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梦

  • 荒墟归人
  • 那多
  • 9791字
  • 2023-01-12 14:38:21

“怎么就你一个,他们呢?”阿成第二天问我。

“他们玩够了,我还没有。反正我们付了两天的船钱,对吧?一个人三个人,对你都一样。”

“我又没所谓咯。那么今天去哪里?”

“昨天的地方,你还记得不?一模一样的位置。”

阿成应了,解绳开船。

“这么说昨天是有发现咯?”阿成问。

昨天我们回程一直缩在船舱里,阿成并不知道阿走在水底下撞见了什么,但他是老江湖,瞧我们的神情,也会猜到一定是有事情发生的。

“真有发现,那两个也不会不来对吧?”

昨天阿成说了,这汉丰湖最近有三怪,一人一车一船。其实我们也算是行径古怪,他多半是觉得,我们和那些人一样,是来湖里捞宝贝的,所以我就随口敷衍了一下。

阿成笑笑,他看出我没说实话。

船往湖心去,我站在船舷边,看着太阳光把湖面打得波光粼粼,心想今天阳光和昨天一样好,水下的能见度应该也不错。

四下眺望的时候,却注意到了某处岸边与昨日不同之处。

“昨天那车不见了啊。”我指着昨天改装野马停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

“挪窝了。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挪了,你们没注意呀?”阿成指了个方向,说车现在停在那儿,却是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外了。

“不单是车,还有那艘船,昨天后来一直在湖上转,听说半夜都在湖上。你知道它在哪里转?”阿成这句问话意有所指。

“在哪儿?”

“就在你们昨天下水那一带。喏,就是你现在要去的地方。”

阿成用眼瞟我,显然是认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我一笑置之,也不去申辩。他怎么想于我并无意义,也许转过头,他也会去弄套潜水装备,下湖底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宝贝呢。就算找不到,领略一下湖底古城荒凉的异境之美,也不亏,不是吗?

但是阿成说的那一车一船的异动,却不由得我不多想。

时间上如此之巧,地点上也完全重合,抛开阿走一个人见到的水底老太不提,我们三个人都听见的那一声宏音,和一车一船的异动有没有关系?

事后想起来,任何常规的声音,先不提造成声音的缘故为何,单就声响而言,不管是多大频率,只要是在水中发出的,那么传导到我们耳中,都不可能形成那样的由肉体到精神全方位的震撼感。说得玄乎一点,那是灵魂层面的撼动呵,而日常经验里,水里的声音,可都是闷闷的含混不清的呢。但要说不是水中发出的声响,岸上的阿成怎会一无所觉?

所以,这声令人神魂战栗的宏大之音,由何而来,因何而发,细究之下,就有无限的可能与想象空间。哦,其实用更准确的话来说,是有着想不到任何可能性的巨大神秘感!那辆车上的天线状装置,是不是接收到了这道声音波动呢?这个声音,是否之前也曾出现过多次呢?那艘在同一水域逡巡的船,是否也派了潜水员下水呢?

一车一船有异动,那个古怪的乌篷船上的人怎样了?

很快,我重新见到了那艘乌篷船。

阿成把锚抛下的时候,我们和那艘乌篷船大概只有十来米远,比昨天的距离更近得多。

“我们昨天就在这里?”我问阿成。这里四下都是水,毫无参照物,天知道他是怎么定位的,不会看乌篷船在哪里就往哪里开吧?

“你放心,相差不会超过一米,我这里装着GPS,有数着呢。”阿成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出让我非常怀疑的话来。

我谢了他一声,望向站在乌篷船头的那道人影。

那人着一身黑色潜水服,侧对着我们站着,身形瘦削挺拔。我们的接近早惊动了他,他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面无表情,视线也并不停留,似对我们连续两天的接近并不关心。他已背好了氧气瓶,做好了下水的准备,这时把呼吸罩往口鼻处一拉,往前一步,水花轻溅,便消失在了我们面前。

那是一张生着陡峭五官的惨白的脸,加之漠然的眼神,英朗却少生机。这便是一瞥之间,此人留给我的印象。

一会儿下水,应该会再次看见他吧,倒是可以瞧瞧他在水下做些什么。一个独来独往、每日潜水的人,既不像游客也不会是阿走这样走马观花的探险者,他的目的,是否和那一车一船相同呢?

