奏请王夫之从祀孔庙,这是目前所知关于王夫之从祀孔庙的较早提议。曾国藩顾虑贸然陈请恐难成,复信云:“王船山先生崇祀之说,忝厕礼官,岂伊不思?惟近例由地方大吏奏请,礼臣特核准焉,不于部中发端也。而其事又未可遽尔,盖前岁入谢上蔡,今年崇李忠定,若复继之,则恐以数而见轻。且国史儒林之传昆山顾氏居首,王先生尚作第二人,它日有请顾氏从祀者,则王先生随之矣。大儒有灵,此等迟速盖有数存,未可率尔也。”[13]曾国藩所虑非虚,光绪年间明末三儒从祀孔庙数次被正式提请朝廷,每一次均引发了激烈争论,亦被接连驳回,至光绪三十四年才得允准。[14]而曾国藩终其一生,都未有提议三儒从祀之请。

咸丰年间,曾国藩督师开府,湘军集团势力崛起。此时,“守遗经书屋本”也已毁于战乱,欧阳兆熊自然就将重刻希望寄予曾国藩。其时欧阳兆熊已入曾国藩幕,任职湘军钱粮军需处,“乃命司后路军需”[15],但并不随营委差,“及国藩督师,招之入营,不赴,偶客军中,去留听自便”[16]。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的宾主关系可能有微妙之处,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欧阳兆熊》记:欧阳兆熊性情豪迈,“好方人,时以书道诸将吏优劣,国藩厌之,礼意渐疏,乃舍去……又有《札记》记咸同间事,于国藩不能无微词,盖旷达勤谨,道不同也”[17]。费行简(1871—1954年),师从曾国藩心腹幕僚王闿运(1833—1916年),费氏所记恐非空穴来风,当有一定可信度。也就是说,欧阳兆熊虽有意请曾国藩重刻《船山遗书》,但他本人不便“直接说”,而要找一个人“帮他说”,此人需怀仰慕船山之心,更需常在曾国藩身边委差、备受信任。如此,欧阳兆熊便有意联络赵烈文。

二 赵烈文代为请求

赵烈文(1832—1894年),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阳湖人。赵烈文出生于清代汉学中心常州,浸染江南朴学之风。在他的生活年代,汉学已如桑榆暮景,但对士人的影响仍根深蒂固。赵烈文对汉学不无微词:“国朝朴学之士穷流造极,掇拾唾沈,安用为学?”他认识到汉、宋学各有短长,反对一味扬宋薄汉,“况宋儒讲性理而空谈实多,汉学重训诂而发明不少者乎……至自宋儒之践履为实,汉学之记诵为虚,然则朱、陆异同,陆子尊法性,朱子道问学,亦当左朱而右陆邪?若以祸乱之来,责汉学之害风气,尤为语病。宋以前之天下,不必长衰,宋以后之天下,不必尽治,足征兴废之故,不系是矣”。赵烈文与同郡汉学名家宋翔凤(1779—1860年)来往亦多,曾乞宋氏为父作行状,当宋氏于咸丰十年卒后,特为文悼念:“闻宋于庭先生逝世……先生为人,喜奖后进,烈辈往谒,辄剧谈留食,亹亹不倦。先生卒,吾吴朴学遂几无人矣。”[18]

