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看见荀真的时候,表情有些迷惑。
“哎,你是那个……我见过你吗?”然后他又看了看我,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我肩膀。
“他是……他是那个怪人吧?哈老兄你行啊居然真的把这个不存在的人给找到了啊。梦中人走进现实了,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啊?”
“人是找到了,事情还远没有搞清楚呢。”我说。
我和荀真上了船,阿成把我们载到湖心,老城之上。我们两个穿好潜水装备,在阿成的注视下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湖水把我浸没。我向下沉,水底废墟慢慢在视野中浮现,令我产生了一丝熟悉感,但对身边的“这个荀真”来说,他还是第一次通过潜水来到这方天地。
记得第一次潜到湖底时,水很清,光线不错,有一种梦幻感。而现在,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心里却觉得四周幽深恍惚,仿佛置身深渊。
荀真随着我降落到残破的街区上,环顾四周,起初有些无所适从。他端详着街道、两边的小楼、那些只剩框架的窗户和半截屋顶。不用看清楚他的表情,我也知道荀真此刻一定是千般往事齐上心头。
我稍稍落后一些,跟随着荀真,此番重游,只为满足他的心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前一次经历宏音时,也在水下看见过这样的背影,也跟随过他。那些幻梦中的场景,因为荀真的真实到来而散去了几许迷雾。
荀真在一幢破损的小楼前来来回回地游动了几趟。这是一幢没有屋顶,整个二楼暴露在外的房子。我对此处的印象非常深,前次湖底出现世界奇景的时候,我就在这幢楼附近,而从那艘小潜艇里出来的两个人,正是从这幢楼里取走了某件物品,世界奇景也随之消散。此次回来,我本就想再找到这儿看一看,没想到荀真的目的地竟然也是同一处地方,由此看来,这所有事情之间,居然真的是有关联的。我的幻象记忆、荀真的幻象记忆、宏音、怪车、怪船、世界奇景,有一条隐秘的线索,把这一切都串在了一起!
荀真游上了二楼,在那里,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不光用眼睛,还用手摩挲着残墙,蹲下来审视倒地的橱柜,以及旁边完全垮塌了的床架子。
这是属于他的时间,我在旁边静静瞧着,并不打扰他。我明白,他正在回忆着自己和林婉仪那段并不曾发生过的爱恋。
人之相交,贵在心诚。那日在“一线天”中,我把自己的本心如实告诉了荀真,他便解了心中的芥蒂,将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荀真出道近10年,称不上大红大紫,但也算小有成就,是业内公认的不拖稿工作狂。他每天工作8小时以上,厚积薄发,近几年事业明显走上升通道,加上国内动漫产业正在起飞,未来一片光明,不论是粉丝还是同行,都认为他可以在三五年内跻身一线画手位置。
干这一行,灵感来时如江河,去时如枯井。没有灵感的时候,荀真就慢慢做水磨工夫,灵感来了,就得牢牢抓住,趁热打铁一气呵成。如此一来,作息就不可能规律,画到半夜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灵感爆发,会连续作画到次日天明,甚至两三天不睡觉。长此以往,他体质越来越差,常常感冒发烧。就在今年夏天,荀真连续低烧近一个月。烧退之后,他心里有些不安,去做了一次体检,查出血液指数异常,又加做了一整套检查,最后抽了骨髓,是白血病。确诊的时候,荀真的病情已经进入急性期,且是预后极差的一型,也就是做完化疗放疗之后,平均存活期也只有一年左右。医生要求他立刻住院,荀真拒绝了,人生至此,多活几个月少活几个月,又有什么区别?最后的时间,还是让自己活得更痛快一些吧。
那些幻梦般的画面,是在荀真低烧期间的一个下午出现的。
最初,荀真以为那是恍惚间的错觉。