活动开身子,换好装备,我没绑牵绳,在阿成的注视下跳入湖中。

我没有动作,在清冷寂静的湖水中直直沉下。总共不到20米的水深,这点水压变化,对我其实没什么。

下沉到10米左右,我减缓了速度,开始观察水底的情况。在我下方,是一片残垣断壁,并无完整房屋。昨天去过的房子当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塌了,只是没有找对地方。为了保持较好的视野,我停留在十几米的深度,四处游动逡巡。

湖水尽管清澈,我也没办法看清楚数十米外的情况,只能以目前所在位置为中心点,一圈一圈往外绕。游出去10米,绕了小半圈,我就望见了那片建筑群。阿成的确没有瞎说,误差不到一米是夸张了点,但我下水的位置,离昨天不过误差了20多米,算是很精准了。

先前那人,此刻应该在这片水底古城里吧。我一边向下游去,一边暗自想着。

这下面应该是古城的一处街道,最外沿的建筑都已经只剩下残砖碎瓦,往中心一点,是倒伏的屋宇,再进去多是剩了半截的残屋,像是大地震后的模样,只有最里面那一小圈,几十间屋子,还好端端地立着,等待我去探索。

说来也怪,正常的浅水湖湖底,会生长着许多水底植物,汉丰湖的大部分也是如此,不知是环卫部门特意投放的,还是自然生长出来的。然而,靠近这片湖底建筑的地方,水草却变得非常少,以至于我沉得过深了,脚蹼带动水流,把湖底淤泥翻卷起来,一片浑浊,极大地影响了视线。而真正到了中心圈,也就是昨天我们活动的小小区域,淤泥就变得少了很多,贴着湖底在建筑间游动,也依然有足够的能见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建筑的存在,湖底的水流与别处不同,淤泥不易积聚。但说实话,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片街道、这些房子,像是一直有人在打扫着似的。

从外围游入废墟,再游入保存完整的建筑群中,是个由混沌到有序的过程,卷起的泥沙落下,一切变得越发清澄,而生机却是逐渐地远离了。刚下水时还能听见一些声响,沉到水底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去,随之而来的孤独感慢慢浸透我的全身。就在附近还有另一个人在活动,我安慰着自己,虽然不知他到底在什么位置。

相比昨天,此刻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打量这片遗迹。核心区是围绕一段宽不过五米、长不足百米的石板路街道展开的。街道的两边,各有几条巷子,巷子弯弯曲曲,把所有的房子都连在了一起。在这片不规则状区域里,有近半的房子都保持完整,其他的也都留存了大半的建筑轮廓,只是少了块屋顶或者缺了几堵墙。

我的首个目标,当然是阿走遇鬼的那间屋子。这儿的每幢房子,都是露柱砖墙结构,顶是一色的悬山,看起来区别不大。我找到了昨天我最初所在的位置,那儿靠近一处巷口,巷口还立了块字迹模糊的石碑,比较好认。我仿效昨日,往上升了几米,居高临下地朝两侧后排的屋子看。当时我看见一发,他位于我的左下方,但我不记得是面朝哪边了。几番端详之后,还是锁定了两处房子,打算都进去看一看。

运气不错,往下游到第一处目标,就瞧见一只潜水手电掉在进门处。毫无疑问,阿走就是在这幢楼里看见的老太。

昨天阿走说出她水底所见的时候,我并无什么感觉,让我好奇的更多是亲身经历的神秘宏音,但现在看见这只遗落的手电,想起阿走昨天在这里的惊恐挣扎,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冒险,居然还会临阵犯怵。我在心里好好嘲笑了自己一番,调整好心态,慢慢自敞开的门口游了进去。

