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树为什么要长在地里啊?为什么不能在水里或者天上呢?”
我四岁的女儿,挥舞着玉藕般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院里那棵老树问道,她那张肉乎乎、红扑扑的小脸蛋让人忍不住地欣喜。孩子的声音通常是驱散坏心情的良药,我写作一天的疲累在听到女儿声音时就立刻为之一散。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的院子里,一棵半枯的老树在风中摇曳,为数不多的几根枝条在空中轻轻晃动。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照在房间里,那棵老树在院子里待了二十多年,没人细心照料,现在也已行将就木,大限将至了。
“咱家这棵啊,是苹果树,需要从土壤里面获取养分,此外,土壤本身也能支撑着树安全向上生长.......”我话说了一半,停下了话头。
“爸爸,你怎么了?”
望着窗外的枯树,我的神思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片段擢了去,一股炽烈的悲伤涌上心头。
“洋洋,没事儿,这件事情爸爸晚上再跟你说好不好?先去找妈妈去咯~”
小洋洋看着我手里几乎凭空出现的几颗糖果,惊喜地蹦跳起来,迈着还不太娴熟的步子朝正在厨房忙活的妻子跑去,我想,像这类突发奇想的问题在小孩儿脑子里是不会存到晚上的。
我可爱的女儿被几颗糖果很轻易地哄走了,我却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右腿,这是我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以前还可以摸到真实的肌肉,但现在,我只能触碰到坚硬的假肢。
风从窗外飘过,有沙子扬在半空中,我偏过头来看,离我大约半米的柜台上,一张半身灰白照摆放在这上面,照片上的老人头发凌乱不堪,一件格子衬衫披在他瘦骨嶙峋的上半身,老人的左边的眉毛不知何故短了大半截,他的双眼深深凹陷,颧骨极为突出,脸颊像踢坏的皮球一样瘪着,皮肤就像陈年的死树表皮,这张脸看上去阴森可怖。照片里的他是在去世前不久拍的,在他还充满生命活力的时候,这个老人拥有着超越常人的智慧与开朗善良的脾性。
“树的确不应该只长在地上。”我默默念着,却不是用来回答我女儿的答案,脑海中尘封已久的回忆潮涌而来。
“树本来就不该只长在地里。”林一手撑着院子里正值青年的树,语气中充满着自信与昂扬,他的眼神眼神瞵视昂藏,脸上仍是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不得不承认,林很帅,帅到那种,连同性都不会有任何嫉妒的心理。他天生一头乌黑的鬈发,眉毛俊秀舒朗,眼睛如桃花般生动美丽,常常在不经意间放出勾魂夺魄的目光,他的鼻子高挺,上下嘴唇轻薄,在21世纪初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沉溺智能手机的年代,他的皮肤白皙得令女人们都羡慕。用俗一点的话来说,他完全可以靠脸吃饭,在我们同行的朋友们看来,就是电视上那些奶油小生,见了林都会自惭三分,但他却又不只一个长得好看的花瓶,光在高中时期获得的奖牌和奖杯就已经足以装饰一面墙壁了,高考考入北大,对他波澜壮阔的人生来说,则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海里本来就有生长植物啊,比如北海红树林?”站在旁边的慧摊摊手,表示这也没什么好疑问的。
“我说的跟红树林可不是一码事,我说的是像这棵苹果树,或者之类的。”林摸了摸那时虽然粗糙但健壮有力的树皮。
“怎么可能?你指望着海底下长了成群的果树,然后农民穿着一身潜水服下去摘果子吃吗?”
