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长桌边,僧人弯腰奉上热茶。不是酥油茶,却是大吉岭红茶。说实话,我从未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位活佛。
我想象的活佛,应该是光头或留着一点点的头发茬,脸上如陕北老农般刻满了皱纹,面容沉凝或悲苦,干瘦的身躯上披着红黄僧袍,胸口和手腕上挂着佛珠,脚踩布鞋或麻鞋。
可是眼前的这位,头顶虽然留着短发,但却没有刨光后自然生长的粗糙棱角,显然是发型师修剪出来的;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与其说睿智,用温和来形容更贴切;嘴边留了一圈小胡子,当然也是精心修整过的,轮廓和长短都正合适;身上的装束是运动服配牛仔裤,脚上穿着运动鞋。唯一和我想象相符的,是他右腕上缠着的念珠,珠子极小,每一颗约绿豆大,黑色有木质纹理,中间还嵌了一颗羊脂美玉雕就的如意福珠,使得整串手链的装饰性更强。他的左手手腕上则戴了个苹果手表。他看上去就像位40多岁的时尚圈人士,但注意这绝非西藏人的40多岁,而是大城市里保养得法的40多岁。他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的那刻,甚至让我觉得更像个生活在欧美的亚裔富豪。
他下飞机的时候,我和荀真直直站着,与拜伏在地的僧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位活佛一边信步走来,一边打量着我们。僧侣们迎上去,指着我们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正心中惴惴,活佛却忽然展颜一笑说,这是我的客人。于是我们就坐到了这里。
活佛发了话,刚才追逐我们的僧人现在变成了端茶送水的侍者,可心里总归有些想不通,递茶的时候,望向我们的眼神明显憋着火。
“这山谷冷僻得很,能走到这里,都是缘分。偏巧我一来就遇着了你们,那就是客人了。喝几口茶,吃几块饼,慢待了。”
“谢谢活佛。”我和荀真都双手合十致谢。
“叫我图昆就行。”图昆活佛合十回礼。
旁边身形壮硕的那位僧侣看起来火气最大,这时候忍不住说:“呼图克图,您可不要被他们骗了,这两个家伙不是好人,他们不是偶然误入这里的。”
他指着荀真说:“这小子说从前来过这里,明显是瞎说,图谋不轨。他自己还偷偷跑进屋子了呢。”
图昆双手虚按,制止了僧人继续说下去。
“是善是恶,我还能分辨。倒是你,要多修行,多制怒啊。”
他挥手让僧人先行离开,然后对我们一笑,说:“听扎得西这样说,两位来到这里,别有隐情?”
“图昆大师,我是我,他是他,我和他不认识的。”荀真一句话就把我给撇开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家伙完全没有因势利导的变通啊,怎么就这么直呢?没听刚才活佛说了吗,咱们两个都不是坏人啊?
“先前我和那位扎……扎大师说,我曾经来过这里,也对也不对。”
如果扎得西此时还在旁边,恐怕又要跳起来,来过就是来过,没来过就是没来过,怎么会有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可图昆活佛却面不改色,端起茶小饮一口,等着荀真往下说。
“我就是最近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来过这里。当然,我之前没来过,我这是第一次来西藏,可我就是知道这里有个红布寺,红布寺后山有这么条小路可以通到山谷,山谷有这么个小房子,而您就住在这里。其实我也知道您叫图昆。这种印象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像是做了一个梦,又不是梦。我也不是在哪一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好像许许多多的记忆忽然从心底里浮现出来了。”
图昆仔细地端详起荀真,这目光和刚才的打量明显不同,有一些疑惑,又有一些惊喜。
“莫不是夙缘?”他喃喃说道,“也许您和我们红布寺有缘。您还记得什么?除了这个山谷之外,有哪个修行洞是很熟悉的吗?”