我是带了只潜水电筒的,原本是一发的装备,给我收购过来了。下水之初我并未使用,今天阳光充足,水底的些微迷蒙更增神秘感,打手电未免破坏空蒙之意境。现在要进入水下的建筑,可不能再管什么意境不意境了,安全要紧。

我在门口处稍停了几秒,白亮的手电光透过水波一圈圈映射出去,照亮了小半间屋子,手腕一转,整间水屋便都在眼下了,没有异常,这才进入。

这间屋子约30平方米,墙皮都已经不见,立柱间的砖墙裸露在外。顶高3米多,我浮在屋里,不用太担心撞到头。几管白炽灯安在天花板上,灯管都还在。沿街有排大窗,玻璃几乎都没有了,还有几扇整个掉了下来,躺在地上腐朽,估计是放水淹城时被冲坏的。

屋子一角面朝下倒了个木橱。会留在这里没被带走的家具,必然原本就是破败到失去价值的东西,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湖水浸泡,还能看出个形状就相当不容易了。我游过去,想把橱柜翻过来,一用力,木板就被我扒拉下来,一片片散了架。我在这堆烂木头里大概翻拣了一下,有几团纸浆、一些碎碗瓷片、一个小小的铜香炉,再无其他。我本来还想着能不能看见个相框,里面说不定还有一张老太太的照片,真是想多了。就算有照片,也一样成纸浆了。

这样的一间堂屋里,原本应该还摆有桌椅才对,现在空空荡荡,自然是被搬走了。手电再次四下扫射时,在另一个角度发现了堆杂物,游近了发现是破碎的竹片。我心里一动,仔细整理摆弄了一番,发现这原本应该是把小竹椅子。以这张椅子分崩离析的程度,在水淹之前就应该已经坏掉了,看不出原本的造型;看得出也没用,因为我也不知道阿走看见的老太太坐着的那张椅子是什么模样啊。尽管无法确认,这堆碎竹片还是让我后背心一凉,赶紧用手电筒再四下照一圈,看看会不会有一个老太太突然出现在哪个角落里。

并没有灵异事件发生,我穿过堂屋,往深处去。穿过个有楼梯的过道,是灶间,我扒在灶间门口用手电照了照,地上有口破锅,灶边有口大缸,许是放米用的,碗橱门关着,一眼看去别无他物。回到楼梯口,我推了推楼梯扶手,居然就这么推塌了一截。我有点犹豫要不要上楼,这房子的腐朽程度挺厉害,原本的用材和结构看来都不怎么样,别回头整个塌下来把我埋住。

最终还是决定上去瞧一眼。我顺着楼梯盘旋而上,尽量不去触碰任何东西。楼梯间毫无光线,幽闭感强烈,我把手电举在前面,双脚微微摆蹼,顺着惨白的光,在这条斜向上的甬道中缓缓漂行。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在穿越一条千年的时光隧道。

上到二楼,左右房门都关着。我推了推左边屋子的门,不动,又去拧锁,锁着。看起来这就是道薄木板门。我双手按在门上,使劲推到第二下就松动了,再发力推了一下,这扇门缓缓向后倒下。

水流动荡,扬起木屑和少许泥沙。我往后退了退,等门造成的动静平复下来,用手电往里照。

这是间朝南的大房,里面留下的陈设还真不少。一张床架子贴墙放着,敞开的窗户下面有张写字桌,桌旁斜着张铁椅子,另一边墙角有一堆东西。我正要游过去翻看,忽然之间,原本开着的窗户,其中一扇竟缓缓地关上了!

是刚才房门倒下产生的余波?不可能,那样窗户也是被推开,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关上。

难道我也见鬼了?