华跟着慧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不说别的,脑补的果农下海采摘的场景,足以让我们嘴角的弧度再大两个度,只有林仍然皱着眉头。
我家在山西一处风景秀丽的村子里,春天的时候我邀请他们来我家作客,四个人在院子里谈天说地,所有人就当林开了个玩笑。可回到学校后不久,我被林的一系列行为惊呆了。
他一改往日颓丧懒散的作风,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披着晨曦,踱着步子打开寝室门偷偷溜出去,直到晚上八点才回来。要知道,他平日里若是没有早课,睡到十一二点也不稀奇。
一摞摞打印文本和书籍被他从图书馆搬回来,其中有直接借阅的,有的是他自己整理出来的。晚上八点半,你将看到林准时坐在书桌上,一脑袋扎在成堆的资料中,直到12点熄灯他才离开座位,把台灯摆上,之后又扎在哪些厚厚的资料里了。
“林,你最近研究什么啊?这么痴迷?”我趁着他找台灯的功夫问道。
“那当然是好东西,比如海底的树。”林从一堆衣服上找到了台灯,他抬起头,那张俊美却不失刚毅的脸上被焖出了两颗痘痘,他抬眼一笑,又扎在那一堆中了。
“......”
我的确之前有偷偷瞄到过林的那堆东西,是跟海洋中植物和陆生植物有很大关系。
我翻了个身子,缩在舒服的被窝里,不知道该为林感到高兴还是怎样——他太聪明了,和我们这些当初拼尽全力考入北大的人不一样,他为高考付诸的努力,仅仅是为了完成父母的夙愿。自从去年林遭遇到家庭和情感上的变故后,他就浑浑噩噩,很少对某类学科或者事物展现出强烈的兴趣来。而现在,他居然真的痴迷在了一个课题里了,虽然看起来,这课题荒谬无比。只是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福还是祸。聪明的人通常会陷入到一种奇怪的牛角尖里,我自认为这是一种不无道理的揣测,北大多的是各种疯狂了的天才。
就让我这位兄弟继续研究他的古怪课题罢,是该提一提我们的另外两位好伙伴了——华和慧。
华,BJ本地人,父母都在政府某部门供职,现在是BJ科技大学的学生。我认识华的时候,是在一次旅行里,当时我们一起赶赴黄山,坐火车的漫长旅途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也算认识了这个优秀的、傲气凛然又待朋友极正常的BJ人。不过,能一直保持联系且逐渐密切的原因,则是我们的共同的喜好——写作。我在得知他是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时大感意外。因为他给我留下的性格印象绝跟诗人该有的敏感、多殇或者我印象中文人该有的气质搭不上任何关系,他身材高大、古铜色皮肤、体格健硕、开朗、仗义、待人真诚、生活精致。
他的作品却多写一些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词句间充盈着生活的哀伤,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格格不入。尽管我认为其中的许多描述与想象并不符合实际,但这不影响他的诗句备受北科大学生们的喜爱。
再说到慧,她与我们的交集则完全开始于华——她是华为数不多的几个外校女粉之一。她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只堪堪进入了BJ一所普通本科。可能这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人生挫折,但对于生在一个封建固执的家庭中的慧来说,高考失利的后果就是父母不再供读,强逼着她出嫁。她说,华那篇《独立》助她从无尽的软弱泥潭中挣扎出来,让她有勇气逃出那块她厌恶的土地,逃出世俗和陈旧思想对自己的道德捆绑。
“亲爱的人们,从那无限循环的自我慰藉中挣脱出来吧,
那是黑暗里的假童话,那是春梦里的活死人。”
“这本来是华当时投稿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校园活动的一首组诗,现在看来倒也没什么,但因缘际会,这句话给了我当时与父母断绝关系的最后一股勇气。”
慧说这些时满脸的从容与淡定,我们都相信这并不是所谓的故作坚强。因为我们几乎清晰可见地能够想象到慧从前灰暗无光的生活,那与现在虽然辛苦但足够精彩的生活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她最终选择了继续上学,除了上课的大部分时间就去当家教、服务员或者其他一些零碎的兼职。学费和住宿费暂时有生源地贷款支撑,平时生活则是兼职收入与每学期的贫困补助和高额及奖学金保障,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高居专业第一。所以,在于农村老家那边断绝联系之后,她的生活反而比从前更为从容、甚至潇洒。
“我甚至可以去买许嵩的新专辑!”慧这样说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我们也跟着慧一起笑,不过不是为了专辑,是为她的新生活,为她的坚强。
......