“不,不,我知道您的意思,但应该和转世之类的没有关系。我就是记得您,记得来您这里做客过。我刚才……走进去看过,屋里面也和我印象中的相当一致。这不是过去多少年前发生的事,其实也并没有真正发生过,因为您并不记得我,我也没有真的来过这里。这种感觉很奇怪……”
“梦中所见啊。”图昆活佛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荀真并未说谎,那么他所说的事情,即便以这位活佛的见识,也颇觉不可思议。
“是比较像梦见,但我并没有在睡觉。那是一个下午,我在……”荀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又似乎有所犹豫。片刻之后,他继续说:“我在翻手机里的照片,又刷了会儿微信朋友圈,忽然之间,有一些画面像从心里苏醒了似的,好像是埋藏在心里的宝藏,一下子开启了。这个过程中我是完全清醒着的,并没有小睡过,前一天晚上也没有做梦。这些画面里,就有关于您的。我来这里,就是想要印证一下,这些脑袋里多出来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现在看来,说它是真实的不对,但说是假的,也不对。”
“你所经历的、所看见的这个似梦非梦的画面,真是特别有意思。如果不唐突的话,我有两个问题想问,第一个呢,在这些画面或者说记忆里,关于我的、关于红布寺的,还有什么内容吗?第二个呢,听你这意思,应该还有和这里无关的画面吧?方便说一下吗?我们一起来探讨。”
荀真点点头:“您是活佛,您的见识肯定远远超过我,而我遭遇的事情,已经在日常经验范畴之外了,所以正想向您讨教。但是……”
说到这里,荀真扭头向我看来:“我要说的毕竟是相当私人的事情,而这位先生我是真的不认识。你看起来是在跟踪我?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荀真这么一说,图昆活佛也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
荀真看我的眼神,是充满了警惕的审视,而图昆活佛则一如既往地温和。为着他的平和与信任,我先向他双手合十致礼。虽然初见时为他的装束惊讶,但短短一杯茶喝下来,他所体现出的识人与处世智慧,却无愧于活佛之称。
我对荀真一笑,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循着你的踪迹才到了这里。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和你来这里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我曾经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情境中见过你。”
我这话一说,荀真发出了“哧”的一声轻笑,显然对我所说大表怀疑。
“同样是离奇的事情,为什么你自己可以碰上,而我这么说你就要表示怀疑呢?你觉得我在说谎?”
“我就是觉得你这个人挺可疑的。”荀真半咕哝着,低声说。
“就像刚才那两位追你的大师觉得你很可疑一样?”
其实我完全没必要这样针锋相对,不过荀真针对我好几回了,我忍不住小小回击了一下。
图昆活佛这时端起茶壶,给我们两个续满杯,我们连忙轻叩桌面致谢。他一句话没说,却平和了场面上的气氛。
“好吧,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那个似梦非梦是什么情况,只要你别说也是在看手机的时候冒出来的画面就行。”荀真说。
“当然不是,我是在开县老城的时候,忽然出现了模糊记忆。”
此话一出,荀真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了,他忍不住说:“这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去的开县老城?现在那里已经在水下了。”
我瞧了他一眼,说:“我就是国庆节去的汉丰湖。你说的没错,那里已经被水淹没,是水下了。我潜到了水底。”
“你说……你在水下的开县老城,然后忽然出现了有关我的画面?”荀真的话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讶异,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抵触。
“荀真,你是不是在来红布寺之前,考虑过去汉丰湖?”
“你怎么知道?”荀真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似的。
见到他这副表情,我就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一瞬间不同的选择,命运就此分叉。
然而分叉的命运、明明并未真正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能以恍惚近梦的方式在相关之人的脑中显现?
这与我之前平行世界的假想有着极大的不同。要知道,在标准的平行理论中,选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每个瞬间都会有无数个世界分裂出去。因为再平行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之间怎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有所纠缠呢。如果每个临近的世界都会对人的意识造成影响,那么我们的生活早就一片大乱了。
我觉得这更像影子。
那些不曾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和影子很像,不是吗?并没有实体,但又存在于那里。
所有这些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对荀真的惊讶,我没有丝毫的自得之情。因为这只是通过逻辑链得出的小小判断,于事无补。就像一条大河,我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只看清楚眼前的一个小小漩涡,又有什么用呢?