手电光一阵晃动,然而除了那扇自动关闭的窗户,其他并无异状。

我急速游到窗边,这是扇还留着玻璃的窗,我复把它推开,然后扒着窗框,把头伸出去张望。

一道黑影在我的视线中一闪而没。

就是先前那人,刚才他从外面游过,脚蹼带动的水流推动了窗户。

我双腿急摆,从窗户里游出去。窗户太小,我忙乱间控制不住动作,脑袋和肩膀狠狠撞在窗框上。我护着背上的氧气瓶不被挂住,上半身出去了,大腿和小腿却又在窗框上接连剐了两下,一阵钝痛,显见是刮伤了。我顾不得许多,把蹼打起来,跟在那人后面。

游出去两米,耳朵里听到动静,回头一瞧,窗框连同那面墙一起,正慢慢地垮塌下来。砖块纷纷坠落,顶上的屋檐也在往下沉,有瓦片滑落。我几乎以为这幢屋子会在连锁反应下整个垮掉,好在最终还是稳住了,否则这么大的动静,前面那人尽管已经游出去挺远,也一定会听见的。

我关了手电。那人在我前面20米,水底这样的距离,只要他不回头看,我不敲锣打鼓地作死,他是觉察不到我在追踪的。

他悬浮在巷子的一个岔口,往一侧看了很久,然后一摆腿往那里去了。

我游上去,在同样的岔口,却没看见他的身影。以他的正常游速,怎么都不可能游出我视线才对,这么想来,应该是进了两侧的某幢屋子里。

难道真的是来寻宝的?我暗自嘀咕。

我在转角等了会儿,没见他再次出现,便贴着小巷一侧,慢慢游向前去。每经过一扇窗,我都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张望,希望可以发现他的踪迹。要不要每一幢房子都进去看一下呢?这似乎不是个好主意,如果正面撞上,就很尴尬了,毕竟我对他的身份意图一无所知。

其实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和采访报道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纯粹是好奇心作祟。

这样偷偷摸摸地游了一小段,那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站在我斜对面屋子的二楼。那幢楼并不完整,上半部分像被剃过头,屋顶没了,二层的墙也塌了好几堵,使得二楼房间暴露在外。那人双脚落地,就站在二楼的一片废墟之中,侧对着我,缓缓转头,似在四下打量。

我急忙察看四周,想要找一个可以快速躲起来的地方。还没等我闪进旁边的房子里,那人就把身子转到了我这一面。他应该是在仔细观察身边环境,原本视线焦点是集中在几米范围内的,我如果站着不动,说不定还不会被发现,可偏巧我刚打起脚蹼往一侧游动,一下子就把他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没什么好躲的了,在这汉丰湖底20米的深处,在冰冷的湖水中,我们两个隔着潜水镜四目相对。

我们都戴着氧气面罩,看不清对方表情。我着实有些尴尬,举起手摇了摇,算是打了个招呼,心里想,要不要游过去呢?水底下没法说话,游过去干吗,用手势交流?可就这么拍拍屁股扭头各奔东西,又有些不甘心。

就在此刻,天地颠覆!

昨日之宏音,再次席卷而来。

已经是第二次经历,震撼却丝毫不减。我甚至同样很难分辨,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声音。不,应该说至少明确了一点,我并不是真正听见,而是感受到它的。

感受到声音,这是不是很难理解?

我曾经采访过一起车祸事件,一个少年被大货车碾轧,当场身亡。我很快就赶到现场,几分钟后,我看见孩子的母亲冲过来,她在离尸体还有三米的地方就支撑不住跪了下来,半张着嘴。我想是因为她喉部的肌肉当时完全痉挛僵硬了,把声带卡住,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了她正在歇斯底里地痛号着。这就是感受到的声音。

又或者,假设你乘坐一种时空器回到过去,可以看见过去发生的事情,但其实你与它们不在一个时空维度,所以无法相互干涉,你也无法有视觉外的其他感知。当你回到几千万年前的白垩纪,恐龙灭绝的那一刻,巨大的陨星自天外而来。在你的视野中,一颗庞大火球压入大气层,似缓实快地遮天蔽日而至。你感觉不到烈烈的热风扑面,你闻不到空气中焚尽一切的焦灼气息,你听不见万兽在末日到来时的惊恐嘶吼,可是,当天地大冲撞的那一刻,世界在你眼前崩陷,你是不是会觉得有一股巨音冲进脑中、撞在心头,让你神魂战栗?