林前前后后忙碌了近两个月,每天不规律的作息让这个帅哥脸上憔悴了许多,但这几天,他又像是报复性地开始打游戏,并且嗜睡。
第三天中午一点,睡了十个小时的林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像是吃了什么......嗯,兴奋剂。
“嘿,起来!我有个特别棒的计划,你肯定会很感兴趣。”
刚躺到床上准备合眼午睡的我,被他兴奋的声音扰得有些心烦意乱。
“亲爱的林,我有两件事情告诉你。第一,我不叫‘嘿’,我名字,王珂,第二,我全天有课,现在需要休息。明白了吗?”我昨晚并没有睡好,现在很困,并不想听这家伙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计划。
“嘿,这次不一样,”他脸上露出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我最近都在忙这个,现在已经万事俱备了。”
“你是说,你忙了两个月的那个?”我没在意他没有叫我的名字,原本的困意反倒蓦然消散,我知道林这样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做事,很少会打嘴瓢。
“说说。”我披了件衣服,拖着鞋,拉了张椅子坐到他那堆资料前。
“这才对嘛,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有意愿参与。”
我翻开那堆资料,确实好奇林辰这家伙到底在这一个月内干了什么,他这个月可把这堆东西像宝贝一样护着,每次他走时都要将它们堆到上锁的抽屉里。
“《海洋植物生存环境现状研究——以南海红树林为例》”
“《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与地球生物起源演化》“
“《世界神话汇总全集》”
“《古巴比伦神话》”
“《仿生海洋防污技术》”
“《果树的栽培与种植》”
“《圣经》”
“......”
在这堆资料和书籍上面,还压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我翻开它,林潦草的字迹几乎让我辨明不了里面的内容。
“我翻阅了大量关于海洋、陆生植物、神话书籍,还有一些其他资料,竟然发现了一则可信度较高的神话,里面记载了海洋中陆生植物的存在。”
林一边说,一边从他柜子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两本本泛黄的小册,“是我从一个旧书市场上淘的,叫《见闻》。”
“可信度较高的神话?”我好像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可信度高”和“神话”这两个词连接在一起说。
“是啊,是它。事实上,在‘历史’这个词被发明以前,古代的‘史’通常以神话的形式记录下来。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不乏有各种各样的神话记录,比如中国的《山海经》,西方的《圣经》,其实都或多或少都有在反映历史。你知道谢尔曼吗?”
我摇了摇头。
“谢尔曼是德国一个商人,他从小就很喜欢读希腊神话《伊利亚特》,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坚《伊利亚特》中描绘的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但他最终通过这本神话发现了传说中的特洛伊城,甚至后来他发现了迈锡尼文明。”
“见闻,”林把那本外文小册子顺着桌面推到我面前,“全名叫做《提亚马特见闻》,有上下两册,这本是上册,一个曾在中东地区流传甚广的神话故事集,几十年前这本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当地政府列为禁书。近些年埃及政府放宽了禁书的政策,我在海外市场好不容易淘到的。”
“提亚马特?有点耳熟,这不是英雄联盟里的一个装备?”
“额,好像还真是,”林想了一下,又说道:“你别打断我思路,提亚马特是巴比伦神话中女性蛇的形象,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创世神之一。古巴比伦人认为世界来源于海洋,而上古混沌之初只有两股海水,其中的一股咸水,就叫提亚马特,她代表了阴性世界。这本神话以她的名字命名,听起来很不科学对不对?”