荀真年过三十,有过几段恋情,但都很短暂。他总觉得自己无法全情投入,无法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这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底里,始终有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就是林婉仪。
荀真读中央美院的时候,在一次联谊活动上认识了林婉仪。林婉仪来自清华物理系。一切好像反了过来:本该是美院出女生资源,清华出男生资源,居然理工男扎堆的地方出了个林婉仪,论容貌,清华物理系上下几届都没有能比较的了,让荀真一见倾心。
荀真给我看过林婉仪发在朋友圈的照片。短发素颜妆,有着长期缺乏充足睡眠形成的眼袋和略暗的肤色(明显没有美颜),却仍然保留着让人印象深刻的姣好容貌。一个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女人,却以内在碾压同辈的时候,散发出的魅力,绝对是致命的。
这种致命魅力却让荀真始终不敢真正发起恋爱攻势,尽管两个人聊得不错,荀真叫林婉仪去看戏时她多半能应约,甚至荀真还画过一幅林婉仪的铅笔素描,但他总是觉得还差一点才准备好。直到两个人毕业,也还是差一点。有时候咫尺之遥,就是永不可及。
两人不久就各奔东西,再没有频繁见面接触的机会。联系当然也还是有的,偶尔到了同一座城市,也会一起吃个饭。这样的关系,放在男女之间其实并不寻常,但也仅限于此了。荀真时常会想,如果大学时自己果决一些,尝试再往前走出一步,会怎么样?他把这份情愫深埋心底,如同一坛永不启封的女儿红。很多年后,当他对男女之事更了解些,终于明白当年的自己曾经有多大的机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直到那个低烧的下午。人在虚弱病痛时,总是容易回忆往事,坚硬会变得柔软,深埋的情绪也随之翻起。荀真躺在沙发上,歌声在客厅里回旋,他似睡非睡,恍恍惚惚,任凭关于林婉仪的一切涌上心头,无力收敛。伊人形象似能见到,又似触手可及,这些年的交往,几次见面时的情景,及至大学时的那些青春碎片,走马灯一样晃过。如此迷糊了一阵,荀真忽地清醒过来,这才蓦然发觉,刚才所忆的事情,有许多竟然是自己的空想,并未真正发生过。
荀真只以为是自己病中神智不宁,一时间混淆了真实与想象的界限。毕竟身为一个漫画家,在创作的时候,常常需要把故事画面非常具象地在脑海中呈现出来,仿如在脑中放一场电影,甚至身临其境地进入虚幻场景中。等到自己能看到足够多的细节,有了足够多的情感共鸣,再把一切落到画板上。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由虚构到真实的一个过程。也许这样虚构多了,落下了后遗症。
荀真把这些“胡思乱想”搁在一边,不去理会。有时候一些细节在脑袋里冒出来,颇让他脸红耳热,羞愧不已,奇怪自己怎么会一把年纪,还有这样不受控制的念头。
在那之后不久,荀真查出白血病,人生至此进入倒计时。这种疾病会让人慢慢衰弱下去,如果没有引起并发症,或者内脏出血,那么病人会感觉自己处于亚健康状态,并没有太大的痛苦,直到最后全面崩溃迅速死亡。荀真不愿意接受放化疗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反正已经没救,就不要让剩下的日子在医院中度过了。
确诊后,荀真想得最多的,是怎么让自己这辈子少些遗憾。这样的心态下,当关于林婉仪的那些并不曾发生过的记忆画面在脑中浮现出来时,他也就不会将之强压下去了。但他仍然以为这是自己的臆想,并没当真。直到有一天,他和一个认识林婉仪的好友聊天,说真希望当年可以勇敢发起追求,哪怕只相处一段时间,也没有遗憾了。那位朋友却回答说,你们两个真的非常适合,我常常有你们曾经谈过恋爱的错觉,你们没有在一起过吗?这句话让荀真上了心,和其他朋友试探着聊起相关话题,居然又有两个朋友有类似的错觉。这本来还不至于离谱到令人怀疑,更有可能是友人之间的安慰,但生命到了最后时刻的漫画家却开始大开脑洞,他问自己,这种不约而同的错觉,真的只是偶然吗?
