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布辛贝的神迹

1

埃及时间,凌晨两点。

叶佳楠坐在进入撒哈拉沙漠无人区的车上。

车厢内开着冷气,一片静谧,除了司机以外的其余二十几个人似乎都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看了一眼车窗的外面,漆黑的夜幕上挂着几颗暗淡的星子,路的两侧是漫漫沙漠。沙漠腹地穿行,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都是一样的景致,所以不知道他们的车已经到哪儿了,也不知道还有多远。

远处,能隐隐看见前方开路的军车车灯。

那是负责他们这个车队在沙漠中安全的其中一辆车。

从阿斯旺深入撒哈拉沙漠再往南走三百多公里,就是埃及与苏丹的边境线。这片敏感又危险的无人区归属埃及军方直接管辖,出于安全考虑,军方不允许游客私自进入,所有进出的人和车辆都需要提前向军方申请报备。

每天,军方会根据情况将所有车辆安排成一个车队,全副武装地统一护送各国游客穿越撒哈拉前往沙漠腹地闻名全球的阿布辛贝神庙。

阿布辛贝……

想到这座神庙,叶佳楠突然没有了睡意,想要给妈妈发条信息。

时差六个小时,现在应该是国内的八点多。

她掏出手机四处晃了晃,还是没有信号。

上车前在阿斯旺手机的信号是满格,而在这里,什么信号也没有。

就在这时,前排有人说话。

那是坐在叶佳楠前面的一家三口,一对白人夫妇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刚开始三个人还是低声说话,后来小女孩哭了起来,哭声将周围的人都吵醒了。

这一家子不知道是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乌兹别克斯坦人还是哈萨克斯坦人,总之说着一口语速极快的俄语。叶佳楠只能听懂一两个单词,所以并不清楚他们需要什么帮助。

因为散客几乎不能通过军方的报备,所以他们一车人是昨天临时在阿斯旺的城里拼凑而成的,车上游客的国籍五花八门,但她并不是其中唯一的中国人,另外还有两名中国女孩。

除此以外,他们车上还配了一名领队和一名持枪的军人。

此刻,坐第一排的领队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孩子的父亲用英文和领队沟通,大致是说孩子想要上厕所,问能不能临时停车。

领队看了一眼孩子,回头和那军人用阿拉伯语沟通。

军人是一名小麦色皮肤的年轻人,摇着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对方。

于是,领队转身朝夫妇俩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临行前领队反复强调全程至少三四个小时,进入沙漠后出于安全考虑,整个车队不能停车。因此叶佳楠一直不敢喝水,原本看到车上的厕所还松口气,可谁想,这破车的厕所也是坏的。

过了一小会儿,领队还是从司机那里拿来钥匙,将厕所打开,说就当给孩子救救急,其他人下不为例。

经过这个小插曲,车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哪知没过多久,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他们的车先是抖了两下,然后就缓缓地靠边停了下来。

司机下车检查了一番,用阿拉伯语絮絮叨叨地朝两位工作伙伴汇报着。

领队安抚乘客说没有大碍,只是车胎爆掉了,需要换辆车。这时,那位军人拿起手里的对讲机向上级请示。

所有人在熄了火的车厢中,等待着。

又有一个年轻白人小伙子想借机下车小解,也被军人拒绝。

叶佳楠看到后面有灯光缓缓地接近他们,是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辆大巴,没有减速,从旁边直接超过了他们。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

等领队和人沟通好,放乘客下车的时候,这个车队的大巴已经半数越过了他们。

叶佳楠背着个包,裹着一条披肩,站在凌晨撒哈拉的黑夜下,静静地看着从眼前一个接一个一闪而过的车灯。

十月份的沙漠里,夜风有些冷。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幕,原来今晚是有月亮的,只不过刚才从她车窗的那个方向恰恰看不见,只是没有书上写的那么亮、那么美。

车队的引擎声让这片沙漠的夜空显得并不静谧。

这时,同车的两位中国女孩主动来和她闲聊。

两个姑娘是从约旦到西奈半岛,然后沿着尼罗河逆流而上,一路玩到上埃及的,短头发那个又说:“明天是太阳节,人都挤爆了,据说整个阿斯旺能开的大巴都被征用了,估计没有空车,我们这个团肯定得拆了。”