“这本书成书于十九世纪,当时英国人、德国人陆陆续续进入苏鲁巴克遗址考古,据说这本书的作者是当时考古队雇来的一个民工,并且在之后对外宣称自己通晓楔形文字,他说考古队向公众隐瞒了在苏鲁巴克遗址内发现的部分发现,因而他把那些考古队偷去的“秘密”内容放到了《见闻》里面公之于众。有趣的是,一八五几年当时各国的考古专家还没有破解出古巴比伦人的楔形文字,但这个民工次年出版的《见闻》却先一步出了英文版。于是,这本书也就被当成一个想发财想疯了的民工臆造出来的小说,根本没有在当时引起注意。后来,小说界倒是开始有这位民工作者的身影,不过,他坚持对外宣称这本书就是当时考古队发掘出的内容。
我这些天看了里面的内容,发现这本书上的记载并不具有很强的‘神话’特性,里面的主人公提亚马特看起来与其说是一个神明,倒不如说是一个游历两河流域之间的古先贤,只不过作者将提亚马特见到的见闻全部归功于神明的创造,将这一趟游历过程定性成神明对人间创造物的检查和审视。我认为,其中的内容至少有一半可以通过现代手段和历史资料可考可证的。”
“所以,你觉得,这本书其实是记载史实的事实类书籍?”我皱着眉头,觉得林这次这个想法似乎有些,更异想天开了,我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温水。
“那当然不可能,我没那么蠢。”
“咳咳,”我被刚饮下的温水噎了一下,毕竟,以为一个聪明人很蠢并被变相指摘出来,的确有点“噎”。
“《见闻》里有一则描述,”林翻开那本厚笔记,念出里面的内容来:“提亚马特自王城出发,沿着苏比河(即底格里斯河)向东行走,最终到达海湾,在那里的海域,神走入海底,施法创造了一个布满恩泽的伟大丛林以供海底生物的成长。这里的苏比河指的是现在的底格里斯河,至于海湾,对应到的则是波斯湾。”
“随后,我就根据这个线索查找了相关的资料和研究内容。”
随即,林就开始像我展示了他这个月以来的研究思路和取得的进展。
“哎,等等,我打断一下。”
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习惯于讲演时手中不断变换各种姿势。
“我感觉你说的这些偏向于历史研究,我们是学生物学的,其中涉及到的神话线索和具体研究暂且不论,你有没有想过,花这么长时间和精力,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或者说,假设你把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证实了,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想像谢尔曼那样转行考古学家?”
林听我这样质问他,是的,是质问。尽管我已经使语气平和且柔软,但它的确是锋芒毕露的质问。我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但并没有再次出声。
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在一瞬间内显得有些恼怒,但很快就被他压下来。林辰的一大优点在于,无论你是怎么样惹他不快,他决不会带着意气和你说话,反而总是在梳理情逻辑和理性之后才复开口,就像现在这样。
“人作出的行为源于大脑的两种模式,一种是身体本能,另一种是受到大众影响的心理。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过多考虑过研究它,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意义本身的赋予,是人自己赋予的,不是客观存在。”
“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已经快升大四了,我知道你想继续读研。这件事情站在世俗的角度讲,不应该去浪费时间做这个,但我坚持觉得,人生的价值不在于升学升学继续升学,挣钱挣钱继续挣钱,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相信所获得的好处也是巨大的。我对这件事抱有浓重的兴趣与好奇,它让我感觉到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隐藏在背后的秘密。我们是学生物学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而至于意义,在我看来,意义应该是人类完成某件事情时带来的结果,而并非是做事情的动机。我只是跟你分享一下,你如果不想加入我们也可以。”林放下笔记本,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第二天在跟华和慧的交流中,我得知了林已将这些研究悉数告知了他们,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示很有兴趣与林一起疯一回。
“为什么呢?”我在微信上跟华和慧这样问道。
“老实说,作为一个‘官二代’,物质上的奢华,我已经见得太多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追求这种精神意义上的疯狂——不问缘由,只问本心,可能甚至比读大学更重要。我从没见过林这样还没有抹杀先天‘智慧’的人,他跟我说的时候,似乎挑开了蒙在我心头多年的一块布。”
华用一段长长的文字恢复了我。
“我吗?林可是我偶像,偶像要做的事情,我肯定不会反对,况且,那可是林啊,跟着他准没错。”
慧在酒店当临时工,语音伴随着客人们吃饭喝东西、还有嘈杂的交谈声。我听了三遍,才理出来大致意思。
好吧,我承认,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兼林的好室友、好哥们,我似乎失去了在这个年纪本应当的冲劲儿,失去了在这个年纪本应当的敢于冒险的精神。但我自己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种听起来过于异想天开的研究实在不能让我彻底安心。
我思考了一整天,结果是,选择了相信林。
晚上,林在我们四人小群里把我们三人都@了一遍。
“今晚十点,兄弟们有空去老地方坐坐?”