赵烈文入曾国藩幕后,对船山学说认知益增,渐生仰慕。咸丰五年十二月(1856年1月),赵烈文于江西南昌入曾幕,[19]同在曾幕的江浙士人还有赵烈文姐夫周腾虎(1816—1862年)、族兄赵振祚(?—1860年)、友人刘翰清(1824—1882年)、金安清(1817—1880年)、龚橙(1817—1870年)等,赵振祚是常州经学大师刘逢禄(1776—1829年)外甥,刘翰清是刘逢禄孙子,龚橙的父亲龚自珍(1792—1841年)又是刘逢禄弟子,龚橙与刘翰清交好,诸人因地缘、姻亲结成交游圈,这成为赵烈文认知船山学说的最初来源。咸丰八年十二月初九日,赵烈文在周腾虎处初次接触到船山著作:“在弢甫处读明王夫之而农《读通鉴论》,为书三十卷,沉雄博大,识超千古。王明季遗民,入清隐居而终。”当时《船山遗书》存本已十分珍稀,赵振祚、龚橙均向周腾虎借阅,“《王夫之全书》在家伯厚兄处,弢甫自索不获,何论其他”。咸丰九年八月至十一月,赵烈文又读王夫之《读通鉴论》,“此书议论精深,博大其中,切理厌心者不可胜录”,读之二过未终,复为金安清借去。咸丰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赵烈文追忆早年求学情景,云:“癸丑年遭乱,吾时年二十二岁,遂辍举业,稍探古学,常请益于族兄伯厚先生(赵振祚)及诸友人周君弢甫(周腾虎)、刘君开孙(刘翰清)、龚君孝拱(龚橙),至今稍有知识,二三子与有力焉!”[20]

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赵烈文由上海抵曾国藩驻东流县行营,八月二十三日随营返安庆。在东流、安庆两月期间,曾国藩屡留赵烈文随营委差,“帅又问吾能留营否,因告以有湘、楚之行。帅意留吾,吾辞以楚行归再至,约缮书就成行”,“帅遣送程仪,且嘱晓老致意,欲吾返此专办夷务”,“帅复申夷意之说。且云此事甚简,可以游行自适,意殊足感,遂允楚、湘游返赴约”[21]。在曾国藩幕府中,机要文秘与曾国藩最为接近,他们不仅在军政办事机构中居于首要地位,而且是整个幕府乃至曾系湘军的神经中枢,在幕僚中地位最尊,待遇最丰,升迁也最迅,与曾国藩关系密切而其后地位显赫之人如左宗棠、李鸿章、钱应溥、刘蓉、郭嵩焘等,都曾担任此职。[22]此时,虽然赵烈文尚未正式就职机要文秘,但曾氏屡次相邀,很重视他,意味着赵烈文在曾幕的拔擢潜力,不久之后欧阳兆熊即联络赵烈文商议重刻之事,显然就是着意于此。

在东流、安庆两月期间,赵烈文与欧阳兆熊接触颇多,“(欧阳兆熊)髭眉皓白,清标介然,客此皆无苟求,行止以礼,此诚今世不多见者”,两人相谈甚欢,“晓老谭议甚美,失之殊寂寂”。冬,赵烈文游历湖南,十月十七日至湘潭,与欧阳兆熊坐谈终日,“相见殊欢,各告述别后事”。二十三日(1861年11月25日),二人拜访王世全,赵烈文记:

出城访王君半溪,而农先生族孙也。而农先生,明之遗臣,革鼎之初,语多愤激,属子孙藏其书,言二百年后乃可出,故文字之祸不及焉。半溪既刊其书,而燹于甲寅之乱,今复有重锓之志,此骛学者所乐闻也。

月底至长沙,晤吴敏树(1805—1873年)、曹耀湘(生卒年不详)、郭昆焘(1823—1882年)、王闿运(1833—1916年)、罗汝怀(1804—1880年)、何绍基(1799—1873年)等湖湘名士。在湘近三月,赵烈文又陆续读王夫之《书经稗疏》《思问录内外篇》《宋论》《尚书引义》等卷,愈发感叹“其说皆精卓,不为古所迷”,对船山学说及湖湘理学的理解日益深化。[23]

耐人寻味的是,在与赵烈文拜访王世全数日之后,欧阳兆熊就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并特意附寄王夫之《通鉴论》,“昨承有经略四省之命,……《通鉴论》一部奉呈”[24]。曾国藩向欧阳兆熊觅求此书,本是道光二十七年的故事,欧阳兆熊此时寄书,用意不言而喻。

赵烈文结束湘地之游后,同治元年正月十七日自长沙返抵安庆,正式担任曾国藩机要文秘,随即向曾国藩请求重刻《船山遗书》。赵烈文向曾氏进言的具体时间以及如何说动曾氏,已无法得知,但相关重要史料有两则:

其一,同治元年六、七月间,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的往来信札中,有“前惠甫书来,云节相慨允倡刻船山遗书”[25]及“夕堂老人遗书,惠甫曾商及重刻”[26]之语。

其二,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曾国藩日记》记:“涉阅广东新刻丛书两种,一曰《海山仙馆丛书》,凡五十六种,潘仕成辑刻;一曰《粤雅堂丛书》,凡一百廿一种,伍崇曜辑刻。二者皆冯竹渔新赠也。又涉阅《正谊堂丛书》,凡五十六种,张清恪公辑刻,吴竹庄所赠也。”[27]

据上述两则史料可推知:赵烈文向曾氏进言的时间,大约在同治元年正月至五月期间,曾国藩翻阅几部新刻丛书,很可能就是为重刻《船山遗书》做参考。

三 曾国藩拒绝倡首

曾国藩允复重刻之后,便让欧阳兆熊和赵烈文的同乡刘达善商议,刘达善(?—1875年),字子迎,时任湘乡知县。但欧阳兆熊似乎并不满意这一安排,觉得刘氏非湘籍人士,地位又不高,不足以主持其事,六月十九日致信曾国藩云:“前惠甫书来,云节相慨允倡刻船山遗书,沅帅亦有此意,嘱兆熊与刘子迎商之。子迎将往澧州,不名一钱,而乡人之意,以为湖南之书须湖南人捐刊为是,其言亦颇近理。敝同年赵玉班已允出赀,因数及彭雪琴、李希庵、左季高、刘荫渠、刘霞仙、唐义渠及带勇诸君之识字者,均可助成此事。其书欲求精美,非四千金不能。若能醵赀开雕于安省,则易成矣。”[28]欧阳兆熊明确告诉曾国藩,他已联络了一班湘籍要人,现只待曾氏出面振臂一呼,则事成矣。

但是,欧阳兆熊的请求遭到了曾国藩拒绝。七月二十四日(1862年8月19日),曾国藩明确回复欧阳兆熊:

夕堂老人遗书,惠甫曾商及重刻,属鄙人为之倡。弟以达官刻书,强作解事,譬如贫儿暴富,初学着靴,举止终觉生涩。然亦不可以已,若云慨然倡首,则诬也。[29]

那么,曾国藩既已允复重刻,为何又不愿出面倡议,这一允、一拒,有何原因呢?

其实,曾国藩允复重刻是有诚意的,他只是不愿把动静闹得太大,像欧阳兆熊那般弄得人尽皆知,便是违背了曾国藩心意。这与曾国藩低调、谨慎的性格有关。原来半年之前,曾国藩刚被清廷授命节制四省军务,位高权重,令他日日如履薄冰,这一时期他在日记中屡屡写道:“饬余兼办浙江军务,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巡抚,皆归节制。权太重,位太高,虚望太隆,悚惶之至。……余近浪得虚名,亦不知其所以然,便获美誉。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思此不胜大惧”,“日内思家运太隆,虚名太大,物极必衰,理有固然,为之悚皇无已”[30]。同一时期,他在多封家书中也一再告诫诸弟要小心谨慎:“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31]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当时军情严峻,曾国藩暂无精力考虑刻书之事。同治元年夏秋,清军与太平军作战进入了最紧张的关键时期,金陵、皖南各防处处告警,金陵久攻不下,军中大疫遍行,曾国藩在给诸多同僚的信札中屡屡诉苦:“去岁春夏以前,事机较顺,秋后变患迭生。金陵一军及皖南各防,处处告警,危险万状”,“自辛酉秋至壬戌夏,军事颇顺,论者以为廓清有期。逮六月间,秦中回变,多军西行。七月以后,大疫遍作,士卒十丧四五。自是贼氛弥炽,无日不在惊涛骇浪之中”[32]

同治元年七月,曾国藩受制于当时处境拒绝倡首后,重刻《船山遗书》之议遂暂罢。是年冬十一月十八日,曾国藩幼弟曾国葆(1828—1862年)战死金陵,刻书之事更是无法再提。又过了半年,随着军情改善,刻书之事方有了转机。