荀真把记忆中那些与林婉仪相关的生活细节记录下来,试着从中整理出线索。和真实时间线相比,分歧点在大学毕业前夕。荀真决定去日本漫画领域深造,而林婉仪即将去普林斯顿,跟随一名IAS的大牛导师。两个人还专门吃过一顿饭,祝福彼此即将展开的人生。那时林婉仪说,在去美国之前,会回家乡住一段时间。因为建三峡大坝,她的家乡将被淹没,等她从美国回来,就再也看不到了。她的家乡,自然就是重庆开县。荀真当时喝了两瓶啤酒,一冲动,说我还没去过重庆,欢迎我去你家乡玩吗?林婉仪嫣然一笑,说好呀,不过开县距离重庆市中心可有不少路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县离市中心到底有多远,对荀真来说毫不重要。
荀真在开县待了4天,甚至去林婉仪家的老宅做过客。可惜那几天他酒没喝够胆,心里只想着二人很快就会一个去日本一个去美国,远隔万里,什么时候回国,甚至会不会回国都在未定之中,于是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可是在另一种人生里,他和林婉仪就是在开县老城定情的,不是只待了4天,而是在老宅里一起足足住了一个多月。此后哪怕相隔在不同的国度,距离也没能把他们分开。
荀真决定把这一切搞清楚,到底是自己临死前发了花痴,还是遇到了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他很想重回一切的开始、交错命运的分岔点——开县老城,可是老城已经沉在了水底,还能够找到多少和幻梦中相符的东西呢?犹豫再三,他最终选择了红布寺,去见现实中没有见过,但幻梦里印象深刻的传奇人物图昆活佛。
与我相遇之后,荀真要求去一次水底老城。其实以他的身体状态,尤其是高原感冒侥幸生还后,再去潜水是极不明智的,现在的水温可比我上一次潜水时寒冷得多。可是荀真的性子我也有点了解了,于是压根儿就没有劝。满足心愿对他最重要,否则保养再得当,他又能多活多久呢?
我们在水底待到氧气将尽才上浮。爬上阿成的小船,进了船舱,我把一张大毛毯扔给荀真,问:“一会儿还打算再下去吗?”
荀真摇头:“缅怀一下就行了,再下去一次,我现在这小身板怕吃不住。”
“你……就没有什么要找的东西?”我问。
“我只在老城待了4天,在婉仪家的老宅喝了一下午的茶,既不曾取走什么,也不曾留下什么,能有啥要找的东西呢?”荀真不解地说。
“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这座你不曾真正居住过、对你却意义非凡的房子,正是上次那艘神秘潜艇的目标。这只是巧合吗?那两个人可是在里面找到一件东西并且带走了的。”
“是同一幢房子?你没记错吧?”荀真有些吃惊。
“绝对没错。而且这才更符合逻辑,不是吗?”
荀真原本微微蜷缩的身体一下子坐直,眉头一挑,说:“你以为我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如果到现在,你对我还没有一点基本信任的话,我们也不必再合作下去。”
如果不是还在船上,他大概就直接拂袖而去了。
我苦笑:“你这人看着像文弱书生,怎么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你我的幻梦记忆,还是水底宏音,抑或是世界异象,包括刚才说的神秘船只神秘人,都不是寻常能碰见的事物,这么多小概率事件在同一处地方发生,彼此之间没有关联的可能性太小了,有关联才符合逻辑。”
荀真有些尴尬,讷讷地说:“抱歉,是我多心了。”
其实我刚才的话的确模棱两可,怎么理解都行,就是想逼一下他的反应。由此看来,神秘潜水员带走了什么东西,荀真是真的不知情。
“没事。”我说,“不过就目前看来,林婉仪家的老宅是关键,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同的。我们需要梳理一下,看看你会不会错过什么。”
然后我对着舱外偷听的阿成说:“阿成,这事儿一开始你就是亲历的,没想着瞒你,但你要想清楚了,真要掺和?”