那便是了。

这撼动自外而来,又从我心底里迸发,横扫一切,在这湖底世界一掠而过,闪电惊鸿般疾逝,却留下无形的深深印痕。整片湖水、整片大地,都仿佛在袅袅余韵中颤动,而我只是其中一颗无足为道的微尘。

第二次经历,同样没有任何抵抗力,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漂坠至湖底,潜水镜磕在一块残砖上,这才清醒过来,手掌按在地上,用力一撑,双腿摆动,让自己重新回正。仰头去瞧对面那人,他也正努力跌坐起来,与此同时,那幢残楼摆动起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我的天哪!

我平生所见之奇景,无论是惊涛骇浪中阿米巴原虫自海水下升起,还是第一次见到喂食者协会总部位于海岛地下的天空之城,又或是印度洋大海啸后进入马哈巴利普兰的海底神庙,都无法与此刻相比拟。这完全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景象,哪怕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作家齐聚,亦无法原原本本把这一幕在纸面上还原出来。我只能竭尽所能,试着传递我感受的一二,如果有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之处,还请见谅。

我先看到的……应该是砖石的漂起。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刚才的宏音带动了震颤,这座楼要塌了。随即我意识到绝非如此,因为砖石不是自上而下跌落,而是自下而上地升起。然后,我发现不是一两块砖,是整幢楼在升起。再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整条街、整座城、整片湖区的升起。

砖石瓦片从湖底升起来,不,散落在湖底的绝没有那么多砖瓦,那些砖瓦自虚空中生出,从无到有,从时空的另一端跨越而来,如倦鸟投林,如远行的游子归家,回到了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

不仅是碎石砖瓦,还有桌椅床柜、杯碗瓢碟,各种摆设,一并归位。有巨梁自湖底支起,整片的屋顶飞来,原本被抹平的墙瞬间组合成形,随后墙漆浮现出来。我所处的街道如快速倒放的电影,并一直延伸出去,于是整座城市复苏了。那些墙后,被一重又一重屋宇挡住的,原本应该隔绝视线的地方发生的变化,不知为何也被我看在眼里、映在心头,完全违背常理。可是眼前的一切又与常理何干?

屋顶整齐的灰瓦开始泛起光泽,那是阳光照射在上面。多少亿吨的湖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那些街上的大树也拔地而起,树叶在风中摆动,有一两片飘坠下来,落在树下乘凉的汉子肩上。

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回来了,屋子里面的人也各行其是。是的,我看见了,那栋屋子门边坐在小竹椅上的老太,她愣愣地看着门口照进来的光亮,似痴似呆。我看见了,对面屋子的二楼,一对男女拥抱在一起,深情地相吻,他们倒在床上,黑暗里翻云覆雨,汗液滴落在女子的乳尖;他们一同在厨房烧菜;女子靠坐在床头读书,男子在电脑前作画。

是的,我看到的并不仅仅是过去的某一段时光,并不是时间倒流那么简单、那么容易被理解。眼前的世界是重叠的,许多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同步上演,或者说像是俄罗斯套娃,一个套着一个,重重叠叠不知套了多少个,数都数不清。巨量的信息奔涌而至,我大脑的神经元超负荷运转,转眼就被淹没,信息无法接收,无法处理,但一切依然滚滚而来,在我身上碾过。我近乎失神地看着无穷无尽的世界在面前重叠、分裂、旋转,它们套在一起,又花瓣一般绽放展开,那可不是牡丹玫瑰,而是向日葵的千百朵叶片,滚成一团绣球,被风一卷,变作翻滚的龙卷,那龙卷中上下纷飞的每一片花瓣,都在弯曲、折叠又复展开,而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只有千分之一秒,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秒,这无穷的世界叠加在一起,也如经历了万年之久。我觉得自己下一秒钟就要被撑爆,变成一个傻子。

