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燕娘

行到于光处,他还没有休息。

点着蜡烛在光下看书,十七岁的少年,烛光落上脸庞,映得肤容如玉。

若有灵犀,他抬头,见我正站在门口。

他放下书起身,朝我走来,抱住我。我们昨天定亲,初次温存,今天他却一整天都没能见到我。

我由着他抱了一会儿,说:“我饿了,穿件衣服,我们出去吃宵夜。”

今天我娘和我从白昼谈到黑夜,期间都没有想起传饭。

陈国自六年前开放夜市,直到子时才关闭。冯家堡三里外有一条长宵街,汇聚了吃喝玩乐。

我牵着于光到燕娘的馄饨铺子,给于光要了一碗清汤馄饨,少放葱花,给自己要了一大碗红汤馄饨,加麻加辣加葱花。

燕娘的馄饨香,在长宵街出了名的。已近亥时,仍然有好几桌人等着她的馄饨出锅。

燕娘的左手受过伤后,不太用得上力,她八岁的女儿燕峥帮着将一碗碗出锅的喷香馄饨送到客人桌上。

轮到我和于光时,燕娘和女儿一起将两碗馄饨送过来,对我和于光笑说:“贫妇听闻,昨日姑娘与少爷定亲,贫妇人微,没能亲自到府上拜喜,承蒙姑娘少爷今夜光顾,贫妇携小女与姑娘少爷道贺:愿姑娘少爷永结齐心,白头到老。”

燕娘是长辈,我和于光站起来还礼。她忙伸手扶我,虚扶于光一把,直笑说当不起,又看看我两人,眼眶中有润意,直念道真好真好。

燕娘以前是冯家堡的家生子,曾经在我和于光幼年时候,照顾过我们。

后来她与一男子相悦,求得我爹娘放了自由,成亲生下一女,却因为生的是女儿,而遭受到了轻视,月子里没能养好身体,致使不能再孕。

男子的态度也逐渐变差,开始酗酒,辱骂她出身卑贱,生不出儿子,及至后来,开始动手打燕娘。

有一回,男子喝了酒,又打燕娘,不满三岁的女儿在旁吓得直哭,男子嫌女儿聒噪,一把提起女儿要打。

燕娘自己挨打,便是咬牙忍了,却绝不肯看着女儿也挨打。扑上去抢回女儿。

男子看燕娘竟敢反抗,恼得不行,狠力地打燕娘,燕娘拼命护着怀里的女儿。小小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燕娘终于不堪再忍受这样的日子,要与男子和离。

男子自然是骂她痴心妄想。

这几年,男子的家业基本上被男子吃喝嫖赌败光,仅剩的一点没有变卖的田地,都是燕娘一个人在耕种,还要照顾着一家老小,出嫁不过三四年,燕娘看起来老了十几岁。

燕娘坚持要和离,男子不同意,燕娘说要回冯家堡求堡主和夫人做主。

男子听到冯家堡总算有点忌惮,于是假装改过,请燕娘不计前嫌。

燕娘又何尝想走到这一步,毕竟当年她从冯家堡脱离奴籍出嫁,是在众人的羡慕与祝福中走出来的。

她是想好好跟男子过日子的。

只是男子改过的假象维持不到半个月,又动手打燕娘,害怕燕娘真回冯家堡告状,就把燕娘关起来,给她左手套上锁链,让她能够自理,又不至于逃走。

可是男子也没料到,燕娘能心狠到将自己的左手折断了,也要挣脱锁链。

燕娘垂着血肉模糊的左手,右手抱着女儿,连夜逃出男子家。

清晨等待开城门时候,男子提着棍棒追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打燕娘,熟睡的女儿被吓醒,哭个不停。

总算排队进城的人看不下去了,开口劝两句,批评燕娘不该这样惹自家男人生气,让燕娘知错改过,回去好好跟男人过日子。

提着棍棒的男子得了意,仿佛公道自在人心,一切都是燕娘不知好歹。

燕娘见势如此,只得低了头,作出要跟男子回去的样子,等城门打开,便一下撞开男子,拼命往城中跑去。

男子气急不已,马上抓着棍棒追上去,城门一开,进出城赶集的人不少,挑担卖菜的,背篓卖鸡鸭的,推车卖粮食的……两人一前一后,各自跌跌撞撞,燕娘只管抱着孩子往前跑,男子要看燕娘往哪里跑,顾不上眼前撞到人,被人好一番撕扯。

燕娘带着女儿一路跑到冯家堡,筋疲力尽跌在门口,开门的小厮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婆,但冯家堡的规矩,自我娘来以后,一概是不许驱赶女丐的,需要请进门问清行乞缘由,再作安排。

小厮按着规矩,去扶了扶带着孩子的“叫花婆”,瞅着有点眼熟,再一细看,才发现是几年前出嫁的燕娘姐姐。赶紧去报了管事。

管事来看,确认了燕娘的身份,又禀报了冯家堡的府务总管周娘子。

追来的男子原本面对周娘子和管事,还想挣扎一番,在他看来,他是男人,打打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又没犯哪条王法,冯家堡虽说家大业大,也没有扣着他女人孩子不放的道理,否则他就要报官。非要和离,也可以——冯家堡得赔钱!

男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当街对着冯家堡门口叫嚷不休,引来路人,议论纷纷,多半也觉得男子说的有理,最多就是劝男子以后少打女人,都赞同让燕娘带着女儿跟男子回去过日子,毕竟女人离了男人怎么行呢,况且还带着孩子。

此事直到被我娘知晓,尘埃落定。

吵吵嚷嚷的门口,在我娘出现后静默下来,仗着路人站队,还嚣张不已的男子,见了我娘,一瞬间偃旗息鼓。

恰似,青天白日,鬼王临世。

男子什么要求都不敢再有,什么话都不敢再说,只求能赶紧从我娘目光下逃离,三两下签了和离书。

后来,男子赌钱欠账,输光了家产,被人打断手脚,死在了山沟里,尸体被野狗分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