接下来,我用最简洁的话把汉丰湖之行说了出来,包括自己的记者身份和废墟选题,都没有隐瞒保留。如今在场的三人,图昆活佛是地主,荀真是不告自来的潜入者,而我是跟踪潜入者的人,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我不把话说清楚,别说荀真,就是图昆活佛也不会安心的。当然,关于何夕的失踪,我没有提。于我来讲,任何细枝末节,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与她相关,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所以才会有对梦中人的调查。但这毕竟是我的私事,没有真正确认这一切与何夕的联系(我心底里知道可能性不高),我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就让他们认为我的动机仅仅是单纯的记者的好奇心吧。
纵然面前的这两位听众一位见多识广,另一位自己也有着巨大的隐秘,听我说完汉丰湖底那番用语言只能描述出十之二三的奇观之后,也是头脑一阵发蒙,双双失语。
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我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然后对荀真一笑,示意接下去该他说了。
“感觉像在看漫画,你没吹牛吧?”荀真说。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不不,你说的应该是真的。对不起,湖底下的那些事情真的超出我理解了。相比起来,我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简直不值一提。嘿,我家里有一顶野营帐篷,如果去汉丰湖,的确可能会宿在湖边;我肯定会联系那个老朋友,向他借船;我也会潜水,家里还有潜水的装备。这些全都对得上,你没说瞎话,如果我去汉丰湖,就会是那样子的。”
说到这里,荀真略一迟疑,然后问我:“我在水底下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我只觉得你在湖面和水下都出现过,具体的行为,却很难清晰记住。我只能说一下推测。那一个你,在汉丰湖待的时间和你来西藏的时间相仿,都挺长的,估计前半程是在确定开县老城的水下位置,最后那些天找到老城了,应该是要进一步确定老城中的某幢房子吧。我猜你在找什么东西?”
其实,我猜荀真要找的东西,和潜艇上的人带走的东西是同一件,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这事儿有点敏感,所以我没挑明。
“当然,当然,我是在寻找呵。但我在找的,却不是哪一件东西,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故地重游啊,如果那算得上‘故地’的话。”荀真用喃喃自语的口气说。
没在找特定的东西吗?故布疑阵,还是我确实猜错了?他竟和潜艇上的人目标不一致?理性角度说巧合的概率太低了,但感性的角度……面前这家伙性子耿直得很,没这么好的演技呢。
荀真似是沉湎到了某种情绪里,一时之间难以摆脱,呆呆地盯着某处,眼眶开始泛红。
一直听到现在的图昆活佛,忽然向我告了个罪,说:“不好意思,先前您介绍过自己,我没听得太清。您是姓那对吧?您叫……”
“哦,我叫那多。”
“这里那里的那,多少的多?”
我点头。
“您的报社是在上海吗?”
“是的,上海市,《晨星报》。”我向他一笑。我没说过自己是上海的,我的普通话也没有上海口音,图昆这么问,看起来是在他的圈子里听说过我的事情。
图昆微微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你这个记者还真是厉害,就凭着这么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居然能反推找到我。”荀真回过神来,“既然你都说了,呵,还真是让我没想到的答案,那么我也接着说吧。正好,这也是我想向活佛继续求证的,看看我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先前图昆活佛问了荀真两个问题,他顾忌我而没有直接回答,此时没有了再拖延的理由:“对红布寺,我倒也没有更多的印象了,但是对活佛您,隐隐约约地,我仿佛见过您不止一次。除了来红布寺拜访您之外,也在其他地方见过。”
图昆眉头一挑:“哦,那会是什么地方?”
“在我的一个朋友那儿。您应该和她认识吧?她叫林婉仪。”
“哦,是她。”
荀真紧紧盯着图昆活佛,追问:“您的确认得她对吗?我来红布寺拜访您,也是和她一起的。”
我心里一动,从荀真的言语中,能听出他对于自己那段不曾发生的经历,记忆要远比我深刻清楚得多。我的是梦境般如真似幻捉摸不透,而他可以记得通向湖畔精舍的隐秘小道入口,记得湖畔精舍内的布置,还记得同行者是谁。如果把整件事比喻成漩涡的话,他显然处于更中心的位置。所有这一切改变,对他的影响都更深更关键,所以才能有更清晰的记忆画面留存吧。
图昆活佛点点头:“我认识林小姐,确切地说,我和她的父亲比较熟悉。”
荀真轻吁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啊,真能对上。我跑这一趟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些。关于您的第二个问题,其实在我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全都是和我那位朋友林婉仪有关系的。之所以会有红布寺,会有您,也是因为婉仪。她是所有画面的核心,算是……事情的主干吧。”
图昆活佛有些诧异,大概他本以为自己或者红布寺才是核心,毕竟他是转世修行的活佛,红布寺千百年来也多有灵异。尽管他为人谦和,但也习惯了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不料这一次却只是附在主干上的枝叶而已。
“原来是这样。既然您脑海中的画面是以林小姐为核心的,那么您跑这一次,莫非是来印证与林小姐相关的其他画面的真实性?”图昆活佛说。
荀真笑了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牵强与苦涩。
“既然你和那位林婉仪认识,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却要千里迢迢跑到西藏来呢?”我不解地问。
荀真瞧了我一眼,咧了咧嘴,竟是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却是图昆活佛帮他说了一句:“怕是有不方便对外人说的地方吧。”
荀真微微点了点头。
我心中有些不快,汉丰湖下的遭遇我都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结果他却还有所保留。
图昆活佛面前的茶已尽,我帮他续上,见他食指在桌上轻叩,似在致谢,又似在考虑着什么。
待我把荀真的茶也满上,图昆活佛说:“两位有这么奇特的遭遇,今天又在这里相聚,的的确确是有缘。其实,这样的情况,和我一直以来的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处。”
“您的研究?”我吃惊地问。这位活佛的研究不应该是佛法吗。
“我的研究,是关于人的前世记忆。我这个活佛称号是转世继承的,当年我也是作为转世灵童被找到的。一个转了九世的人进行这样的研究,很正常吧?”