“必然准时。”我在群里第一个回应。
“我正好忙完这边也差不多,可能迟个十几二十分钟。”慧仍旧是语音。
“可以。”华过了一会也回道。
我们说的老地方,是我们在BJ三环边上一家面馆,名字极为诙谐,叫做“黑老婆”,虽然门面不大,但二楼却有个露天小阳台,上面摆了四副桌椅,连带上一楼的五桌,一个像样的筵席也摆不完全。地方虽小,但酒醇肉香,这家的红烧肉可是一绝,配上他家特质的酱料黑乎乎往上一浇,全都盖在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大碗宽面上,主人家也不吝香菜葱花,大咧咧一撒一大圈,便是一道色香味俱极的红烧牛肉面了。
小店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是一个性情山东汉子,他妻子则是河南人,两人养了一个男孩,说来也好笑,那夫妇两人肤色都黑,生养出来的孩子却白得要命,白若豆腐的肤色怕是要让许多水灵的江南姑娘自愧三分。有时候,我们这些年轻的老食客,也跟着起哄跟那些邻居大哥大姐们侃那孩子怕不是亲生的。
那山东汉子知道是玩笑话,但总佯作嗔怒,抄起擀面杖就要作势打我们,但那擀面杖也从没落到过人家屁股上去过。女人也总一笑带过,不拿这些话当回事。
“老板,老三样,在二楼八号桌。”我踏进这家门面极窄的小店,对正忙碌的老板招呼道。
“小王来了?这回咋没带小女朋友过来?”
我想起前些日子刚分手的女朋友,以前我总带她来这儿吃饭。
“啊,她有事儿,这次就我们四个。”
“行,那你先上去坐。”
我应了一声,匆匆上了楼,坐到二楼露台靠近街边的位置,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九点五十五,估计他们也快要来了。
“花生米、凉菜、二锅头,齐活儿了!”老板娘将菜端上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又赶紧去忙其他事了。
我看着外面的街景,虽然快十点了,街上仍旧熙熙攘攘,不少上班族从附近的写字楼带着满身疲惫来附近吃一些小吃。这会儿么,是不少人的下班时间。白天伪装起来的自信的、热情的面具在黑暗中全都默契地被大家卸下来,吃一碗小吃,喝一杯小酒,就算对这一天的安慰了。
我观察着街上的人流,心情也随着黑夜的来临而惶惶起来。
“王,林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华拍了拍我肩膀。
“你怎么跟个鬼一样,走路都没声儿的?”我被吓了一跳,埋怨华说:“他今天下午去国图,估计是去查资料了。”
“哦,不过这都已经十点了,这家伙自己定的时间还迟到?”
“对了,你对林那个计划怎么看?”我打开二锅头,给华倒了一小盅。
“真辣啊。我都跟你们喝过这么多次了,还是不习惯,啧——啧——”华小嘬了一口,鼻子一皱,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就跟我在微信上说的呗,我们这一代人,吃饱喝足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既然来了这世界一趟,那就任性一回。我认识的上几个有这么个正常人看来幼稚无用想法的人,还是课本里被苹果砸中了的牛顿和科研成果被老奶奶嘲笑的富兰克林呢。”
“嗯,你说得对。那林有跟你说他具体想怎么实施么?”
“嗯?这你不应该知道的比我多?你俩可是室友啊。”华揶揄道。
“说正经的呢!”