阿成闪身出来,嘿嘿笑着,又一次打了退堂鼓。
我和荀真分析,现在无非两条路,一是直接去查怪车怪船的来历,看看能否顺藤摸瓜搞清楚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二是结合荀真真实与虚幻的双重记忆,再对照神秘潜水员取走之物的形态,试着把这件关键物品还原出来。
其实还有第三条可能出现突破口的路。我已经憋了很久,明知道提出来会得到什么答案,但这条捷径不试一试总不甘心。
“有没有想过去找林婉仪呢?”我问。
荀真的表情变得复杂。他似在斟酌该如何回答,几次欲言又止,让气氛有些尴尬。这样的表现于他是极罕见的。生命只剩几个月,荀真做什么事情都不再委屈自己,顺心意最重要,何曾这么犹豫?
“我当然想过,一直在想。”荀真叹了口气说。
“但我……不想去打扰她的生活,毕竟我和她发生过的那些,不,其实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要去怎么和她说呢?嗨,我和你谈过一场恋爱,可是你自己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也许她也知道呢?她也有那些记忆,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说。
“如果没有呢?我就会被最喜欢的女人当成疯子。我可不想在死前给人留下这种印象。除非我们有所进展,有一些能拿得出手的证据,又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吧。”
原本就是权当一试,荀真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只能就此打住。
水底下的那一处房子,只是老城里普普通通的一幢,与周边的其他房子相比,既没有突出的别致造型,也没有可供书写的独特历史。可是它却藏了一宗奇物,怪车怪船皆是为此而来。荀真对此毫无印象,他造访这幢房子的时候,眼中只有林婉仪,那就是全部的珍宝,余者皆同瓦砾。
“那就不知道林婉仪是否知道这件东西了。照理说发生这种情况,那件被取走的物品多半是林家祖传之物才对,总不可能是水淹老城之后,再有人放进去的吧?”
荀真摇摇头:“反正你别打林婉仪的主意,我不想现在去找她。”
“也有可能是件看似普通的东西。我试着形容一下外形,你看看记忆里有什么能对上号的。”
我知道当时水下那两人取走之物必定关键,所以事后多次回想,还试着画过几稿简单的外形。我一边把手机里那几张简笔图给荀真看,一边告诉他那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件条状物,圆柱体、梭状体、长方体等都有可能,接近水的颜色,透明或半透明,当时感觉有些闪烁,但未必是这件东西自身在发光,也有可能是反射或折射,因为那两个潜水员戴着头灯。
“总的来说,这是个条状晶体,不是居家常见的东西。你有印象吗?”
荀真没有立刻回答,他睁大眼睛,盯着某个虚处,想必正在记忆深处翻箱倒柜。真实经历里,他只在那幢房子里待了短短几小时,而在虚幻记忆里,他足足住了一个多月。不知道荀真能记得那段似真似假人生里的多少细节。
良久,他长吁一口气,那神情仿佛从一场长梦里醒来。
“应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看他说得有些迟疑,追问说:“也可能看起来比较普通,单只形状和材质类似的,也没有吗?”
“有倒是有,但那个和神奇不沾边呀。”
“是什么,你说说看。”
“有个类似的摆件,应该是个纪念品,放在柜子里的。”
我精神一振:“什么样的纪念品?”
荀真耸耸肩膀:“就是那种开会常发的纪念品,现在比较少了,十几二十年前特别常见。”
我一开始还没明白,又多问了几句,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有机玻璃制品,通常做成方尖碑式样,在某一面或者内部有金丝勾勒的图案,在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算是非常流行的纪念品,开会必发。我在上海,所以最常见到的图案是东方明珠和外滩,下面刻着“××××纪念”的字样。还拿过几次大学发的,印着校名和校徽。这玩意刚拿到第一个的时候还挺新鲜,放在书橱里当摆设,后来越发越多,实在没地方摆放,多数都扔掉了。
此类在全国范围内流行了20年的纪念品,总数量怕得以百千万计,在哪里看见都不奇怪。也因为太过常见,荀真才不觉得这东西会吸引神秘人大费周折地寻找。
可是说到外形,又的确与我描述的相符。
“你对这件纪念品的记忆,是来自真实发生过的那几小时,还是没有发生过的那一个月?”我问。
“可能都有吧。”
“那一个月的记忆,你是比较模糊的,这种情况下还会对它有印象,至少说明它是对林婉仪很有意义的一件纪念品,曾经被她提及或者把玩过吧?”
