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今年十八

胡玉梨见他倚在存储柱上闭目养神。她生性活泼好动,虽然是休息,但也忍不住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杨潜有点儿无奈,总不能让她别看得这样明目张胆。他也懒得跟一个小姑娘较劲儿,等找到了出路,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你几岁了?”她忽然问。

“十八。”杨潜的回答十分简短,希望她得到答案就消停一下。

胡玉梨满脸难以置信:“你竟然比我还小一岁,只看脸的话,我还以为你二十好几了。”

杨潜装作没听见,因为胡玉梨猜得没错。只是这世上有句话叫人艰不拆,老是说大实话会让人尴尬。

胡玉梨从小就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小人儿精,只是她骄纵惯了,少有体恤他人的怜悯。不仅不觉得把人的面皮戳个底儿朝天有什么问题,还会在他人窘迫的时候,乐得不行。

杨潜面无表情的功夫实在厉害,才没有被她看出端倪,然后被她取笑一番。

“叶不凡,”她喊了一声,“你真的没想过变成什么东西吗?”

杨潜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淡:“变来变去,人不是人,东西不是东西。”

“你就那么想当人啊?”胡玉梨惊奇地睁大眼睛。

杨潜反问她:“当人有什么不好?”

听见他的话,胡玉梨突然窃笑起来:“当人才不好呢,人和人之间只会算计来算计去。我见过为了蝇头小利出卖兄弟亲人的,夫妻反目成仇的,手足争家产的,小叔子勾引嫂子的,公公偷儿媳的,闺蜜偷发小老公的,邻居病得要死了趁机去偷东西的,为了钱杀光救命恩人全家的……他们杀来杀去,我就在旁边做个乐子人看戏。”

杨潜只是瞥了她一眼,随后闭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胡玉梨以为自己占了上风,让他无话可说,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挖苦这世道说:“你看,做什么人呢?还不如做一块石头,天天呆在野外看美景洗眼睛。远的不说,咱们这条船上就有上百个人间极品呢。”

引擎舱里依旧安静,杨潜还是没有回应。胡玉梨从来没受过这种冷落,不高兴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腿侧:“叶不凡,你怎么不笑啊?这不好笑吗?”

杨潜往旁边挪了两步,冷冷睁开眼睛说:“这不好笑。”

胡玉梨第一次被人嫌弃。这种感觉又气人,又有点儿新奇。她甚至跟着他挪过去,继续戳他的腿侧,打破砂锅问到底:“哪里不好笑了?这明明很好笑啊。”

杨潜深吸一口气,又往旁边挪了一下,胡玉梨继续跟上。

嘶~

杨潜忍无可忍,低头盯着她。胡玉梨抬着头,兴致勃勃地望着他。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懒散地开口:“人动了情,天地才会有情。人眼中生色,山河才会多彩。人为名利追逐,日月才会被发现阴晴圆缺。人的七情六欲会千变万化,世界才会像万花筒般迷人。你看见的一切美景,你的所思所想,都是人赠予你的天赋。不能一得到好处就我不是人,一吃亏就骂人恨人。”

胡玉梨知道自己应该笑话他的,笑话他对人的肯定和理解。可对上他那双意兴阑珊的眼睛时,却又无从笑起。他浅薄的眼睑半垂着,好似没有睡醒。沉到眼眶底部的漆黑瞳孔里,表面写满了百无聊赖,实则是对人最大的理解和宽恕,不对任何人苛刻。

在这样的目光中,她的幸灾乐祸就成了不合时宜。第一次,胡玉梨生出羞耻之心。她偏爱让人陷入窘境,对他们落井下石,又何尝不是一种丑陋?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讥讽别人?

漫长的沉默之后,胡玉梨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能变成神就好了,绝对的纯洁,绝对的理智,绝对的完美,没有一丝一毫人的劣根性。”

听见这话,杨潜才更想叹气。他只是让她别整天幸灾乐祸,她反倒钻了牛角尖儿,不苛刻别人了,改成苛刻她自己了。简直是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典范。

杨潜没那个闲工夫替别人教育女儿。但她年纪不大,如果因为这些话走火入魔,余生都过得偏激不幸,他也算罪魁祸首之一。

考虑到这一层关系,杨潜故意冷笑一声,激她:“没了人的劣根性,就有绝对的资格嘲笑别人了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玉梨恼怒地咬了下唇,“我的意思是变成更美好的存在。”

杨潜平静地看向她的眼睛:“花开是一种美,花败也是一种美,存在即合理。”

胡玉梨回望他的眼睛。他的双目坦然,无声告诉她一件事实——他也有很多缺点,也不够完美,但那又怎么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的,哪怕是神明。

她忽然意识到,正因他不够完美,他的表情才会如此鲜活,他说话才会带着刺,他的瞳孔才会如此明亮。

对呀,人就是人,人就是不完美。她不完美又怎么了?不够完美又不影响她吃饭睡觉!

她像是见到雨后的彩虹,双眼闪着明亮,独属于她的俏皮活泼再次回笼。

胡玉梨把后背轻轻靠在存储柱上,脑袋轻轻左右摇晃,像在无声雀跃,一点一点格外欢欣。

她晃了几下,又把注意力放到杨潜身上来。她灵活的眼珠转了转,随后笑着试探:“你真的不想变成神吗?你就不想青春永久,长生不死吗?”

“又不是万年的王·八,活那么久干什么?”杨潜瞥了她一眼。

胡玉梨仔细一想,认为他说得没错。活得太久,就只剩下重复的人生,没什么意思。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胡玉梨把她自己说累了,所以只是安静地点头赞同,没有出声。

杨潜被她勾起一点儿兴头,笑了一下说:“我为客世惊鸿渡,要他人间留不住。”

听见这话,胡玉梨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猖狂。

我来到人间就是为了一刹那的惊艳众生,你们再惊艳再挽留也没用,我只是人间的过客,终究是要死掉回天上变成星星的。

这难道还不狂吗?

胡玉梨惊讶地看向杨潜。幽蓝的深静中,只有他怡然自得的浅笑。

通过他桀骜的身躯,她像看见了一个深秋的早晨。冷湖如镜,远山横睡,漫天都是金红的朝霞,正中坠着一轮金白色扁阳。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它是迁徙响亮的号角,声涛吹皱湖水也惊起湖上的群雁。成千上万的大雁发出长鸣,排成一群,齐头并进,像钱塘江大潮一样从湖面涌起,浩浩荡荡飞向空中。

一排鸣雁如潮起,漫飞长空似星移。这是胡玉梨从未仔细体味过的景色,绝美壮丽,震撼人心,也让人留恋不舍。

可这一幕只是惊鸿掠影,白驹过隙。争鸣的群雁只会南移,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赞美而稍作停留。

人的一生可以活得大气磅礴吗?

胡玉梨看向杨潜,惊讶地发现好像是他就可以。

休息得差不多了,杨潜开始往引擎舱外面走。

胡玉梨愣怔一秒,立刻起身追上去,问:“去哪儿?”

杨潜观察着四周说:“去驾驶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