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波罗之刃

1

这一天,我很晚才吃午饭,然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打开电脑开始查阅邮件。我删掉了五封毫无兴趣阅读的广告邮件后,只留下了两封。其中一封是小说杂志社的问卷调查,另一封则是平素对我照顾有加的编辑发来的。

有栖川有栖先生:

按照约定,我们今晚7点店里见。期待与您会面。

珀友社片桐光雄

我回复了邮件,然后关上了电脑。接着,我拿起吉川英治的《三国志》第四卷,躺在沙发上读了起来。这一卷讲述的是诸葛亮的事情。

如果就这样一直待在家里,估计连第六卷也能读完。但是,如果和片桐见面,我们会去酒馆喝到大半夜吧。那么,今天读完第五卷可能刚刚好。

我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酣畅地读下去。在秋日的午后时光里,能像这样心无旁骛地阅读,我感到十分惬意。虽然此刻我身处市中心的公寓里,却感觉像在顶级度假区休假一样。我不是一个喜欢奢侈的人,但尽情地阅读却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进入11月,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多亏我粗心大意地把短篇小说的交稿日期记错而提前了一个月(幸亏没有记错,不然我就死定了),这让我有了一段意料之外的空闲时间。我便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

写小说是把自己头脑里浮现的东西或者是积累的养分加工成作品的一个过程。全神贯注地进行写作时,就会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要是搞创作的人,相信都会有同样的感受——为了不断地输出,必须时常充电。

可能是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不多的缘故吧,我常常感到忐忑不安:“再这样写下去的话,我肯定会营养不良。”如果再不接触新事物、获取新知识,我所储备的材料资源将会枯竭。当然,不光要看与自身专业相关的推理小说,也要大量涉猎其他方面的优秀作品来充实自己,将其化为自身的血肉。为此,我买了不下一百本书,但都还没来得及读。

我想借此机会把那些没碰过的书山削减掉一部分,这个月便被我定为阅读强化月。月初的前十天,为了专心读书以便加快进度,我决定不与外界联系——不打开电视机,不上网,也不看报纸。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阅读平时没有时间看的书。不然,我永远也不会翻阅买来的书。我把这个计划称为“信息封锁计划”,到目前为止,已实施了五天。

在这期间,我涉猎了各种书籍:黑岩泪香的作品,已读过一部分的约翰·迪克森·卡尔的推理小说,以及历史小说、纪实文学作品、随笔、思想理论书籍等。昨天早上,我开始看吉川英治版的《三国志》。对大部分人来说再熟悉不过的《三国志》我却从来没有读过,这也有点儿太说不过去了。起码吉川版的要看一下。于是,我才下定决心一口气地读了下去。

埋头苦读了两个多小时后,我去附近散了散步,回来又继续读了两个多小时。

* * *

过了戎桥,沿着宗右卫门街的方向走去,走到差不多街道中间的时候向左拐,就到了一栋杂居楼,一楼有一家料理店。我掀开门帘后,看到片桐正在脱鞋——按照约定,我们都在7点整准时到了这里。包间面积大约有四张半榻榻米[1]的样子。入座后我们各自先干了一杯啤酒。

“您说的‘封锁’是怎么一回事呀?”

片桐瞪大双眼问道。他说话时经常带着这样一副表情。

“感觉非常妙,读书的节奏特别快。”

“啊,真羡慕哇!您就趁这大好的秋日时光好好地读书充电吧。期待您的新作。”

接下来我要写的作品将由片桐负责,由珀友社出版。

“可是您完全不看电视,不上网,难道没有空虚感吗?连报纸也不看吧?都不知道这世上发生了什么,这样好吗?”

“没关系,那些政治家的政治闹剧和充满杀气的恐怖案件不了解也罢。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以让心静下来。不过,这才到第五天,如果真坚持一个月,不知道我是不是也会有浦岛太郎的心境。”

“不过,封锁计划要是在职业棒球赛季进行,就比较困难了,您就看不成阪神老虎队的比赛了。”

“要是遇到这种情况,那我就把阪神老虎队当作出岛[2]。”

片桐嗤笑着,用筷子夹了拼盘上的一片生鱼片。

“有栖川有栖先生,我看您已经变成浦岛太郎了。昨天刚好有一桩大案发生,全日本都为之轰动。”

我原本想淡定地与他谈话,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非常好奇。

“你说的是震动政坛的丑闻还是犯罪事件哪?”

“是火村先生的专业领域。”

片桐干脆利落地提到了我朋友的名字。火村常常出入于各种杀人事件的现场,如名侦探一般利用其高超的推理能力协助警方调查案件,为抓捕罪犯做了很多贡献。片桐对社会犯罪学家火村英生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原本想找个机会请他写书,但几次都被在英都大学担任副教授的火村断然拒绝了。这个愿望眼下似乎也难以实现。

“究竟在哪儿出了什么事呀?”

“在东京市内发生了马路杀人事件。两人被杀,一人受重伤。第一名被害人是在上个月月初被发现的,第二名被害人是在五天前被发现的,第三名被害人是在三天前。”

因为是在我封锁信息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第一起杀人事件我略有耳闻——一名在武藏野市打工的女高中生在回家途中被杀,当时被认为是马路歹徒干的。尽管我还没有仔细看报纸,但是报纸头版上的标题曾映入眼帘。这样说来,印象里两三天前似乎还看到过印有“马路歹徒杀人”等大字标题的印刷品。

“这名歹徒在五天前还杀死了一名男高中生,三天前又刺伤了一名女高中生。第三个被害人捡回一条命,这才得以说出凶手的特点。据说被害人提供的证词恰好与警方曾经关注过的某人情况相吻合。”

“哦,那抓到凶手了吧?”