是的,所有人都憋着这一天,等着去看三千三百年前太阳留下的神迹。

果不其然,只见前方领头的军车中的其中一辆折了回来,替他们拦下后面的车,只要还剩空位的,就将他们这个团队的人见缝插针地安插进去。

叶佳楠是一个人,没有必须同车的同伴,但是领队大概误以为她和那两个中国女孩是一起的,所以将她们三个人一并安排到此时迎面而来的一辆车上。

那是一辆崭新的深蓝色客车,车上下来一位略胖的中国导游,因为事先联系过,胖导游看到人群中的三个同胞眼睛一亮,连忙热络地招呼她们上车。

看来这是一个全是中国游客的旅行团,坐得满满的。一上车,三个女孩看到一堆说汉语的黑发黑眼的同胞,心中都倍感亲切。

胖导游笑眯眯地指着车尾那边说:“美女们,后面有空位,随便坐。”

她们三个按照导游的指示穿过过道,往车尾走去。

两个女孩走在叶佳楠的前面,先走到了倒数第二排,刚好有两个连着的座位,二人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

等到叶佳楠走近一看。

最后一排有位壮硕的中年人直接横躺着,占了整整一排座位。留给她的也只有倒数第二排右手边的座位,只是挨窗的位置已经有了一个人。

叶佳楠没得选,只能在靠着过道的这个位子坐下。

那两个女孩落座后没多久就频频地看向叶佳楠这边。叶佳楠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哪里有不妥的地方,狐疑间顺着她们的视线也朝同一个方向看。

原来,她们在看自己邻座的男人。

然后她这才注意到男人英俊得叫人意外。

男人环抱着双臂,头靠在椅背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扣在脸上,脸微仰起,因为帽子的关系,只能看到鼻子以下的嘴和下巴。

他的嘴十分好看,双唇不厚不薄,尤其是上唇中部的唇峰之间微微突起形成一颗唇珠,浓淡合适,让唇形显得饱满微润。

叶佳楠第一次发现唇珠这种东西长在男人的嘴上居然比女人还要迷人,再配着那刚毅的男性下巴,又将性别衬托得恰到好处。

车才重新起程不久,过道上方用作车厢照明的灯带还亮着,所以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男人被遮挡着眼睛,如睡着了一般,更能让旁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于是,哪怕这人仅仅是露了半张脸,仿佛就已经将叶佳楠旁边的两个姑娘迷得七荤八素。

叶佳楠收回视线,垂着头,觉得姑娘们的眼睛就像X光一样已经快要穿透自己的身体,直接扫向旁边靠窗的这位男士了。

突然,和她隔着一条过道的栗色大波浪卷的姑娘,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叶佳楠转过头。

波浪卷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叶佳楠,问道:“我们可不可以换下座位?”

这时,波浪卷旁边的短发姑娘又不服气了,探出头来说:“别跟她换,跟我换。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后半句话是对同伴波浪卷说的。

短发的声音有些大,前面一个大哥正在酝酿睡意,不太高兴地回头瞪了三个人一眼。

偏偏两个人丝毫没有自觉,居然嘻嘻哈哈地相互打闹了起来。

叶佳楠皱了皱眉,懒得理她们,合上眼帘闭目养神去了。

过了一会儿,待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那波浪卷再一次叫了叶佳楠,将她从昏昏欲睡中喊起来,又说要换座位。

被打断了瞌睡的叶佳楠有些不耐烦,是她们先选的座位,如今翻来覆去又要换,于是直接说:“我不想换。”

波浪卷大概没有料到叶佳楠会这么直接地拒绝自己,愣了愣,冷哼一声,对同伴抱怨道:“切,有什么了不起的。”

叶佳楠不想理她们,换了个姿势准备继续睡,却不想旁边男子的膝盖动了一下,随后伸出手将脸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叶佳楠当然也对他全脸的长相十分有兴趣。

她这人素来坦荡,随即抬起脸,毫不掩饰地看向他。

于是,她的视线撞上一双墨黑的眸子,就在两个人的目光相碰的瞬间,车灯却熄了。

整个车厢陡然陷入了黑暗。

窗外的沙漠,既无月色,也无星光,夜幕黑得十分沉闷,所以车内熄灯后,四周几乎是瞬间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光线的变化,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意料到。