“其实总结来说,也就是事前研究、事中考察、事后总结呗。”
“我上次见过讲话这么笼统的人还是在上次。”我白了他一眼。
“他要是告诉哥们具体怎么弄,还至于让我们在这聚啊?”
说话间,林满头大汗地一路小跑上到二楼,他左胳膊下夹着一台银色的平板电脑。
“在国图我找资料,差点忘了这茬。我的问题,先自罚三杯。”林提起桌上的水壶,慢慢倒了一杯水,一咕噜喝了下去。
“林,我可没见过有人自罚水的。”慧此时也到了,她身穿着一件米黄色T恤衫,下身则是一件黑色牛仔裤,干练的淡黄色的短发下隐覆着一张普通却让人觉得很干净的清秀面孔。
她脚步干脆利落,在我们这几个哥们眼里,慧的性格就跟她的短发一样坚韧。
“喂,你渴了就直说。”华也跟着笑言。
“哈——好爽。”林一口饮尽,杯底没剩下半点儿液体。
“怎么样,还是四碗牛肉面?”见人都到齐了,我起身准备下去报菜。
“今儿个换换口味,我要吃肥肠面!”华说道。
“我不喝酒,北冰洋!”林端端正正坐下来,向我举手示意。
“知道你小子。”我应了一声,下楼给老板报面做了。别看现在时间已经挺晚,楼上楼下九张桌子刚被占得满满当当,有面熟的老食客,也有过来尝鲜的生客。大家各自在桌子上聊着各自圈子的事情,只等烟雾缭绕的后厨端上来各色味佳的菜肴。
我到老板近前报菜的时候,除了这几碗面条,还多要了一份回锅肉,又盛了一盘凉菜,自冰箱里提了四瓶北冰洋才上去。
这三个家伙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摆上了龙门阵,林拿出平板放在桌子中间,上面显示着备忘录里的大段文字和图片材料。
“这是我这几天整理绘制的一张地图,主要是根据《提亚马特见闻》以及其他一些古籍整理而来的,我又对照了现在波斯湾以及周边区域的地图,大致上确定了这六个相关的点位。现如今,除了我地图上标红的一处,其他五处,现在均已经裸露在地表,所以,也给我们的后续跟进提供了不少便利。”
我凑**板屏幕,仔细一瞧,那张手绘地图明显经过了数次修改订正的痕迹,但拍得尤为清晰。那处标红的点位,是波斯湾通往印度洋的出口,形似“人”字,是霍尔木兹海峡无疑。
“后续跟进?你打算实地考察?”慧问道。
“是的,理论上的研究,我已经尽量做到细致和严谨,这件事情是我私下里得到了我们学校的李教授的帮助,我们都认为,余下的许多疑难问题和证据都需要进一步实地考证。”林目光中神采奕奕,脸色甚至都因激动而微微发红。
“你是说我们学校生命科学学院的李教授?”
林对我点了点头。
我想起来了,之前在学校好多次看到他跟李教授在一块,我当时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林居然私下跟他就这件事情有过联系。李教授是北大生命科学学院副院长,是一个动植物相关研究领域的泰斗级人物,即使是在整个生物学界,说的话也很有分量。我和林当初能认识到他,完全是出于机缘巧合。当然,他除了那一个显赫的学术大牛的身份外,在我和林这里,他也是一个亲切的、令人尊敬的老朋友。
“恁们四个的面和回锅肉来啦!”老板娘端着一个餐盘,在我们每个人的桌边各放了一大碗面条,又在餐桌中间摆上那一道金黄可口的锅包肉。
我们都跟这位来自河南的年轻老板娘简单打了声招呼,她朝我们应了声,搭着羞羞答答的笑去招呼其他桌的客人了。
劲道的面条热气腾腾地顺着喉结一路向下,直给人一种通透满足、浑身舒畅的感觉方才停下。
公元2017年6月3日,在BJ一个干燥少风的夏夜,首次就海底陆生植物话题的四方会谈于三个小时后在黑老婆面馆取得了圆满成功!
我们将这次计划命名为“海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