比目鱼和红甘都非常好吃,吃生鱼片看来还是得应季吃。

“不过凶手逃跑了。他察觉到警方调查的步伐正在向他逼近,于是狡猾地脱逃了,到现在都没有逮到他。”

马路连环杀人事件的凶手行踪不明,这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不过,仅凭这桩事就让全日本为之轰动,是不是有些太夸张啦?

“若是这样,逮捕犯人不就是迟早的事情吗?应该通缉犯人吧?”

“是的,不过完全不能指望市民举报了,因为犯人的照片和姓名均未被公开。”

“什么呀?通缉他不就行了吗……”

哪有这么古怪的事情啊?不过看来也并非离谱,因为凶手是未成年人。

“犯罪嫌疑人才十七岁呢。”

“……是高中生吗?”

“凶手是东京都立高中二年级的男生。好像由于家庭环境比较复杂,所以经常逃学。这名少年的房间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刀,有迹象表明,其中的几把被他带出去过。”

如果是这样,舆论哗然也并非无理。即便年少,他也是一名危险人物,公众当然有理由要求公开他的姓名和照片。

“网上尽是要求公开凶手照片和姓名的呼吁。还有一些人嚷嚷道:‘可以暂时不公开犯罪嫌疑人的名字,不过为了凶手的同学以及周围居民的安全起见,至少要公布犯人的照片。’大多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瞎起哄,我不觉得这是很认真地在提建议。”

“那小孩儿会不会突然从马路对面冒出来,给路上的行人来一刀?也有人不安地联想到这一点。”

“被逼急了的话,谁能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虽然我们认为他会被警察抓住……不过,毕竟他是带刀逃亡,这点不得不让人感到担心。”

我突然觉得啤酒的味道变得特别苦涩。

“他已经捅了三个人,而且被害人和凶手一样,都是高中生。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我这样嘀咕着,片桐听了轻叹一声。

“凶手在逃亡前,给自己最信赖的儿时玩伴打了个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就是马路杀人案的凶手。朋友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这样回答:‘虽然我不知道被我捅的人都是谁,但我一看到别人很快乐的样子,就特别生气。’这句话听着是不是让人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连凶手本人可能也无法解释。我十来岁的时候,也曾经是个厌恶一切的愤怒少年。即便是这样,我也从没有过以伤害他人来发泄心头怒气的念头。不过,与这种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的危险想法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去袭击看起来幸福快乐的同龄人这种做法,令我感到痛心不已。

“他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是在昨天早上,他背着帆布背包从二楼的房间逃了出去。舆论对警察没有做到严加监控的疏漏大加谴责,因为这不仅对社会造成了影响,也有损犯罪少年自身的安全。”

“没有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吗?”

“是的,一无所获。目前只是推测凶手可能逃往了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范围锁定在凶手父母的故乡——山形和名古屋。其次,凶手在大阪和神户上过小学,所以逃窜到关西地区的可能性也很大。此外就是北海道了。因为凶手曾说过想去北海道看一看。”

难道是因为本案涉及范围广所以轰动了全日本?我刚要这么理解,但是又好像并非如此。

“关于这个少年还有另外一种传言——据说他长得特别帅,是个美少年。相关人士证明说他长得就像太阳神阿波罗那么美。”

这个比喻听起来有些抽象,可能是长得有点儿像西方人吧。

“他生有一副雕像般的面孔,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不过我也没见过,是周刊编辑部的一个人看过凶手的同学提供的照片,从照片来看确实有这种感觉。”

是因为他的长相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才引发的轩然大波吗?如果大家关心这起杀人案不是因为担忧而是觉得好玩,这岂不是很无聊?幸好我正处于信息封锁的状态中。

“在网上,凶手更是被大家称为‘阿波罗’或‘砍杀王子’,甚至有些人自称是他的拥护者。还有一些好心的姐姐说‘逃到我家里来吧,我会替你保密的’。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病吧。”

“不是,现在流行的是装病,不过这本身就是一种病。”

我放下筷子,陷入沉思。片桐见状诧异地问道:“有栖川有栖先生,您怎么啦?”

“那个少年逃走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有被公开吗?”

“由于是在黎明悄悄从家里逃出去的,所以不太清楚。而且他在出门时还带了几件替换的衣服,因此更没法判断他到底穿的是哪件。他逃跑时背着苔绿色的帆布背包,穿着锐步运动鞋……怎么啦?”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我这样想着,开口说道:“就在三个小时前,在我家附近遇见了一个长得像阿波罗一样的美少年,年龄估计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吧,他也背着一个苔绿色的背包。”

大阪也被列为少年的逃窜目的地之一。会这么巧吗?我不能沉默了,就说了出来。

片桐并不讶异,而是给我斟满啤酒。

“如果确实是他,那真是中头彩了。据说‘阿波罗’举止稳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这也是被同学们疏远的原因呢。要报警吗?虽然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

“不用了吧,我可不确定,只不过就是偶然间遇见了长得像阿波罗似的美少年而已。”

“确实,也没与照片对比过,的确没有必要报警。不过,也有打110报警的。据说不断有人给警方打来电话,称其看见了和那位少年很像的男孩儿。阿波罗的幻影一天之内从北海道扩散到了冲绳,同时在其他地方也有出现,这也给全国各地善良的美少年们带来了不少困扰。我要是比现在年轻十五岁,估计也会跟着倒大霉。”

我差点儿没把啤酒喷到他脸上。

“嗯,还会有这种灾难吗?”