“可是前世记忆和我们的情况,好像挺不一样的啊。”
“都是不该有的记忆,不是吗?”
我愕然,这么说的话倒也没错。
荀真在旁边听着,并不接话。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今天之后,两位为着心中的疑惑,还会继续找寻答案,而我关于转世、关于前世记忆的探寻,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上的借鉴吧。”
“感谢,洗耳恭听。”我说。
“说起来,不论是在藏教各派,还是本派别里,我都算是一个异数。甚至许多人是在心底里把我当成一个异端的。”
说到这里,图昆活佛手一挥,扫过精舍和停机坪的方向。显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出行入宿在别人眼中有多么特别。
“然而世界上的东西哪有一成不变的呢?宗教同样如此。佛陀所说的话、所传的经,当然可以说是亘古不变的至理,但是这样的不变,并不真正存在于世间,因为没人可以完全理解完全达到。我们能做的,是不断地接近它,有时候是变换不同的方向去接近,这就有了数千年来佛教各种教派的演变。非但佛教这样,世间其他的宗教也是一样,随着时代而变化着。所以我这样一个异数,放在世间变化之中,也就正常了。我想,在现今的尘世间,想要求真,单只循旧是不行的。万变不离其心,只看求的是什么。”
这番话,似是为他的行止辩解,听来却也十分有道理。
“我呢,在修行的同时,去研究前世记忆,更多的是从佛理之外的角度,或者说用科学的视角、科学的方法去搜集和分析。这就是我此世求真的方式了。”
“前世记忆,和佛法真义有关系吗?”我忍不住问。
“研究前世记忆,有两个关键之处。其一,‘前世’是什么?追问下去,本质就是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又分两重,一个是我们所处的现世,另一个是我们死后的归处;其二,‘记忆’是什么?追问下去,本质就是我是什么,灵魂是什么。佛法的真义是要解脱,不明白我,不明白它,如何得解脱?”