叶佳楠对着满目的黑暗,侧了下头,回味了一下那双转瞬即逝的眼,然后意犹未尽地继续睡觉。

2

十月二十二日,埃及人将这一天称为太阳节。

在尼罗河上游的纳赛尔湖边有一座叫阿布辛贝的神庙,神庙内部原本终年不见天日。但是,每年太阳节的这一天清晨,太阳升起时的阳光会恰好射入这座山洞一般的神庙大门内,穿过六十多米的漆黑狭长的长廊,神奇地照在立于神庙最深处的神像身上。

那一刻,太阳黄金般的光芒会让原本隐藏在山洞之中的那些晦暗无光的壁画和神像顿时鲜亮起来,满室辉煌。

仿佛是太阳神对这座神庙特别的恩赐。

这是从神庙落成后就开始,一直持续了三千三百年的奇观。

可是现实和叶佳楠的想象总有些差距。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就连进神庙也排了很久的队。

叶佳楠最后从神庙里挤了出来,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外景。

不得不承认,这里风光十分不错。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在撒哈拉沙漠的腹地会有这样的一汪湖水。

满目的黄沙和山丘旁边,居然是碧波连天的淡水湖。远远望去,竟然看不到湖面的尽头。

而阿布辛贝神庙则是这样依山面水而立。

叶佳楠走在神庙面前广场中央,朝湖边走去。

“小美女——”突然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里中国游客也不少,叶佳楠没有意识到这个中文称呼是在叫自己,直到对方提高音量重复第二遍。

叶佳楠闻声望去,看到收留自己的那位中国旅行团的胖导游。

那人三十多岁,有点胖胖的,此刻正一个人坐在旁边台阶上叫她。

叶佳楠不确认这胖子是不是在喊自己,于是左右看了看。

胖子手指夹着一支烟,招手说:“我就是在叫你,别看了,全广场就你最美。”

叶佳楠只好走回去。

胖子旁边蹲着一个十多岁的埃及少年,因为胖子身高体胖遮住了人家,所以叶佳楠从刚才那个角度乍一看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

待到叶佳楠走近,胖子从少年手里接过一套景区的明信片说:“老乡,支持下工作?”

叶佳楠反问:“谁跟你是老乡?”

胖子说:“异国他乡,都是中国人。”

“那你得有十多亿老乡。”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接过明信片打开看了看。少年很开心地走到她跟前,说了句:“Three dollars.”一脸灿烂无邪。

胖子说:“小美女,三美金,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叶佳楠倒没被他逗笑,只是认真将里面的图片翻了一遍,随后还真心觉得拍得不错。

她看了眼胖子:“你有提成?”

“天地良心,绝对没有。只是我每次来,他都在这卖东西,混熟了。”胖子答。

于是,她对着少年砍了个价。

少年咧嘴一笑,立马成交。

这时,胖子的搭档来了,是他们团的那个导游。

导游穿着阿拉伯人挚爱的格子衬衫,深肤色,眼窝很深,络腮胡剃得只剩下一点,是常见的阿拉伯人的长相,一看见叶佳楠就有点激动地说:“哦,是你!我见过你!”导游中文说得很溜,仅仅有一点点口音。

胖子扑哧一笑说:“哥们,人家刚才坐的我们的车,当然见过了,你不能见我们中国姑娘长得好看就这样搭讪。”

导游倒是很认真地说:“真的见过,在阿斯旺夜市,我在那里喝茶,当时你也在。”说完,又看了一眼叶佳楠。

她个高腿长,皮肤也白,梳着一个黑亮的马尾,又是一副鲜见的亚洲人面孔,在阿斯旺那黑袍和白袍攒动的狭窄街道上,让人不记住也难。

胖子回头问导游:“你跟他们说的几点集合?”

“九点半。”

看样子导游已经安顿好他们团的游客,两个人当着叶佳楠的面聊了几句。

过了会儿,导游问:“你是别的团的?”

“嗯。”

胖子打岔,指着神庙问:“你也是里面这位法老的女粉丝?”