“如果有报案的话,可能我们的心情会愉快些。”

我们觉得拿少年马路杀人案当作下酒菜有些内疚,就停止杂谈,开始谈工作。

走出料理店,路面已变得湿滑。吃饭的时候好像下了一场雨。出门时,我没有带雨伞,幸好这会儿雨停了。

我们换了一家店继续畅饮,一直喝到午夜12点多才互相道别。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听到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有关案件的新闻,内容还是聚焦在少年依旧渺无踪影这一点上。

2

因为和片桐会面期间一直在交谈,我感到很疲倦,那天晚上回来后连书都懒得看,就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想看看那些旧报纸都是如何报道马路杀人案的,却又不想这么轻易地打破信息封锁的状态。我心中暗忖:即便眼下强忍着,也许明天我就会翻开早报。带着这种预感,我酣然入梦。

次日清晨——

8点起床后,我煎了一个火腿鸡蛋,搭配吐司和咖啡吃了早餐,然后去房门上的报纸信箱投递口抽取了早报。正当我犹豫要不要翻开看的时候,最外面的一行大字标题映入眼帘。

“八尾女高中生遇刺身亡。”

我扑通一声坐到餐厅的椅子上,大致浏览了一番。昨天夜里,在精品店打工的一名十六岁女高中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刺中咽喉。孩子到很晚还没回家,忧心忡忡的家人开始四处寻找,午夜12点以后在一处空地发现了女孩儿的遗体。

我稍微松懈了一下信息封锁计划,就立刻出现这种恶性新闻,虽然不是报纸的错,却让我反感不已。

报道中公布了遇害者生前的照片,照片中的长发少女虽然给人稍稍好胜的印象,却生有一副可爱的脸庞,正眯着双眼微笑着。她的名字叫尾木紫苑,可惜已经香消玉殒了。虽然不知道她遇到过什么事情,但年仅十六岁就遭此横祸,让人为之唏嘘不已。

同样的消息也占据了报纸的社会版面。因为是昨天深夜刚发生的事情,还没有身边人对此做出任何评论,相关的信息也比较少。这篇报道的旁边就是有关逃亡少年的报道:少年A在逃中,依旧下落不明。媒体恐怕并非有意为之,但这样的布局似乎在暗示这两起案件之间有某种关联。

大阪被列入少年A的逃亡目的地之一,他在大阪府八尾市现身,却不收敛,再次行凶作案,有这种可能性吗?难以想象在警察不遗余力的追捕中,他还能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我浮想联翩起来。被害人是高中生,凶器又是利刃,发生在大阪府八尾市的杀人案有可能也是少年A所为。

现在10点多了,如果打开电视机,早间栏目应该会谈论这起案件吧?虽然想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可不能这么轻易地取消信息封锁计划。

但是我的坚持很快就被一个来电动摇了。

“您起床了吗,有栖川有栖先生?”

打来电话的是大阪府警搜查一科船曳属下的鲛山警部补。听说我早就起床了,警部补这才安下心来。

“我还担心这会儿您仍在休息呢,要是那样的话,就太不好意思了。给您打电话没别的事情,八尾市女高中生被杀的案子,您有了解吗?”

“是的,在报纸上看到了。”

“我们这次邀请火村先生亲自出马,火村先生即将到达现场。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有栖川先生也能到场。”

犯罪社会学者难道已经把目标瞄向研究领域了吗?我作为“临床犯罪学家”的助手,偶尔也会受邀参加这类案件的侦破,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不过这次,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我还在信息封锁期间,心态尚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

“……没问题,如果我可以去的话。”

“听说您只有一点儿时间,不用勉强。”

我让鲛山费心了。

“没关系……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您请讲。”

“在东京都不是接连发生了高中生被袭事件嘛,而且凶手也是高中生……”

“正在通缉呢。您是想问这两起案件是否有关联吗?如果是这个问题,那便无可奉告。如果公众知道逃犯出现在大阪,可能会引发轩然大波。”

或许轩然大波已经开始了。一贯说话沉着冷静的鲛山,声音中却带着一丝焦虑不安。他是对这名麻烦人物意外地远征前来大阪感到气愤吗?如果全日本有关此事的传闻汇拢起来,就会为案件调查总部徒增压力。船曳警部补没准儿已经因受刺激而开始发奋了。

“您只看了早报吗?”

“是的,我的消息来源只有早报上的报道。”

“电视上也有报道,您没看电视上的报道吗?”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又有一个人遇害。这次是十八岁的男高中生。和上次一样,咽喉被刺身亡,今天早上才发现的。”

我深受冲击,在感到恐慌的同时又愤慨不已,绝不能原谅如此残暴的行为。

“现在还无法判断是否是同一人所为。但是根据验尸结果来看,伤口极其相似。附近的中小学都临时停课了,连高中生都没有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的。”

怎么能让嗜血的凶器如此肆意妄为地挥舞?必须尽快阻止案件继续发生,我虽然不是警察,但作为一名成年人,却也有这种觉悟。

“女高中生被杀的第一现场离最近的车站走路有十分钟的距离。地方比较好找,能拜托您来现场吗?我口头告诉您路线。”

我记下了路线,并重复了一遍。虽然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但应该不会迷路。“那待会儿见。”我挂断了电话。