就在这个时候,铺天卷地的世界龙卷中,有不速之客闯入。

这不速之客甫一出现,我面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景象,就浮现出了一层底色。或者说,是出现了一片大地,承载着世界龙卷在上空旋转变幻的大地。那就是原本的湖底古城。它又浮现出来,作为背景存在着。这并不能说是真实的世界浮现出来了,而覆在上面眼花缭乱的无尽世界只是幻觉,我明显地感知到,绝非如此。

不速之客是枚小球,拳头大小,闪着微光,不知自何处而来。这小球无声无息地在水中行进,显然其中有精密的机械构造。小球在古城上方盘旋了两圈,似是寻到了目标,直直射向了我前方的小楼。

我本被眼前的世界奇景震撼,魂都被摄住,整个人被无穷无尽的信息撑到,无法有任何动作。这枚小球的到来,以及湖水和古城废墟的重新浮现,像是打破了我原本的“梦魇”。只是当本我意识刚开始回归,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更勿论有什么动作时,新的变故又至。

一艘小型的水下潜艇蓦然出现。

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小潜艇。它只有三四米长,中间鼓两头尖,像一片柳叶又像一只纺梭,非常漂亮的流线造型,极具科幻感。

这艘潜艇可比小球快得多了,标枪般自远处激射而至,然后速度骤降,悬停在我不远处。中腹舱门打开,鱼雷一般抛出两个黑衣人。这两人入水之后,背上的喷射推进器便开始运作,助他们加速向前游去。

要知道,无论是小球、潜艇还是两个黑衣潜水员,都只是在纷繁世界底色上的一点痕迹,他们与正变化着的无穷世界相互交叠相互穿越,像是处在不同的次元。此种奇妙景象,未亲见者,只有凭借最出色的想象力,才可能设想一二。

我没办法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底色上的这些不速之客处,干扰的信息太多了。我该怎么办?眼前的世界龙卷,我是该深入,还是该退出?深入要如何深入,退出又该怎样退出呢?

彷徨的念头方兴,眼前的天地陡然又一个翻转。

说来也怪,原本面前就有无数个世界万花筒似的在变幻着,本不该再有翻转之感。但这说的只是我的一个感觉,就好比一只托着许多五光十色弹珠的手掌,一下子翻了过去,只剩了手背,先前的那些光彩全都不在了。

的确都不在了。这样一个天地翻覆,让我的感知有一个明显的顿挫,然后所有的世界如梦幻泡影般烟消云散,亿万吨湖水重回,眼前只剩了沉在湖底多年的残破老城。

两个黑衣人从我前面小楼的二层废墟里出来,其中一人手里捧了个晶莹璀璨之物,向我这里望了一眼,然后往潜艇游去。

我下意识地跟着游,想看清楚些那是什么。可这两个人背有推进器,速度比我快得多。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游到了潜艇下方,然后舱门打开,把他们包笼进去,随后潜艇启动,急速上浮。

我拼命摆着脚蹼,跟着升到水面上,却见到一艘船正在远去。那不是阿成的船,比那艘更大更新。毫无疑问,这就是阿成口中“一车一船一人”里的“一船”了吧。刚才那艘潜艇,也许正挂在这艘船下,也许在水下随船同行,总之必然是一伙的。

他们到底从湖底的废墟中取走了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那神秘的宏音,那千万重世界交叠的奇景,随着那晶莹璀璨之物的离去,再也不会在汉丰湖底出现了。

氧气瓶里还有许多氧气,但我却对再次返回水下丧失了兴趣。

阿成一把拉我上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找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我这一身像能藏得下东西的吗?”