“其实像我这样的修行人,虽然一世一世地轮转,但并非都有前世记忆。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表现为对一些事物比较熟悉,比如对经文无师自通,但这和记忆是不一样的。倒是有许多的非修行人,会有很清楚的前世记忆。那先生你是记者,相信也看过不少报道。”
“是的,国内国外这样的情况都不少见。”我点头。
“还活着的人里,至少数百人有前世记忆,其中一部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互助团体,我也是其中一员。因此,我接触的案例非常多,也做了大量的验证性调查。可以负责任地说,不论前世记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它都是无可辩驳切实存在着的一种现象。拥有前世记忆的人,大多数是自有意识起就拥有它,小部分是被意外事故或者其他特殊经历激发,突然想起来的。后者呢,和你们相似,脑海中的画面像是无中生有。所以我想,所谓的转世,并非修行者所特有,而是一种客观存在。这么些年的研究,也算是有了一些收获,总结出一些经验,嘿,在这里就不提了。”
尽管我此行的目的不是找什么前世记忆,但图昆活佛话说一半,还是让我心里痒痒的。你不提那前面说这么一大堆干什么呢?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怨念,图昆活佛哈哈一笑,说:“我总结的不一定对,说出来怕误导你们的思路。前世记忆和你们脑中画面的共通之处,还是值得注意的,我也建议你们从这些方面着手。”
“我和世界?”一直没说话的荀真突然发声。
图昆点头。
漫画家是最有想象力的一群人,也最能创造和理解各种稀奇古怪的世界观,所以荀真比我更快一步领会到图昆的意思。
“你们脑海中的画面记忆,并非是你们在这个世界的经历。你们一定想知道它们来自何方,也想知道它们为什么突然在脑中浮现。我会拿前世记忆来对比,就是因为要解开其中奥秘,恐怕将面对同样的问题。那些记忆里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而那个世界的‘我’又是怎样的‘我’,和两位正坐在这儿说话的‘我’是什么关系?这正是关乎世界和灵魂本质的问题啊。”
图昆活佛的话在我心里掀起巨大波澜。汉丰湖底集壮美、诡秘、宏大于一体的世界奇观在我心头打上了永恒的烙印,我曾以为追寻下去,会遇上极了不得的事件。可是后来对荀真的调查,包括此次红布寺之行,虽然颇有意思,却与湖底奇观联系不大,更似踏足一个精巧迷宫,而不是进入皇皇然一个新世界。现在,图昆之语直击幻觉记忆背后的本质,将之上升到了近乎哲学性的高远层面。世界和灵魂,这是何等深邃的命题,自有智慧生命开始,无数智者勤思苦探,从未有过答案。难道说我顺着眼下的线索走下去,居然会与这样的巍峨高峰相遇吗?
“您的意思,说的是不是虚幻与真实?我和那记者的记忆,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其所涉及的世界,乃至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以及我们自身,都是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吗?还是说我们这个世界是设定好的程序世界,而程序一时出了bug,所以不同世界的程序串在一起了吗?我们都只是缸中之脑吗?”荀真问。
“缸中之脑未免太具象了一点,这样的假想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否,无论基于我的信仰还是我的研究,都不会支持。我想说的,是前世记忆的存在,和你们当下碰到的状况,都说明这世界远不是我们看见的、触摸到的这么‘实’、这么‘真’。”图昆说。
“您这说法把我们身处的世界,把这个宇宙上升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状态了啊。这让我想到量子被观测之前无处不在的弥散状态。在坍塌之前,量子具备所有的可能性,这不正是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状态吗?难道我们的整个世界,也会有类似的状态吗,在被进行某种类似‘观测’的行为之前,世界也会是许多种状态并存的?”脑子里突如其来的灵感,让我问出了这个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问题。
“量子被观测前的不确定性,和整个宇宙世界的存在状态是两回事呵。”图昆笑笑。他的口气仿佛一位物理学家而非转世活佛,不过我可不知道他的教育背景,没准他真是研究物理的呢。
“宏观宇宙根本不是量子力学的研究对象啊,所以把量子观念照搬到宇宙假想中是不成立的。”说到这里,图昆忽然耸耸肩,又说了一句,“不过,谁知道呢?”