在准备出门的时候,昨天遇到的那名少年的脸庞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接完电话一个小时后,我抵达了离事发地最近的车站。出站的时候,我给鲛山警部补打了个电话,听到他说“火村先生正在勘查现场”,我便加快了步伐。

车站前面除了一家便利店还有两家餐饮店,似乎两家都是酒馆,店门紧闭着。好像过了晚上9点就门庭冷落了。

我按照鲛山警部补告诉过我的路线过了红绿灯路口向东走去。在秋日的天空下,横亘在前方的是生驹的连绵山脉,一直延伸到郊外。从国道进入岔路口后,一片片田野便映入眼帘。

柏油路上有些地段路况不佳,路面上形成了很大的水洼。卡车经过时,水花四溅。我急忙避开,却差点儿掉进田地旁的水沟里。

虽说这里是从打工地点回家的必经路段,但也是一条绝不能让一名十六岁的少女在夜晚独自行走的道路。如果我是她父亲,我一定会开车到车站去接她。也许家里有特殊情况,所以她父亲才没有出来接她吧。

再拐进一条窄路,稍走了一段后就看到了一个蓝色警戒圈,附近停了几辆警车,还看到了穿制服的警官,那里应该就是第一现场了。

年轻的森下警官看到我,悄悄地向我招手。他今天又穿了阿玛尼的西装。我紧随其后,进入警戒圈内。

“有栖川先生来了。”

听到森下的声音,有几个人迅速转过身来。警戒圈内是不到两百平方米的空地,长满了稀疏的杂草。空地上还立着写有“待售地”和“此处禁止倾倒垃圾,如果非法乱扔,将报警”字样的告示牌。虽然没有见到被丢弃的大型垃圾,但还是能看到散乱的空罐子。扔垃圾的人固然有错,但土地所有者似乎也无心清理,想必这里保持空地状态已经很长时间了吧。

“让您特地前来,真是不好意思呀!”

鲛山警部补走过来,声音洪亮地说道。他戴着一副合适的眼镜,看起来就像一位严谨的大学教授。如果有人介绍说鲛山警部补是在商学院教市场营销学的,没准儿也会有人相信呢。

过了一会儿,火村露面了。他两手插进夹克兜里,用力点了一下头,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我问道:“需要勘查的地方都看过了吗?”他又点了点头。

“嗯,虽说都看过了,不过都没有什么太大价值。遗体早就被运出去了,加上下过雨,地上也没留下脚印。也没有发现凶器或其他遗物。我正打算去第二现场呢。”

空地上没有栅栏,遗体横躺在距离道路一米多远的草丛里。这附近由于没有路灯,晚上也不会被行人发现,只有家人搜寻被害人时才找到了这里。

“还不清楚被害人是在路上遇袭的,还是往空地逃跑时遇刺的。还有一种可能是在路上遇刺以后,踉踉跄跄地走到这里倒下的。不管怎么说,因为下雨,血迹已经被冲走了。”

鲛山这样说道。

“会不会是从远处拖过来的呢?”

“没有这种迹象。要么是在这里遇刺的,要么是在路上被捅死后被拖到这里的。从藏尸的方式来分析,未免也太随意了吧。我估计犯人没有打算刻意地藏匿尸体,只是不想把尸体直接扔在大街上。”

只有咽喉部位有伤痕,凶手是从右向左挥刀,由此可以判定他习惯用右手。

“被害人的死因是大出血后休克死亡。因为是从正面遇袭的,凶手的身上很有可能被喷溅到了血迹。我们正全力以赴地向附近的居民打听线索。”

我想知道这起凶杀案是否也是那名少年所为。虽然知道自己有些性急,但还是向警部补问了一下情况。

“被害人,嗯——那个叫尾木紫苑的女孩儿,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哪?还是马路杀人狂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

“因为调查才刚刚开始,我们还无法对事件定性。”

说的也是呀——我刚这么一想,鲛山扶了一下眼镜,竟说出了让人意外的一番话。

“正如电话里所说,今天早上发现了一名男高中生的尸体。事发现场在距离这里有一千五百米远的东北方向的公园内,被害人同样是喉部被刺、出血过量致死,名字叫座间剑介,十八岁。这个男孩儿和尾木紫苑认识,好像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挺好的,他们的手机里互相存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这一点正在确认中。晚上11点41分的时候,座间剑介给尾木紫苑发了一封邮件,内容只有一句‘对不起’。”

不知道这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形势发生了变化。若是两个被害人之间有关联,那就可能不是滥杀无辜事件。

“这起案件与东京的案子有很多相似之处,遇害人都是高中生,都是被刃长七八厘米的餐具刀一样的凶器割断咽喉。这些都与那起事件有共通之处。”警部补不愉快地说道。

“真是砍杀王子呀!”听我这么一说,火村露出厌烦的神情。

“还是不要这么叫了吧,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吧?”

“那可以叫阿波罗吗?”

“这个叫法好一点儿,不过两个都差不多。”

副教授阴沉着脸,向警部补询问起来:“那起事件,问过警视厅吗?”