叶佳楠笑了,摇了摇头,忽然说:“我在书上看到阿布辛贝的太阳节,所以特别想要来看一看。”

“那你觉得怎么样?”胖子好奇。

“蛮震撼的,觉得神奇又敬佩。”

“震撼?”胖子问。

叶佳楠回头看了一眼耸立在晨光中的金色雕像,在太阳的照射下金碧辉煌毫无破败感,喃喃说道:“按照天文来看设计这么巧妙就不说了。可是,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这么多年,什么都可以被它消灭,可是对金字塔也好,对这里也好,它又那么仁慈。好像时间对埃及会特别仁慈。”

导游看着她,说道:“我们埃及有一句谚语,有点像你刚才说的话。”

“什么?”叶佳楠好奇。

导游仿佛在斟酌用词,想了想:“谚语说的是——一切都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

叶佳楠听见这句话,问道:“三千年前这里也是现在这样吗?”

她是在图书馆的书上恰好看到十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在地球的另一端居然会有这样的奇迹,所以才突发奇想有了来埃及的举动,其他情况并不是特别了解。加上他们那辆车纯粹是临时拼凑而成的杂牌军,领队和导游的英文都不怎么利索,解说也不上心。

“不是,几十年前这座神庙搬迁过。”导游说,“以前它在尼罗河边,后来阿斯旺修了这个水库,才搬迁到这里。”

“湖对岸是哪里?”叶佳楠抬手指了下。

“苏丹。”导游知无不言。

胖子似乎开始有点耐不住热,要准备撤到门口咖啡馆去了,便对叶佳楠说:“姑娘,过一会儿他们这太阳会越来越毒,别太掉以轻心,不要在广场上傻站着,去躲躲。估计你们也得坐我们的车一起回去,九点半,记得把和你一起的那两个叫上。”

叶佳楠谢过他的提醒,和二人分道扬镳后,自己又继续沿着湖边转悠。

湖边有几排看台一样的座位,据说晚上会有灯光秀,所以座位安置成背靠纳赛尔湖,面向阿布辛贝神庙的那两座山。

叶佳楠看到看台不远处的一丛野草。

这里因为挨着湖,靠近水源,所以即使土地十分贫瘠也能长出一些绿色的植物。而那簇黄色的小野花,就这样贴着地面,从杂草丛中露出头来。

她走过去,蹲下身,盯着看了它们一会儿,不禁伸手摸了摸,也舍不得摘。

这时,七八点钟的太阳已经开始热辣起来,果然和胖子说的一样。

波浪卷和短发也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两个人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离她不远的一个保护游客的景区军人,那军人站在路边,端着一支步枪。

波浪卷说要合影,小鲜肉一般的年轻士兵娇羞一笑,就同意了。

叶佳楠想起胖子的交代,将集合的事情转达给了两人。

两个人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因为气温实在太高了,不到规定时间,叶佳楠就已经转悠到了景区门口,上了那辆车。约定俗成一般,大家都按照来程的位置坐好。

叶佳楠懒得去抢那个帅哥旁边的座位,不如让给她们,于是一上车便一心朝最后一排走去。

没想到走到刚才自己坐过的那里,发现旁边乘客变成了胖子。

叶佳楠见状,朝前看了看。

胖子朝她嘿嘿一笑,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说:“坐吧。”

叶佳楠也不客气,就在老座位坐下。

结果,直到大家都上了车,波浪卷和短发也来了,导游清点好了人数,车子开始发动,那人也没出现。

叶佳楠一愣,提醒胖子说:“不是还有人没来吗?”

“没了。”胖子又确认了一下人数。

叶佳楠指了指胖子的座位。

“你说的是挨着你坐的那个帅哥吧?”胖子恍然大悟问。

“是啊。”叶佳楠答。

“他是我一个朋友的熟人,不是我们团的,只是搭个顺风车。”

“他不回去?”

“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昨天好像是去阿斯旺有点事情,临时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我。”胖子解释。

“住哪儿啊?”叶佳楠想起那一望无边的纳赛尔湖和漫漫黄沙,“不是沙,就是水的。”

胖子闻言一乐:“是你没看见吧。姑娘,不能让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人家神庙旁边有大酒店,等咱们叽叽喳喳的几十车人走了,从酒店里休息好走出来就可以慢慢看了。晚上还有灯光秀呢。”

“哦。”叶佳楠没继续问。

途中,胖子无聊着又问她:“你们不是一起的?”胖子指的是波浪卷和短发。

“不是。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都玩了些什么地方?”