“你可以这样推测,但我真的没有更多的印象了。”荀真双手一摊。
“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哪怕再不可思议,我们也只有先把这件有机玻璃纪念品当作怀疑对象了。”我说。
荀真表情古怪,显然觉得很不靠谱。
“行啊,那就把它当作怀疑对象。然后呢,怎么办?”他问我。
“当然是去搞明白这件纪念品的出处。你还记得上面的图案或者刻字吗?”
“不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一瞥,还能记得具体模样的人,只有在记忆比赛里才找得到吧。”
“我有个主意,不过你得跟我去一次上海,找一个人。”
“谁?”
“一个也许可以帮你想起来的人。”
荀真皱着眉头瞪着我,然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问:“是催眠吗?”
我点点头。
在重庆机场等候前往上海的航班的时候,我接到了好友梁应物的电话。
许多对我之前冒险经历熟悉的朋友肯定知道他。简单说来,我这位积年老友是半官方超自然事件调查组织X机构的资深成员(我一直认为应该把那“半”字去掉)。他从来不说自己具体的职位,但想必一定不再是当年的底层研究员了。这个机构的触角极其庞大,扮演着政府处理超自然事件时的智库角色。因为梁应物这个纽带,在过去我帮了X机构不少忙,而他们也帮了我不少忙。梁应物代表X机构和我有过一个约定:当我进行神秘事件调查时,如果愿意在事后提供一份该事件的详细报告,以备X机构存档研究,那么就可以给我一定程度的帮助。X机构的“一定程度”,足以解决许多问题了。
在和荀真来汉丰湖之前,我就请梁应物帮忙调查汉丰湖上怪车怪船的底细。以我之力无从下手,但X机构出面,也许会有所收获。
现在收获来了。
X机构通过自己的渠道获得了水域管委办的配合,怪车怪船都通报备案过,以科学考察的名义。考察方是一个名为ISK的民间环保组织,但实际上,这个组织只是一个空壳,没有项目,没有人员,没有资金。背后的实际控制方和ISK隔着两三层关系甚至更多,以现有线索无法追查到底。所谓的科考船是在8月中旬运到汉丰湖的,在管委办登记了一个国际海事组织(IMO)的编号。然而根据这个编号查到的是一条香港1975年下水的游艇,显然和汉丰湖上的不是一艘船。严格来说管委办有失察之嫌,但这次汉丰湖水下科考是水利局一位领导打了招呼批下来的,这位领导完全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应他一位商人朋友的请托。至于对这位商人朋友的调查则没有进行,因为那已经超出了X机构“一定程度的帮助”之限度,而且梁应物怀疑很可能和ISK的底细一样,商人背后还有几层关系,要弄清楚不会很容易。
把船运走的动静弄得很大,装船的车来自一个运输公司,这家公司只管收钱装货,根本没有见过委托人。车从陆路一路开出了罗湖海关,到达香港,自维多利亚港出海,不知去向。连那么一大艘船的去向都安排掩盖得这么好,那辆车和神秘潜水员的底细,当然更加查不出来了。
所以,所谓的收获,只不过是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神秘组织不简单,没那么容易暴露。
我把调查结果告诉了荀真。
“我们好像卷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里面了。”他说。
“我在汉丰湖底下,看见那幕奇观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说。
飞机上,荀真又一次拿出电子画板——来时也是如此,他只要有一段完整的时间,就会开始画画。
可是他在微博和漫画平台上都已经不再更新作品,我忍不住问他在画什么。
“画我的另一段人生啊。”荀真说,“画下来的话,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我每多画一点,它就变得更像真实记忆,许多东西都鲜活起来,还会冒出点点滴滴的细节。我也不知道那些生活细节究竟是我虚构出来的,还是在那段人生里发生过的。”
“那是一段很长的人生吧。”我说。