“是的,警视厅的人好像对此也感兴趣。他们回头会提供有关逃窜中的Sakamata Kiyone的详细情况。”

这下我听到了对媒体隐瞒的少年的全名,好像应该写作“坂亦清音”。可能是我先入为主的缘故,这名字听着有些特别,“Sakamata Kiyone”这个发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着。

我很想看看在逃少年的照片,想知道昨天和我有过交谈的那名少年是否就是逃犯。

“这里要是看得差不多了,咱们这就去第二现场吧。”

在鲛山警部补的指引下,我们上了警车。一千五百米的距离其实步行就可以很快抵达,但我们还是坐上了森下驾驶的汽车。

第二现场也用蓝色警戒带围了起来,面积有三十平方米左右,由于环境不太好,感觉很萧条。尽管如此,平时这里应该也有小孩儿过来玩耍,但今天只有调查人员。

蓝带内有一个形状复杂的红色游戏器械,小朋友可以从四面爬上来玩耍——玩滑梯、玩贯穿中央的钻隧道游戏。座间剑介好像是在这个游戏器械的后面断了气。

“他应该是在公园里被害的,位置估计就是这儿,地面上还有血迹呢。”

现在现场已然全是调查人员的足迹了,不过发现尸体时,据说没有发现嫌犯的脚印,果然当天是在雨中作案。

“推算死亡时间,尾木紫苑是在昨天夜里9点到10点,座间剑介是10点到12点。也就是说尾木先被杀害。”

火村弯下腰,在尸体周边四处勘查,但是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已面目全非的座间是被一位出来遛狗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发现的。当时由于没拿手机,他跑到距离案发现场约二百米远的公共电话亭报了警。他是国道旁边一家便利店的老板,派出所的巡警赶到时,看到他一手牵着爱犬,另一只手拿着清理狗狗大便时用的小铲子,正神情恍惚地木然呆立。

“两起案件之间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间隔吧?”火村凝视着地面询问道。

“是的,根据尸检结果,尾木紫苑死后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推算死亡时间也是在这个范围内。座间剑介的尸体发现较晚,而且淋了雨,即便如此,死亡时间不会比10点更早,也不会晚于12点。”

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而杀害了这两名年轻人呢?没有任何头绪,清楚的只有被害的顺序。

3

看完两个案发现场,我们去了临时特别调查本部,那里是位于国道2号线对面的八尾警察署。

我们正在浏览尸体照片和翻阅验尸报告时,船曳警部也来了。他是一位秃头锃亮、大腹便便、穿着背带裤,走到哪里都特别显眼的人物。“你好,你好。”他的到来打破了这里沉闷的氛围。

“刚刚和本部一科的科长通过电话。据说来了好多媒体,热闹得不得了。上午,从八尾机场飞来几架直升机在案发现场上空盘旋。居民们纷纷打来抗议电话,要求飞机别再飞了,真让人难以招架呀。当然,比起直升机的噪声,更让居民们苦恼的是滥杀无辜的杀人犯尚在外逃中。”

媒体蜂拥而至导致居民心生恐惧是无法避免的。与此相比,警部却在为其他事情而发愁。

“有人担心马路杀人少年会不会从东京跑到这里来。让人恼火的是,有自称是‘阿波罗’拥护者的傻瓜,也到这里来了。甚至有的家伙还向身着制服的巡警询问在哪里能见到他。如果知道他在哪儿,我们早就抓住他了吧。”

警部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拿起桌上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嗯,我承认他确实长得不错,用近来的流行语形容就是‘他是个帅哥’。”

“警方会公布照片吗?”火村问道。

“不会。我们也强烈要求媒体不能公布。”

有很多人正垂涎三尺地想看到这张照片,这是坂亦清音的彩色复印证件照。原来就是他呀!我凝视着照片中的人。

这是一张半身像,照片里的人身着白色T恤,面无表情,正装模作样地面朝相机。

不知是谁,连坂亦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给他起了“阿波罗”这个名字,却也称得上是这名离经叛道的少年的贴切绰号。他有着雕塑般的面庞——五官端正,浓密的眉毛看起来威风凛凛,深邃的双眸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紧闭的双唇让他看起来气度非凡。总之,这是一副引人注目的面孔。他的鬈发是天生的自然卷吧。

他无可挑剔的相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人类的面孔能长到如此程度吗?单从这一点来看,并不能断言他一定就有魅力。五官如此端正,甚至还有些抽象感,却并没有传达出他的人格特征。

我凝视着照片,暗自嘀咕着。也许是我看得太入神了吧,火村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啦?你看这张脸觉得眼熟?”

“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总有些相似的感觉,但十有八九不是同一个人。”

“你说像,是和谁像?”

于是,我把昨天下午散步时邂逅了一名少年的事情说给他们听。那个男孩儿是个美少年,称他为“阿波罗”也并不为过。他背着苔绿色的帆布背包,看起来像是正在旅行途中。他就是坂亦清音吗?我一直在牵挂着这件事。

待我说完后,船曳警部问道:“这张照片好像很准确地展示出了坂亦的特征。您觉得像本人吗?”

“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但也有可能就是他本人。”我不能肯定的理由之一是,昨天的少年头戴一顶宽檐帽子,一直遮盖到眉毛,所以无法判断他的发型。

另外,虽然有过交流,却只有短短的两三分钟,并没有仔细留意对方的长相。在我的印象中,只觉得对方是个美少年,而长相究竟如何则已经记不清了。

“是这样啊?近来人们对街上的美少年都格外关注,可能是有栖川先生想多了。”

警部如此断言,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回答听起来太离谱了。

“那个男孩儿是什么情况?他都说了什么?”

