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烧不掉的脂肪:对代谢理解的误区

凌晨两点左右,狮群的吼叫声把我吵醒了。与其说是“吵”,不如说是“声音震天”,就像液压泵的轰鸣中还夹杂着哈雷摩托车怠速时“吭吭吭”的响声。我在迷糊中感到一阵欣喜。啊,那是野性非洲的声音!我透过帐篷顶上的蛛丝网凝视着星空,微风吹过金合欢树和地上的干草,推搡着我的尼龙帐篷,狮群的合唱声随风而来。身在此地,我感到无比幸运。在东非大草原上搭一个小帐篷,远离人烟、无拘无束,狮子就在离我几百米的不远处。这实在是人间少有的机会。

突然,强烈的紧张感和恐惧感向我袭来,我不是在野生动物园,也不是在观光游览!这些狮子不是《国家地理》杂志里的图片,而是真正的狮子!一个个300磅1磅≈0.45千克。——编者注重的猫科“杀人机器”就在我附近溜达,而且它们听起来都挺……不耐烦的。它们不会肚子还有点儿饿吧?它们肯定能嗅到我的气味,露营几天后,连我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异味。我好奇它们要离我多近,我才能听到草丛里的声音。或许,世界末日会毫无征兆地到来,利爪和尖牙将撕碎我的帐篷。

我试图保持理性,仔细思考。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判断狮群会先经过莱克伦和伍德的帐篷,而我是这场狩猎赌博中的三号玩家。这就意味着,我有1/3的可能性成为狮子的晚餐。或者,乐观一点儿,我有六七成的可能性不会被它们吃掉。这个想法令我有些释然。况且,我们和哈扎人在一起,就在他们营地外围,没有谁敢跟哈扎人乱来。当然,鬣狗和豹子偶尔会趁着夜色在他们的草屋附近游荡,寻找残羹冷炙或疏于看管的婴儿,不过狮子应该会和哈扎人保持距离。

恐惧逐渐消散,困意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我应该不会有事。如果狮子要吃我,最好在我睡着的时候,至少在我没有知觉的时候。我把一堆脏衣服揉松,当作枕头,又调整了下睡垫,便睡过去了。


坦桑尼亚北部的埃亚西湖附近有一片崎岖不平、半干旱的草原,草原上住着一群慷慨、机智且充满野性魅力的人。这是我与哈扎人共事的第一个夏天。像我这样的人类学家兼人类生物学家很愿意跟哈扎人一起工作,研究他们的生活方式。哈扎人是狩猎采集者The Hadza are hunter-gatherers: For a thorough discussion of everything Hadza, see: Frank Marlowe, The Hadza: Hunter-Gatherers of Tanzania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10).:他们没有发展出农业,也不驯化动物;没有枪械,也不使用电能。他们每天从周围的土地中获取资源。他们不借用外力,仅依靠自己的勤劳与智谋。女人们收集浆果,或是用结实的尖木棍从岩土里挖掘根茎;孩子们总是趴在她们背上休憩,以吊带固定。男人们捕猎斑马、长颈鹿、羚羊等动物,他们用树枝和动物肌腱做成强而有力的弓箭;他们也会用小斧头将树砍断(空洞的树枝和树干内往往藏有蜂巢),并从中提取野蜂蜜。小孩子们在营地的草屋间奔跑嬉戏,或是成群结队地捡柴火、打水。老人们则和其他成年人一起狩猎(哈扎人即使到了70多岁,仍然惊人地充满活力),或是留在营地里看护东西。

这样的生活方式在世界范围内持续了200多万年,从“人属”开始演化直到1.2万年前农业的诞生。农业文明的传播与发展带来了村落、城市化,以及后来的工业化。大多数文明都放弃了弓箭和木棍,转而去拥抱庄稼和砖瓦房;而有的文明虽然不断被周围的世界侵蚀,但仍然骄傲地坚守着传统。哈扎文明就是这样。如今像这样的族群所剩不多,他们是我们窥探人类共通的狩猎采集文明史的窗口。

我和我的好友兼科研同事戴夫·莱克伦、布赖恩·伍德及研究助理菲兹,来到坦桑尼亚北部的哈扎营地(我们对哈扎人家乡的昵称),共同研究哈扎人的生活方式如何影响他们的新陈代谢,即他们的身体是如何消耗能量的。这个问题很简单,却十分重要。我们身体的每项活动——生长、运动、修复、繁殖——都需要能量。因此,搞清楚能量的消耗方式是理解人类身体功能的首要问题。我们想知道哈扎人的身体在这样的狩猎采集社会中是如何工作的。他们仍然是健全的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遵循着我们祖先古老的生活方式。目前还没有人测量过狩猎采集者每天的能量消耗是多少卡路里,我们希望成为这方面的先驱。

图1-1 傍晚的哈扎营地。合欢树在草原中间创造了一片阴凉地,哈扎族群的男女老少在此休憩,讨论当天发生的事情。注意看左边的草房

我们醒来时,太阳刚从东边升起,还是个光线并不刺眼的橙黄色小球。熹微的晨光穿过树林,透过草丛洒向我们。伍德用哈扎式的炉子(由三个石头堆成)生起火,烧了些水。莱克伦和我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在旁边晃荡,急需咖啡因振奋精神。我们的马克杯里很快就装上了爱非牌(坦桑尼亚当地咖啡品牌——译者注)速溶咖啡,塑料碗里盛着速食果酱燕麦。我们讨论了当天的研究计划。昨晚,我们都听到了狮子的叫声,仍心有余悸,却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说它们昨晚离我们有多近。

高高的草丛中悠闲地走过来4个哈扎男人。他们并不是来自营地方向,而是来自远处的树林。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猎物,我分辨了半天才看出来它们是一头羚羊的后腿和腰身等部位。他们知道我们想记录打猎情况,便在回营地与族人分享这些食物之前给我们看一眼。

伍德赶紧把秤拿出来,随后拿出“猎物笔记”,接着用斯瓦希里语跟他们聊了起来,这是我们和当地人沟通用的语言。

“谢谢你们把它们带过来。”伍德说道,“不过这才早上6点,你们是怎么猎捕到这么大一头羚羊的?”

“这是头大捻角羚,”哈扎人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刚搞过来的。”

“‘搞过来’是什么意思?”伍德问道。

“你们昨晚都听到狮子的叫声了吧?”哈扎人回答说,“我们感觉它们肯定在追什么东西,于是就去看了看。结果发现它们刚刚猎杀了这头角羚,然后就……搞过来了。”

这就是哈扎人的生活。这天是哈扎营地里平凡的一天,也是收获的一天。早晨,哈扎人收获了一头稀有的猎物,它富含蛋白质和脂肪。上午,孩子们在营地里一边嚼着烤熟的大捻角羚肉,一边听父辈们及其同伴讲述如何在黑暗中赶走了饥饿的狮群,把战利品带回了家。这是孩子们上的宝贵一课。对哈扎人来说,能量就是一切,为了得到能量,他们不择手段,甘冒任何风险。

即使是从狮子口中夺食也值得。

图1-2 哈扎人的工作日。男人用弓箭狩猎或从野蜂巢中采集蜂蜜。左图是哈扎男人准备屠宰黑斑羚,他一小时前用弓箭射中了这头猎物,他的朋友则帮他观察环境、追踪猎物。哈扎女人会采集野果和其他食物。右图中的女人正在用木棍从岩土地里挖掘根茎,她的孩子则在她背上的裹布里打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