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盖老话“三通”

盖叫天先生的一百周年诞辰转眼要到了。我是他的老观众,也可以算个老戏迷。昆曲、评弹、京剧是我所喜爱的,缅怀这位杰出的艺术家,不禁想到戏曲艺术和书法、和绘画艺术之间相近和相通之处。

我前面说过,对戏曲,终究外行,但由于有感情,就不揣冒昧。盖叫天先生是我到杭州后第一个结交的戏曲界的朋友,转眼也近三十年了。三十年之间,终成莫逆,加上戏曲和书画之间虽无血缘关系,也可算是近邻。我们苏南人说“隔壁乡邻胜亲眷”,我就不知不觉推门而入,虽不敢登堂入室,但是从边门进来,说几句家常。

盖叫天先生的艺术,海内外迭有定评,我师吴湖帆先生和他是莫逆之交,他所提倡的“精、气、神”,就是我们绘画界讲究的“气韵”。这“气韵”二字,和戏曲中的韵味,在某些方面有共同之处。

但是,无论“气韵”也好,“韵味”也好,都讲究内功。从蕴藉、含蓄中得生动、自然之趣味,用强烈、独特之手法,收深刻、鲜明之效果。盖叫天先生的“精、气、神”三字,也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力度、气韵和神韵。

盖叫天先生的艺术修养甚高。我认为他深得艺术创造上“三通”之妙。

何谓“三通”?就是“纵通”“横通”和“内通”。

盖叫天先生深得“纵通”(即传统)之功,“横通”(即姐妹艺术)之益和“内通”之道。

“纵通”——就是继承传统,讲究规范。中国绘画上的六法,近似戏曲中的程式规范。没有纵向的继承关系,就没有根底。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如何能发展?所以,打基本功,讲究继承传统,这是起步之前的基本训练。这方面就不必说了。

“横通”——就是借鉴姐妹艺术以至多方面有利于自身艺术修养,以便进一步丰富创造的必要手段。黄宾虹、齐白石之所以得心应手,就是在“纵通”的同时做到“横通”。近代的吴昌硕、任伯年、齐白石等,刘海粟、张大千、吴湖帆以至不少杰出的书画家,都是“横通”的专家。戏曲界也讲究“横通”的,如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王传淞,评弹界的张鉴庭、蒋月泉、姚荫梅、杨振雄等,都是从多方借鉴中逐渐成为革新家的。现在更提倡“横向借鉴”,在能“纵通”的前提下讲“横通”,这是真正的艺术家。

光有“纵通”,不能“横通”的,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书画界光是临摹古人,即使可以乱真,也只是一个依样画葫芦的匠人,不是艺术创造者。戏曲界光是逼紧喉咙学像自己的先生,把优缺点一并学下来,使一个鲜灵活跳的真人变成一台录音机和录像机,把蛮好一副天然嗓子变成一盘磁带,一张唱片,这又何苦?艺术到此不能发展,只能后退。这就是横向不通,闭塞一隅。这样的画家和演员,虽然当时也被称为艺术家,但百年后,就会被人忘却。

我反对现在时髦的“横向借鉴唯一”的说法,因为这是在否定纵向继承的前提下提出的。

我赞成从创造的角度提出的横通。

“内通”——就是讲究内涵,艺术的多方面的涵养。要做好“纵通”和“横通”,必须首先有深邃的“内通”的功夫,多读书、多见闻、多体会、多比较、多实践、多反思,这六个“多”,换来真正的“内通”。肚里货色多,头脑格外灵巧,思路就敏捷,出手就不凡。

我国许多大艺术家,都能“内通”,因积学、饱学(主要是勤学)带来的“内通”,更易于“纵通”和“横通”,这是相辅相成的。

“内通”也是多思,更是善思。能从闹中取静,繁中求简。

“内通”的媒介,就靠六个方面,也就是佛教上讲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靠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和感觉。演员学戏,也需要从这六种觉察中来分辨高低、深浅、是非和正误。因此“内通”是第一位的,没有“内通”,无法“纵通”和“横通”,因为它关系到辨别力和分析力。

有“内通”本事的人,即使少掉一种或几种感官,照样能分辨。我们书画界有几位有名的瞎子,如唐文治,眼睛瞎了照样书法潇洒自如。书画家沈尹默、余任天晚年几乎双目失明,因“内通”的缘故,仍能挥毫,并续有发展。戏曲界的周信芳和评弹界的张鉴庭,也是半瞎子,照样台上光彩照人。

有此“三通”,必出高手。潘天寿讲三百年出大画家,我以为,精于“三通”的,不须三百年便出高人。盖叫天之前有杨小楼,至今应还有佼佼者后来居上。

刘海粟大师也是深得“三通”之妙的。我早年曾在他创办的上海美专任教,从辈分上讲,应当对他执弟子礼,但是他延我当教席,并让夫人夏伊乔跟我学工笔花鸟。我也以“三通”来要求她。她居然也得之其中三昧。

我看了一些剧种的演出,觉得还有三个字可以归结。那就是“俏”“韧”“丑”三字。

看似三字并无联系,但从盖叫天的演出中,我深觉他非常恰当地掌握了这三个字。

俏——俏丽,这和花俏有根本区别。俏与巧是有密切关系的,能巧也必能俏。

裴艳玲演钟馗,就取一俏字;裘盛戎演窦尔墩,也得一俏字;关肃霜塑造的人物,皆在俏字上;潘天寿的画,就给人俏的深刻印象。

我的老师吴湖帆很讲究俏字。可我作为他第二大弟子,也在努力争得这个俏字。

韧——就是鲁迅提倡的韧性,坚韧不拔,锲而不舍,是成功之本,这也不必细述。

丑——丑中求美,就是讲究质朴美。王传淞演的丑是美的;关良笔下丑的形象是美的;姚荫梅说书是丑中之美,他的“邋遢开篇”是美的,他的弟子蒋云仙传其衣钵说《啼笑姻缘》,也是美的。俞筱云说的《白蛇传》,照样也是从丑中见美的。绘画中的高其佩、徐渭、金农等人,也是丑中见美。

拉杂讲来,门外谈戏,不过管见而已。我说过,隔壁乡邻,乡谈而已。

(陆抑非口述,沈祖安整理,载于《戏文》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