火村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但为了以防万一便多问了一句。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一如往日的午后,我在那里看到他正无所事事地闲逛,我以为他是一名有着孩子气的大学生。他的帆布背包里好像装满了东西,口音也不是关西腔,感觉他是来旅游的大学生吧。”

我平时散步的路线有好几条,途中常常顺便去四天王寺歇一会儿。昨天也在那里的休息室喝了果汁,然后悠闲地漫步到六时堂前的龟池。

那里有一座用石头搭建的横跨龟池中央的舞台,正在为纪念4月22日的圣德太子忌辰而表演祭神舞乐。

在被石制舞台分成两部分的左侧池塘旁边,伫立着一名背帆布背包的少年,静静地凝视着池塘。在离他稍远处,我也在凝望着四天王寺的吉祥物。池塘里的乌龟有的在努力划水,有的爬上池中央小岛的斜坡上晒太阳。看着眼前的风景,心情也变得平和起来。两只貌似母子的乌龟叠在一起,那样子实在是太有趣了,笑得我脸颊都变得松弛了。

背帆布背包的少年拿出钱包数零钱,手一哆嗦,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掉在地上,滚落到我这边来,不幸落到了水洼里。我捡起来,用手帕擦了擦后递给他。

当时我是因为自己的手脏了才掏出手帕,把他的百元硬币擦干净只是顺便而已。可能觉得我的举止彬彬有礼,少年深鞠一躬,说了声“谢谢”。

“乌龟真是好可爱呀!”

他的说话音调是标准语。我问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吗,少年面朝池塘点了点头。

“要是人类也有甲壳该多好哇。如果有觉得烦躁的事情,就可以把头和四肢缩进甲壳里去了。”

他的声音并不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欢快的。

“你的行李真大呀。”听我如此一说,他仿佛如梦初醒,急忙把行李放了下来。他应该是一个正在穷游的大学生,但看起来像高中生。

“您是住在这附近吗?”大概他看我一身轻便,就如此推测吧。

“在自己家附近能有这样一个池塘真好哇。”

他好像很喜欢这座龟池,暂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仅此而已。他是一位长相标致到可以去当演员的美少年。要不是那天晚上听片桐说起“阿波罗”的事情,我可能此后就会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不,以后再去龟池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想起他。

火村和船曳完全无视站在一旁陷入沉思的我,开始讨论起来。

“关于坂亦清音在东京制造的连续滥杀无辜事件,我只了解新闻报道中的内容,只凭这些,难以推断与这起案件有关联。”

“两个案子有诸多相似之处。您认为是模仿型的犯罪吗?”

“不,还不能这么说。”

“那么您是凭直觉认为犯人不是坂亦?”

警部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别在背带上。

“两起案件的现场位置有所不同。虽然案发现场都是在人烟稀少的郊外,但有微妙的差别。”

“微妙的差别是指……”

“抱歉,我说得不太清楚。东京的案件都发生在与武藏野地区地貌相似的丘陵地带,周围两公里以内有较多乘客上下车的车站,而且也能看到很多密集的住宅区。而这起案件,并不具备上述特征。”

“是根据地理情况进行犯罪推理吗?”

“这只是常识性的推理,并不能捕捉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火村对犯罪推理的有效性表示质疑。

“原来如此。但是在被害人与凶器这两点上,两起案件有共同之处。”

“这没什么特别的吧。对了,坂亦熟悉这附近的地理情况吗?”

“他从十一到十二岁之间一直住在大阪市内的平野区,对这附近的地理情况应该不太了解。不过,听说他当时比较喜欢骑自行车远行,也许远途骑车来过这里。”

“即便有这种情况,在逃期间是否会特地来这里落脚也是个未知数,虽然因个人原因对某地有特别牵挂的可能性也并非不存在。”

副教授挠了一下他那显眼的少白头,继续娓娓道来。

“坂亦是用‘看起来很快乐’这种毫无逻辑的理由去选择杀人目标。难道选择尾木紫苑和座间剑介也是因为这样吗?不过,尾木和座间好像并不是正在交往的情侣。”

“尾木紫苑的母亲在证词里说他们是在上学路上认识的,从今年的5月到7月中旬,关系还比较亲密,到放暑假的时候却因吵架分手了。母亲认为座间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所以看到他们分手便终于安心了。但是座间好像还恋恋不舍。”

座间的遗体照片与他生前的照片一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眉宇间有皱纹,是一位看起来很神经质的少年。但是仅凭一张快照很难判断一个人的性格。他嘴角含笑,眼神却很冷漠——一副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据说他对尾木纠缠不休,那么他跟踪她了吗?”

“并没有达到需要报警的程度,就是常常打来电话,还有就是等在放学的路上搭话什么的,被尾木紫苑的父亲警告后就停止了。他很难死心吧,女孩子对他也并非全是厌烦,有时还很怜悯他,但是已经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了,因为尾木紫苑在网上结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

新男朋友住在京都市,与这起案件没有关系,早早就被排除了。

“我们正在打听被害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接着,我听取了两名被害人的家庭情况。尾木紫苑的家庭成员有父亲、母亲和姐姐。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全职家庭主妇,姐姐是研究生。尾木紫苑学习成绩优异,品行端正,还擅长男女之间的交际。

座间剑介的家庭成员有父亲、母亲和弟弟。父亲因公司裁员而失业,所以由从事护士工作的妈妈来维持家计。班主任对座间的评价稍显犀利:做事不够沉着冷静、举止粗鲁、言行直率、容易挑事儿。他没有前科,只是比较淘气。据说尾木紫苑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孩儿。

火村重新系了系松开的领带。

“听说座间给尾木的手机发了一封邮件,他是为了什么而道歉呢?”