“我从开罗转内陆飞机来的,看过金字塔了,想去卢克索再看看帝王谷。”

胖子点了点头。

随后,一路无话。

回程的路上,叶佳楠才算是见到了撒哈拉沙漠的真面目。

渐渐正午,阳光也越来越烈,碧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目及之处皆是连绵不绝的金黄沙漠与戈壁,寂静又神秘。

一条笔直的黑色柏油路,一直延伸到沙漠的远处,看不到尽头。车队里车与车之间的距离拉得十分远,她甚至看不到前后的那些车,好像大家都借着灿烂的阳光在撒欢跑一样。

周围的人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垂头安静地查看着刚才拍的照片。

窗外除了黄沙和蓝天,再也没有其他,她却盯着外面一动不动。

叶佳楠突然想起那首叫《平凡之路》的歌,脑中回响着曲子,静静地望着不停地往身后飞驰而过的景色。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绝望着,也渴望着,也哭也笑平凡着……

冥冥中,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啊……”

在这茫茫的沙漠中,不知道自己怎么的,居然生出来一些伤感。

这时候,他们好像到了一个哨卡一样的地方,车稍微停了一会儿。大概是突然有了信号,叶佳楠的手机响了几下。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是连续进来的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叶优桢的:“姐姐,生快,恭喜你又老了一岁。”

第二条是妈妈的:“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给妈妈,我的乖,生日快乐。”

她读着短信,眯眼抿着嘴,甜甜地笑了。

3

之前,叶佳楠把墨镜忘在阿斯旺的酒店里,于是一双眼睛赤裸裸地暴露在撒哈拉的烈日下太久,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刺眼,回到城里之后,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被晒伤了,一见光就流泪。

于是,她在阿斯旺又休整了一天才继续上路。

待她坐船顺着尼罗河而下,到达卢克索已经是两天以后。

这座城市旧称底比斯,因为曾是古埃及的首都而闻名全世界。

叶佳楠在卡尔纳克神庙旁边的码头坐了渡船去尼罗河的西岸,然后又搭了辆车辗转来到帝王谷。下车刚开车门,她一弯腰,头发上别着的墨镜跌在地上,她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腿,迈脚踩了上去。

“咔嚓——”一声,眼镜被自己给一脚踩碎了。

她自认倒霉地骂了一句脏话。

司机清点了一下到手的路费之后,有些同情她,将自己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墨镜摘下来,递给她:“Ten dollars?”

叶佳楠瞥了一眼他墨镜鼻架上的那一层一层已经干涸了的油渍,用中文反驳了一句:“落井下石,你怎么不去抢?”随即摆了摆手,朝帝王谷景区入口的安检处走去。

帝王谷果真和传说中一样,比阿斯旺还要干燥炙热。

虽然已经深秋,但是叶佳楠依旧觉得烈日之下自己身体里的水分正在急速地蒸发,也许在这里压根儿不需要经过什么制作工序,死了之后就地躺下直接就可以成干尸。

坚持了几分钟后,叶佳楠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被阳光刺瞎了,痛得难受不说,还止不住地流眼泪。可是,此刻就算花一百美金,她也找不到卖墨镜的地方。

叶佳楠一边掏出随身物品过景区安检,一边擦着眼泪,双眼红肿,梨花带雨。以至于那位穿着白衣服的安检大叔好奇地瞥了她很多眼。

后来,她实在没法,将早晚御寒的披肩像搭新娘子盖头一般搭在自己头上,将自己全身罩了起来。那披肩其实只是一张大尺寸的丝巾,白色底子上有蓝紫色的花纹,四个角还垂着同色的穗子,是叶妈妈去年给她的新年礼物,没想到这样覆在脸上刚刚好,既阻挡了刺眼的阳光,还可以看见路。

在这样的国家,对于女人而言只要不是穿小吊带和超短裙,哪怕把自己裹成粽子也没人打量,于是叶佳楠索性就以这样的打扮逛了起来。

她是独自一个人,没有紧迫的行程,也没有需要将就的同伴,所以自由自在地东看一下西看一下。

逛到图坦卡蒙的墓室的时候,门口有检票员。因为这里需要重新坐交通车去景区大门单独购票,很多人不想折腾,所以即使这是帝王谷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墓穴,游人也很少。