他摇摇头,一脸遗憾。

我用手指指远处湖面上的小黑点,说:“就是有东西,也被他们拿走了。刚才水底下有艘潜艇,估计是他们的。”

“潜艇?”阿成眼睛发直,“这湖里有潜艇?搞得这么大?”

“不是你想的那种,就小小的一条。我在水下待了多久?”

“半小时都没到,你自己不知道时间啊?”阿成奇道。

20多分钟。那幕让我感觉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奇景,果然只有短短一瞬。

“你刚才在船上,觉得有什么动静吗?”

阿成摇头。

“你刚下水,那艘船就来了,停了会儿就又开走了,这算动静吗?可没想到水底下动静这么大,潜艇都出动啦。下回我要是再瞧见这艘船,可得靠紧点,看看上面究竟在耍什么。”

如我所料,不管是那宏音还是后来的奇景,都是有一定影响范围的,大抵不会出水下世界。

“我看你是瞧不见这艘船了。你信不信连船带潜艇,马上都会装车运走?他们的目的应该达到了,汉丰湖三怪,估计也不会出现咯。”我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唏嘘地说。水下的那幕奇景,我毕生难忘,可惜关键之物被取走,恐怕是再难明白其中究竟了,对我这样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可谓是大遗憾。但要让我继续去追查那艘船的来历,又没有足够的介入理由。好奇心重也要懂得适可而止,世界之大之奇,永无尽头,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冒险,容易自取其祸。

阿成一拍大腿:“不知道是什么宝贝被这帮家伙给偷走了,哪怕给我瞧上一眼啊。你瞧清楚了吗?”

我摇摇头。

阿成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仿佛是自己家的东西被偷了,然后忽然又问我:“你说什么汉丰湖三怪?第三怪是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一车一船一……一……”我突然卡住。

“对啊,一车一船,两怪啊,哪里来的第三怪?”阿成问。

明明只有两怪,为什么我会脱口而出三怪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记忆有一点模糊。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浮现在脑海中。

依稀有那么点印象,一车一船,还有一人,合起来才是三怪,可那“一人”又是什么?阿成说过吗?似乎并没有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三怪的印象,一车一船一人。哈,大概我是和什么弄混了吧。”

“一人?”阿成皱起眉头,“还有一人?好像……嗯……”

看见阿成的表情,我不禁悚然而惊。

明明是现实中没有的事情,只是我的口误,我不知从何而来的错乱记忆,为什么阿成的模样,像是也对三怪有了印象?

这种感觉……

脑海中那些忽隐忽现的片段和画面,是记忆、梦境,还是错觉?

“刚才我是一个人下水的吗?”

“是啊。”

这明明是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却从阿成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游移。

“你见过乌篷船吗?”我抓住那不知从何而来一闪而过的碎片,问道。

“乌篷船?”

阿成反问我,他的眉头开始皱起来,像是在回想什么。

“一个乘着乌篷船在湖上游荡的人?”

阿成张开嘴,喃喃道:“有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我整张后背都凉了。

阿成和我一样,对三怪是有印象的!

我的记忆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阿成和我说的是二怪,我是一个人下湖的,今天没有见过乌篷船,也没有另一个下湖潜水的人,可是,脑海中那些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呢?如同昨夜的梦境,在清晨醒来时迅速远离。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幻梦,阿成同样也有!

难道说,我们都被洗掉了记忆?

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把所有能想起来的梦境片段写下来。

一个怪人,经常下水,沿湖而居,乌篷船,挺直的鼻梁,苍白的皮肤……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组成了一个并不完整的形象。

我把它拿给阿成看。

“奇怪……我是在哪里见过吗?有点印象,但是具体怎么想不起来了呢?”阿成一脸困惑。

10分钟前,我还打算就此回到上海,继续废墟稿件的采访和写作,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我有了足够的理由,把湖底发生的所有事情搞清楚。

这一切,和何夕的消失,和她在我世界中的逐渐淡去,何其相似!

就如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