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劝学

阳谷县的香池子至少有十几家,规模有大有小,但无一例外地都会在门前挂上一把壶,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眼分辨出来这就是澡堂子。

大宋的香池子比后世的澡堂子更为勤勉,不仅一年四季都会开门营业,而且巳时就会开门,一直到戊时才会关门歇业,池中客来客往,生意十分的红火。

就连士大夫们也非常喜欢到这种公共浴池洗浴,东坡先生就曾经诙谐地写过一首《如梦令》,‘水垢何曾相爱,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从这首词可以看得出苏东坡的身子骨应该不怎么样,搓背时都受不得大力。

刘功应该是狮子楼香池的老客了,带着陈思安刚刚走进香池子的门迎客小厮就亲切地走了过来,‘押司可有几日没来了啊,让小的好生想念,今日还是一切照旧么?’

“想念我?你怕不是想着本押司的钱囊吧?”

刘功笑骂一句,指着陈思安道:“看清楚了,今日是他结账。要个雅间,茶点、果子、按背的妇人一个也不许少了。”

“哎哟,请恕小的眼拙,这位莫不是陈小官人?”

陈思安正对‘按背的妇人’悠然神往,闻言微微愣了一下才笑道:“你也认得我?”

“如何认不得,我家可是从插花庙领了整整五十个鸡蛋呢;祖母还夸小官人是个做大事的,出手就不一般,有气象。”

小厮满脸堆笑地将刘功和陈思安请进了雅间,所谓雅间也就是放置了一到数张床的单间,专门用来招呼单人或与友人结伴同来的客人,免得被一些不相干的外人打扰。

比起弥漫着古怪气味的外面浴厅,雅间内早就提前用了香,香喷喷的味道让人精神爽朗。

接着就有小厮送上了甜浆水来,入浴前先服一碗免费甜浆水是香池子的规矩,这是为了防止体质虚弱的客人会因为受不了长时间的闷热晕倒在池子里;喝过甜浆水后,两人才脱去衣物,沿着铺设了鹅卵石的防滑浴道走向香池子。

半亩见方的香池子中飘荡着玫瑰花瓣,温热的水流从池旁的兽头口中不停地流下来,刘功拉着陈思安贴着兽头坐在池中,这个位置水流激荡最是舒服,哗哗的水声也足够掩盖两人小声的谈话。

到了香池子就会发现,原来人类穿衣不仅仅是为了御寒,还是对自身最好的伪装,因为衣物分贵贱,人也就分出了贵贱;当脱去外衣这层伪装泡在温热的香汤中以后,贵者和贱者原来都是一对肩膀扛着个脑袋,谁也没有三条腿,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就是再怎么擅长伪装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敞开了心扉。

所以澡堂子绝对是增近彼此感情最佳的地方,当身体沉在温汤中,四周都被水雾包裹的时候,就连刘功这个积年的油滑老吏也变得更加真诚了。

“安哥儿,可曾蒙学,读到哪本书了?”

“没上过学堂,不过姐姐在世的时候教我开蒙读书,也练过字,随姐姐粗粗学过了《大学》,《论语》读了不足一半......”

“音韵训诂之学呢,难道不曾接触?”

“姐姐说那种东西不算什么正经学问,没多大的用处。”

“呵呵,也不错了,昔日赵相用半部论语就可治天下,你这读的书也不算少了,可曾为自己寻到本经?”

“刘叔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我才多大啊,怎么可能现在就寻到本经?不过我倒是更喜欢《论语》......”

“哦?以《论语》为本经的读书人不算少见,可有很多却在中途不得不改变本经,就是因为这部书容易学会、却难参透,对读书人的要求太高了。

说说看,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刘功或许真是陈思安的父执长辈,不然也不会一开口就关心他的学问。士农工商的排位古今不易,哪怕是在重视商业的大宋朝商人的地位也远远及不上读书的士子,这是不用有任何置疑的。

“因为我喜欢《论语》的开篇第一句圣人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并且认为这不仅仅是读书人的道,同时也是天下人都应该遵循的大道。”

刘功拿棉布巾揩了下脸,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他:“这不过只是论语开篇的第一句,天下读书人都可以背诵,为何却是你最喜欢的?”

“因为如果参透了这句圣人言,终身都会受用不尽啊,到时候就可以去学习天下间的各种学问;如果连这一句都没学明白,那就任何书都不用读了,因为读了也是白读。

圣人其实是在告诉我们,学习是模仿,是身体力行的去做,是像圣人一样去要求自己,而不是简单的背诵经典、更别提去吟诗作赋;因为做那些事情只不过是为了在别人面前彰显自己而已,所以明道先生才会说,‘以记诵博识为玩物丧志’。

学而时习之,就是时时刻刻都要做好自己已经掌握的学问和事,只要它不会危害别人,对国家有利、对自身有益,我们就应该身体力行的持续去做,而且还要做到最好。

做到了,就会‘不亦说乎’,那种感觉将会妙不可言。

所以啊刘叔,天下间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学问吗?”

刘功半天没说话,久久才叹息一声:“我还真是小看了你,更是小看了你死去的姐姐......想不到她竟然能够教出你这个厉害的学生来,我那位陈老哥如果泉下有知,也应该瞑目了吧?”

“刘叔又是如何认识家严的?”

刘功苦笑:“曾经的同窗好友,一同去参加发解试,一同去应省试,然后一同落榜,又如何能够不认识?只不过你父亲落榜后就打消了读书的念头,做了个市侩的商人,我却是去了江南求学,以求寸进。

可惜或许是资质所限、又或者是时运不佳,跌跌撞撞十几年,最终还是功名无望,与那两榜出身如隔天堑啊!最后不得不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小吏。

我去岁回到阳谷才知你父早已故去,只遗下了一子一女,不过那时你姐姐已经是西门家的人,我刚做了阳谷押司,也不便与西门庆这个破落户出身的家伙有什么牵连,所以也就未去探看你和你姐,想不到你姐竟也在去岁离世,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

刘功用满是慈祥的目光望着陈思安:“安哥儿,你天资聪明,恐怕还要胜过了你父亲,可是啊,你难道要将这份天资浪费在锱铢必较之中吗?

你要知道,商人虽富,终不可贵。在大宋最清贵、最高高在上的终究还是读书人,所以你万万不可被黄白之物迷了眼睛,只有读书博取一个出身,才是正本。”

“多谢刘叔提醒......”

陈思安暗暗腹诽,心说你既然如此看不起锱铢必较的商人,看不起金钱,为何今日却要我来结账?如此的言行不一,难怪你会落第了。

“崇宁三年,赵官家诏令‘天下取士,悉由学校升贡。’以安哥儿你的资质,考取县学应无难度,日后升入府学、太学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做了太学生,就等于是将官员告身提前捏在了掌心里面,这难道不强于经商吗?”

刘功道:“如果你有意,我会安排你参加入县学的考试,以你现在的学问十九必中,如果能送你进县学,我也算对得起泉下老友了......

哎,你这个傻孩子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刘叔还会害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