“是的,在我死之前不一定画得完。”荀真并不避讳谈到自己的死亡,“但这没关系,听说在那一刻,一生里最重要的事和人会在眼前闪回,我只希望到时能够看到这段人生,哪怕只是一瞬间,也想回到那一段人生里去。你看,我在多么努力地骗自己,哈哈。”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波澜起伏。此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林婉仪对于荀真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何夕的身影渐渐浮现。
飞机到上海时已经入夜,荀真有托运行李,在行李盘边等待的时候,我的手机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我随手点开,发信人不认识,内容只短短几句话,我一眼扫过,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上来。
直到荀真取到了行李,我还直愣愣捧着手机看。那些汉字每个都重逾千斤,砸在我脑门上,让我晕乎乎不知所措。
“看啥呢?”荀真走过来说。
“我……收到一封邮件。”我艰涩地说,把手机给他看。
见字如面。
林宅纪念品生产方:昆山锋锐工艺品有限公司。
联系人:钱桂林,电话***********。
与你同在。
“看来你有个厉害朋友啊,已经查到那件纪念品的底细了?这怎么做到的?太玄乎了。”荀真咂舌。
“我没这样的朋友,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写的信。整件事情我只和梁应物提过,但并不详细,更何况‘神秘人取走的关键物品可能是有机玻璃工艺品’这个猜测,是不到24小时前我们两个才讨论出来的,我没和别人提过。如果你也没有的话,这件事本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才对。”
荀真愣住了:“我也没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情我根本无人可说。我看到这上面写‘见字如面’,还以为是你朋友。”
他忽地压低了声音:“那么我们是被跟踪监听了?”
我摇摇头,默然无语。这其中难解之处,哪里是一句“跟踪监听”就能说得清楚的?
我和荀真是在宾馆的房间里讨论关键物品的,严格说来当然有被窃听的可能。在这个社会保守秘密越来越难,手机随便中个病毒就会暴露所有隐私。可就算偷听到了,怎么可能在不到24小时里,就把生产方和联系人调查清楚呢?就连我们自己,也要等催眠师翻出荀真的深层记忆,搜集到这件纪念品的更多信息之后,才能制订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我们自己离找到生产方,都还差着好几步呢。
通常监视者总是不怀好意的,可现在这个发信人的意图莫测难明。是在帮助我们吗?
第一句“见字如面”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是句书信时代才会用到的话,通过书写的笔迹字体,描述的具体内容,加之修辞手段,合并而成的意境,是可以勾勒出写信人形象的,所以才有所谓的“见字如面”。现在一个陌生人,电邮了一封仿宋体信件,内容干巴巴毫无文笔可言,任何一方面都不可能“见字如面”。但是,说它是一句拙劣的误用,又未免看轻这位神通广大的发信人了。而最后一句“与你同在”,更是让我有许许多多的联想,不禁汗毛竖起。
原本只觉得自己在向着一团庞大的神秘未知前进,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另一只巨手笼罩。这处境简直比向着风车怪物挑战的堂吉诃德更糟糕。并不是所有的帮助者都会让人心情愉快,一个目的不明、神通广大、不露头尾的帮助者,让我觉得事态正在逐渐失控。
“起码还是有好消息的。”荀真忽然说。
“你是说这封信里提供的线索?”我摇摇头,“我可不敢就这样轻信。”
“不,我是说,看起来你选对了方向,如果这位发信人真像他展现的那样神通广大。既然他提供了线索,那么被潜水员取走的闪烁梭状物,也许真的就是那件有机玻璃纪念品。”
“我想,它只是看起来像纪念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