四 曾国荃慨允出资

至同治二年五月,曾国藩“包围天京”的战略推进颇顺,湘军已克复金陵外围大多地区,金陵几近一座孤城,“此间军事,颇有顺机。巢、和、含山均已克复,下游自攻克福、太、昆、新以后,水陆三路规取苏州,伪忠王回顾不暇。现檄鲍、彭诸军进剿,二浦、九洑或易得手。舍沅弟昨将雨花台石垒及金陵南门外各贼垒一律踹平。南岸徽境肃清,我军并萃饶、景一带,必能驱贼东还,江右当可安谧,附以告慰”[33]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烈文应曾国荃之招至金陵随营差委,刻书之事遂被重提。在赵烈文动身之前,曾国藩特意给曾国荃写了一封信,嘱善待:“赵惠甫今日来辞行,订八月回皖一次,或久局,或暂局,弟与之相处一月便可定夺。其人识高学博,文笔俊雅,志趣不在富贵温饱,是其所长;藐视一切,语少诚实,是其所短。弟坦白待之,而不忘一敬字,则可久矣。”[34]

赵烈文赴金陵前后,欧阳兆熊与他应该有过再次谋划,但其详情也无法得知。我们能知道的是,这一次赵烈文终于不负所托,很快就说动了曾国荃,六月初七日(1863年7月22日)赵烈文在日记中写道:

中丞来谭良久,允出资全刻王船山遗书。写欧阳晓岑信,告知中丞刻书之说。缘此事须费四千金,晓岑属余怂恿中丞为之倡,乃中丞不独能独力举办,并许多出千金,为加工精刻之费,其好学乐善者如此。[35]

曾国荃慨允出资重刻《船山遗书》的原因,除了此一时期军情改善,再就是曾国荃喜功贪名且爱好文事的性格。曾国荃此时年方四十,年轻气盛,与其兄相比,这个弟弟为人行事要高调很多,曾国藩也常谆谆告诫:“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36]会剿金陵前夕,曾国荃为独占克复美名,竟不欲让江苏巡抚李鸿章(1823—1901年)来支援,为此曾国藩特意写信劝导:“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之第一美名哉?”[37]另一方面,曾国荃出身行伍,腹中文墨不多,但一生对刻书、修志等文事活动尤其喜好。同治年间,曾国荃出资刊刻王夫之《船山遗书》、李善兰《则古昔斋算学》,在湖北巡抚任上积极筹办崇文书局;光绪年间,在山西巡抚任上创办浚文书局,在两江总督任上经理江南书局,并任《光绪湖南通志》总纂、《光绪山西通志》总裁,复捐资助王先谦刻《皇清经解续编》。

自咸丰十一年(1861年)秋冬欧阳兆熊与赵烈文有“重锓之志”,至同治二年六月(1863年7月)曾国荃允复出资,历一年半载谋划,重刻《船山遗书》方才基本落实。回顾金陵本《船山遗书》谋刊过程,总结两点如下:

其一,重刻《船山遗书》是多方合力促成。主观条件方面,欧阳兆熊、赵烈文积极谋划,曾国藩、曾国荃重视支持,特别是欧阳兆熊,他不仅是重刻的“主谋”,此后也主持校勘、刊印诸事,对《船山遗书》在同治初年的问世居功甚伟;客观条件方面,同治初年湘淮军平定江南各地,战事初定,为刻书提供了安稳环境。重刻《船山遗书》是晚清理学复兴进程中的重大事件,它依托于理学复兴的学术潮流,并推动了理学的进一步发展。

其二,整个过程唯一疑点在于:就刻书一事,曾国荃与曾国藩是否有过沟通?单从逻辑上推测,两人不仅应该商议过,而且曾国荃答应出资很可能也是乃兄授意。但这一推测无任何直接史料支撑,考二人此一时期的日记、信札等史料,竟未有一语提及此事,这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虽然朱孔彰《题江南曾文正公祠百咏》、徐珂《清稗类钞·莫子偲好古椠》等文均记载二曾就重刻之事有过商议,[38]但这些史料只是间接证据,不是直接证据。这一疑点,唯有待于今后挖掘新史料予以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