叶佳楠将预先买好的票拿出来给门口两位管理员查验了之后,自己一个人下了墓室。

刚下完门口的台阶,一拐弯,看到里面的情况之后,她就有点后悔。

这墓室的墓道比其他法老那里都要狭窄昏暗,一条笔直的长廊一样的墓道渐渐通往地下,看起来好像一个游客也没有,所以觉得阴风阵阵,让人不太舒服。

跟这里比起来,其他墓室的墓道简直像康庄大道一样,灯光照得壁画金灿灿的,来往的游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她走到墓道的中途,看了下不远处亮着灯的墓室,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决定继续往前。墓道其实有些短,只有十米左右,尽头便是墓室。

墓室十分小,呈L形,进墓室一眼就能看到左手边摆着一口密封的玻璃棺,小法老的木乃伊就躺在里面,瘦瘦小小的。木乃伊并没有被传说中一层一层的白布条裹着,而那裸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一种腐朽的黑褐色,干枯地贴在骨头上。

不过后人还是很有良心,知道要给法老的重要部位搭一块白布……

她比一般女生的胆子大许多,也不怎么害怕,猫着腰盯着躺在那里的图坦卡蒙的真身仔细观察了半晌,然后抬头准备看下墓室里面的其他陈设,没想到一转身却看到身后的墙下有一团移动的阴影。

那一刹那,她被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与此同时,她的脑子居然把所有和帝王谷有关的恐怖电影的精彩片段都回闪了一遍。

若不是在安检的地方已经上缴了手机、相机和包,估计此刻她已经将手里能扔的东西全部砸了过去。

她嘴里发出的那声惊呼才叫了一半,又被自己强制压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阴影的主人是个人。

她迅速地将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放亮双眼后又确认了一遍。

大概是因为她一进门就被木乃伊吸引了注意力,又大概是因为她一直蒙着头巾,进入室内都忘记掀开,没能将周围看清楚,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墓室里其实还有一个游客。

那人却压根儿没将她放在眼里,背对着她,正在看墓室另一侧的石椁内的黄金棺。只是在叶佳楠发出那短促的半声惊呼后,他才回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墓室内照明的灯光是橘黄色的,虽然不太亮,却将墙壁上的壁画照得如镀了一层薄薄的黄金一般。

壁画上画着古埃及神话中关于祈祷和灵魂的故事,颜色五色斑斓,绚烂多彩。

男人就站在这样的光和影中,回首看她。

他穿着一件质地很轻薄的浅蓝色牛仔衬衣,袖子卷到了胳膊上,两只手揣在裤兜里。金色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美好得好像带着一种神话般的魔力。

男人的肤色很白,眉梢稍显锋利,看她的时候目光微凛,视线有些冷,而唇峰中间那颗微润可爱的唇珠,虽然看起来似乎和整个人格格不入,却又是那么和谐完美。

仅仅凭借他的唇和下巴,叶佳楠几乎就可以肯定,他便是去阿布辛贝神庙的路上的那位邻座。

这时,墓道入口处的景区管理员因为听到叶佳楠刚才的惊呼,疾步走了进来。

管理员是一位又胖又高的穿着灰蓝阿拉伯袍子的大叔,指了指壁画上的众神,随后又将食指放在唇前,对叶佳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直到现在,埃及人也相信那个传说,完全禁止在墓室里高声说话,以免打扰到法老的沉睡,更何况她这样也影响别的游客。

叶佳楠羞愧极了,手里拽着自己的面纱,又是比画又是无声地做着口型,向在场的二位道歉。

随后,管理员看了叶佳楠一眼,示意了下手里的手持专用照明灯,拿着在室内晃了一圈,那墙上的壁画瞬间亮堂了很多倍,随即压低声音问叶佳楠要不要讲解。

叶佳楠清楚,在墓室里面讲解是违规的,管理员不过是为了赚她一点小费,但她摆手婉言谢绝了对方。

管理员闷闷不乐地走了之后,又只剩下叶佳楠和那个男人。而后,他们一起站在墓室里,静静地看着壁画上讲述的那些故事。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群别的游客,墓室陡然就变得狭窄起来。

待叶佳楠再回首,已经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而后在其他墓室里,叶佳楠偶尔在游客中搜索,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下午,她回到酒店休整了一下,第二天按照预定行程,她从卢克索机场到伦敦转机回到了美国的学校。

而那一天,在那个闻名全球的墓室里,叶佳楠才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行崇宁。

当时的行崇宁,刚过三十岁不久,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都辗转于北非的沙漠中寻找自己工作的灵感。事后,他甚至不记得这次相遇,直到时隔一年,两个人再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