“是指他写的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吗?我也不了解这其中的含意。尾木应该没有读过这封邮件。理由有两个:第一,11点41分的时候,尾木死了;第二,尾木进行了设置,拒收来自座间的邮件。”

他们正聊着,我插了一句。

“这封写着‘对不起’的邮件不一定是座间本人发的。那时座间有可能已经死了。我认为也许是别人,或许是凶手发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火村立即问道。

“想让别人以为在11点41分的时候座间还活着。凶手作案时间可能会更早,然后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故意在这个时候发的邮件。”

“凶手临时拿走手机,在其他地方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使用被害人的手机发了邮件,然后再把手机送回遗体身边,是这个意思吧?这个手法还真简单,不过这样做的话,得冒着风险重新回到犯罪现场。”

虽然我的想法不见得有多好,但被他如此这般吹毛求疵,还是感到很不愉快。

“不好意思。”船曳警部开口说道,“我认为有栖川先生的说法不成立。因为座间的指纹在手机上清晰可见。如果是其他什么人使用手机发了邮件的话,座间留下的指纹应该会消失才对。”

我同意这个观点。

“如果是座间自己发的邮件,他的死亡推定时间范围会缩短。”火村说。

“死亡时间是在晚上11点41分到12点。”

“对,尾木的死亡时间也可以缩短。”

船曳看着笔记本向大家通报,他在搜查本部等候期间,从调查员们那里陆续了解到很多信息。

“尾木紫苑在临死前也发了一封邮件。是发给同学木村凉香的。这封夹杂着表情文字的邮件内容为‘今天很累,不过拿到了打工的工资很开心。星期天我们一起去玩吧’。发邮件的时间是在9点18分。从这之后到10点可推定为她的死亡时间。”

我条件反射般地问道:“原来她是‘拿到了打工的工资很开心’哪!那么有可能她在回家路上一直就乐呵呵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满心欢喜地走在路上时遇到了坂亦?”

船曳抱着胳膊说道。我看了一下火村的反应,他正拿起桌上的现场照片仔细地端详着。

“发现尾木的尸体时,警方立即对现场周围进行了搜查,而公园却没搜过,是吗?”

如果当时调查了公园里是否有可疑人员,应该就能发现座间的遗体。可能刚好戳中了痛处,警部轻轻地拍了下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

“太没面子了,我们没能做到这一步真是失策。发现尾木尸体的时候,已经是她死后好几个小时,所以当时我们没考虑凶手可能还会在这附近。我们在搜查过程中确实出现了纰漏。”

虽然的确是失误,但是实际上谁也想不到凶手还会在犯罪现场附近徘徊,座间的遗体便没有及时被发现。我的思考只能达到如此程度,火村却一副冷峻的神情。

4

火村和我原本想与被害人的家属、朋友接触一番,了解一下相关情况,但是由于他们在精神上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加上附近来了很多媒体,作为本案的协助人员,我们很难与他们直接取得联系,只好在调查本部等消息了。

现在,我们唯一有可能见到的人就只剩下座间剑介尸体的发现者了。在森下刑警的带领下,我们起程去拜访那位发现者。

“明明现在的少年犯罪减少了,却有很多人误以为最近的年轻人很可怕,真是让人无奈呀。”

森下一边开车,一边嘟囔着。这位船曳的属下里最年轻却干劲十足的大男孩儿可能是想替年轻人说句公道话吧。

“火村老师,以前是不是更不太平?”

他向坐在后排的专家寻求认同。

“森下说得没错,除了战后的动乱年代,在1961年,未成年人的犯罪率达到了峰值。从1980年起,未成年人犯罪率大幅下降。恶性犯罪比例也没有上升,性犯罪也戏剧性地减少了。所以,不是当今的犯罪发生率增加了,而是因为现在的媒体比以前发达,导致很多负面新闻迅速被扩散了。”

“是呀。”

“不过,杀人动机难以理解的杀人案件可能有所增加,但是无论在什么年代都会有这种情况,社会骚动的方式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有所不同。”

“比如坂亦清音的案子,他觉得别人看起来很快乐就去滥杀无辜,这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呀!”

“这是哪个年代都会有的事情。”

火村重复了刚才的话。

“网民们在继续搜索‘阿波罗’的照片和名字。很多人就少年犯罪法是否正确、实名报道的方式等问题在进行热烈的讨论呢。”

对于这个现象,本来想听听犯罪社会学者的看法,不过车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发现座间尸体的人名叫安纳守之。他的家是一栋被矮栅栏围绕的带院子的独栋小楼,二楼的阳台上晾满了男人的衣服。

我们来到院子门口,门旁边的狗窝里,有一条大白狗慢吞吞地探出了脑袋。它穿着带有水珠花纹的深蓝色衣服。听到门铃声,房主出来开门。狗狗见到主人开心地摇起了尾巴,样子十分可爱。

“电视和报纸真让人受不了。”

安纳郁闷地说道。可能是因为媒体得知他在散步时发现尸体后,都纷纷闻讯赶来采访他了吧。

“里边请。”

白狗的主人身材矮小,面相稍稍显老,给人以沉稳的感觉,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上下。他好像是一个人生活,虽然森下说了不用客气,他还是张罗着给我们沏了茶。听说他是超市老板,却很少去店里,平时都是他侄子夫妻二人在帮忙打理。

我们分坐在对一个人生活来说感觉过大的餐桌旁,开始交谈。

安纳首先厌倦地说道:“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刚才我往店里打电话,听说好多媒体过来买东西,现在都快需要特别订货了。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据说好多人拿着有线对讲机来找过他,但截至目前,他只接受过一次电视台采访。