这算什么结论?太不负责了啊。
“难道说‘我’,难道说一个人的‘灵魂’也会存在叠加态吗?一个弥散的无处不在的拥有许多种可能性的叠加态灵魂,一个叠加态世界,天,这想法有点炸裂了。如果我把它画成漫画,肯定是个牛×的作品。”荀真说。
他的脑洞真的比我还大。
图昆活佛笑笑:“我这里可没有答案,但我倒是很希望你能令我有所增益呢。”
“我?”荀真讶异地说。
“是你们。就像我刚才说的,为了解开谜团,两位一定会继续追寻下去。如果能有所收获,恐怕也会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
“当然,若有所得,一定告诉您。就当是报答这一茶之饮。”我笑着说。
荀真面露犹豫,没有立刻回应。他有自己未说出来的秘密。看来真是不会做表面文章虚应故事的人呢。
“荀先生,有一句话,也许是交浅言深了。其实这位那多记者,我是知道大名的,在调查神秘特异现象方面,是极出色的人物。如果你要继续调查,那多记者也有意的话,两位真是可以考虑合作的。”图昆说完这话,冲我微微一笑。
“是吗?”荀真咕哝了一句,狐疑地朝我看了一眼。我这样一个“跟踪者”,居然会有活佛来为能力和品行背书,这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壶中茶水已尽,我们谈到这里,也到了结束的时候。图昆活佛把他的微信号留给了我们,以备后续的联系。看来他是真的希望我们可以取得进展。
临走之时,我忽然记起一事,分别问两人,有没有听过汉丰湖底那般的神秘宏音。
“大音希声。天地间自有宏音,许多苦行僧入定闭关,都会听到令灵魂震颤之音,但那种般若妙音,肯定与汉丰湖水下的宏音不同。”图昆活佛如此回答。
而荀真则明确表示从未听见过,他脑中忽然出现那些回忆画面的时候,电脑里正放着许巍的《故乡》,在某个刹那,天地间忽然寂静,所有的嘶吼消散,仿佛一切重归于混沌。他不确定这是一时的失神,还是此后神秘回忆画面出现的预兆。
宏音与寂静,看似全然相反,我却觉得背后有着相似之处呢。
别时,图昆活佛走到精舍边,站在花丛旁相送。他并不让人把我们送出“一线天”隐秘小道,因为那样做的话,未免有押送监视之嫌。
他的手掌清瘦嶙峋,有力地一握即放,仿佛通过握手送出了一份祝福。
与我握手时,图昆只是点头微笑,与荀真握手告别时,他却多说了一句话。
“保重身体。”
似是平平淡淡的寻常祝福,却让荀真的表情微微一僵。但他并未多说什么,神色凝重地冲图昆躬身致礼,然后快步从我身边走过。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是不打算与我合作,要自行离开?前前后后说了这么多话,还是没打开他的心防?
我加紧了步子赶上去。
“我想我们该聊一聊。”我跨步上坡,踩烂了好几丛野花,凑到了他屁股后面。
荀真并不理会。
“我知道你没说实话,你来这里的目的不像你对活佛说的这么简单吧,之前几个星期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都干什么了?你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我进一步试探他。
荀真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小跑起来,像是想要摆脱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线天”小道的入口。
我并不着急,因为那条小径可是没办法奔跑的,只能慢慢走。
我紧跟着进了“一线天”,荀真果然就在不远处,正一边用手撑着石壁,一边屈膝躬身往下走。
“那位林婉仪小姐!”我大声喊道。
听见这个名字,他的步伐间明显有一个顿挫。
对路!
“你想求证的是关于她的事情,那些记忆都是围绕着她吧?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反而要来这里找活佛?你有什么不敢面对她的吗?你知道我是记者,有了名字我一定可以找到她,我也可以直接去问她关于你的事!”
荀真恰好走到最窄处,正微微侧过身子,好方便自己走过去。听见我的话,他终于停了下来,不再往前,回头怒视我。
“如果我们可以聊一下的话,我就没有必要去麻烦林小姐了。”我说。
“你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我不知道为什么图昆活佛会说那些称赞你的话,我也不了解你过去做过什么,但你指责我没说实话,不嫌可笑吗?肚子里藏了东西的可不止我一个。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你为什么对我的私事这么感兴趣?别说是为了采访,你跟踪我真的和那什么废墟的报道有关系吗?为了点好奇心你就要调查我,还跟着来了西藏,你当我三岁小孩子?”
我顿时语塞。
别把人都当傻子啊。
我藏下了心底里最原始的动机不说,觉得那是与此无关的私事,但我想要介入的,好像也是别人的秘密呢。
荀真转回头,继续往下走。
“嘿。”我喊住他。
“我的未婚妻失踪了,我关于她的记忆开始变得若有若无,仿佛这个人从未在世界上出现过。我找了她整整5年,跟踪任何可能的线索,理智告诉我,汉丰湖事件和她相关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但我不能放弃这万分之一。”我大声说着,然后看着荀真的背影消失在“一线天”小径的出口。
我走出去,见荀真席地坐在隐修洞前。
“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就感冒了,养了很久才好。”他说。
我一愣,没想到他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竟是这个原因。高原上的感冒对一个平原人来说,的确有致命的危险。
“中间有一阵子我以为会死在这里呢,居然挺过来了,我猜自己总还能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吧。”荀真抬眼瞧瞧我,嘴边露出一缕苍凉的笑容,接着说出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来。
“一个急性粒细胞白血病病人,居然在西藏得了感冒还能抗过来,你说这算不算老天爷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