“接受记者采访时,我只说了在警察调查取证时说给警察听的那部分内容,因为记者只要录到我的声音就满足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可讲的。”

据他所说,他和往常一样带着爱犬出去散步,出门时是早上6点多,和一位正在打扫的邻居打了个招呼后,便往西边走去。那个公园也不过就是他平时散步的路线之一。他在游戏器械后面发现了横躺着的少年,就慌忙地去公共电话亭报了警,当时是6点18分。少年的咽喉部有一处大大的伤口,衬衫上布满血迹,很明显已经气绝身亡。不过,发现尸体后,他还是惊慌失措地摇晃了少年的肩膀,想让他醒过来。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之举。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留在现场向警察说明事情的经过,于是再次返回公园,等候警察的到来。

“从安纳先生发现尸体到再返回公园的这段时间,其他人有没有可能来过现场?”森下如是问道。

身材矮小的男人摇摇头:“不知道,从公用电话亭的位置看不到公园,如果当时看到了可疑人员,我会告诉警察的。”

我觉得森下的提问没什么意义。

可能是火村在场的原因吧,这位年轻的刑警貌似有些逞强。

“刚才我在安纳先生的店里也买了东西呢。”森下说,“然后顺便问了下店长,据说两名死者以前常来店里。店长对尾木的评价是‘常来买零食,感觉这孩子挺不错’,而对座间君的印象是‘他常来店里站着看杂志,偶尔会买口香糖’。安纳先生,您认识这两个人吗?”

“认识。在卖场工作的人会超乎想象地去仔细观察店里的客人。只不过在公园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死者的脸已经变得不像他本人了。”

“关于这两个人,您有留下什么印象吗?”

“没有。”他立即回答道,“无论哪个都只不过是众多的顾客之一,没有和他们说过话。”

“没有听说过有关他俩的传闻吗,比如是什么样的孩子之类的?”

“没有什么机会听说。如果我有和他们同龄的或者是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孩子,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安纳瞥了一眼火村,似乎听到介绍说他是个犯罪社会学家因而比较在意。仿佛正在等待这个时机似的,副教授问道:“今天早上出去散步的时候,您知道尾木紫苑遇害这件事吗?”

“知道。”

“是昨天晚上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晨报上看到的。昨天晚上有巡逻车在四处巡逻,我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吧,不过当时我喝醉了,回到家后已经很疲倦了。”

据说昨夜他和四名学生时代的好友一起在阿倍野喝酒,要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就和同路的三个人同乘一辆出租车。安纳到家时已经是凌晨12点半,虽然听到了警车的警报声,却澡也没洗就立刻睡去。有早起习惯的他5点半醒来看晨报时,才知道发生了杀人事件,然后就和往常一样出去遛狗散步了。

“您就不怕遇上持刀杀人犯吗?”

“不怕,因为报上说被杀的是一名走夜路的女孩儿,凶手不会袭击像我这种遛狗的人吧?万一发生了,我的狗也会扑上去咬他的。”

“原来如此。”

见火村表示理解,安纳放心地品了一小口茶。放下茶杯后,他变得健谈起来。

“有人认为少年犯罪率并没有增长,手段也没有恶化。那么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东京那边不是发生了恶性案件了吗?而且有人还担心凶手逃窜到了大阪来呢。”

火村就像刚才回答森下那般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安纳听后半信半疑。

“统计上是这样的吗?不过实际的感觉却并不太平,少年犯罪法也被修改了吧。”

2000年11月修改了部分法律,十四五岁的少年也被列为受刑事处罚的对象之一,严惩少年犯罪的趋势节节上升。对此,却没听过火村发表他的见解。

“未成年人改过自新的可能性较高,犯罪后如果加以严惩并非良策,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但是如果纵容他们,就会让一些年轻的家伙得意忘形。如果不严加惩戒的话,他们不会懂得这世上的道理。”

我们不是来和他辩论的,火村没有上钩,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安纳以为火村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继续说道:“连那名逃亡中的马路杀手的名字和照片都不公开就进行通缉,真是很荒唐。为了让一个杀人犯获得重生,就使善良的市民们处于危险的境地,简直不合逻辑。虽然少年犯罪法有相关规定,但这法律本身就有问题。”

他看起来稍显兴奋,对少年犯罪这类事情,看来平时就有些自己的成见。

“不能公布受通缉少年的姓名、照片,这种法规是没有的。只有满足以下两种情况的,才享受不被公开其身份的权利:一是受家庭法院审判的少年,或是因少年时期的犯罪行为而被家庭法院提起诉讼的人。”

“什么?”安纳一脸惊讶,好像此前从来没听说过似的。不过,其实我对法律也不太了解。原来如此,难怪刚才火村问船曳是否公布了凶手的照片。

“如果这样的话那应该及早公布,做事情不是应该有个先后顺序吗?还要被老师教,真是让人无奈。”

安纳叹道。火村并没有回应。

“这么随便就把人给杀了,真是太可怕了,而且才十七岁,这是怎么啦?”

最后只剩下安纳一个人在说话。

我看着沉默不语的火村的侧脸,暗忖他走上犯罪社会学研究这条道路、加入犯罪搜查的行列中、做“临床性”研究,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我想,是他自己有过想要杀人的念头吧。我们是在二十岁的时候相识的,他和我念的是同一所大学。在大学时代,我曾听他说起他有过想杀人的念头,但不清楚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总之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也就是说,他是一名少年犯罪未遂者,虽然我并不清楚他是仅仅有杀意,还是精心策划过杀人计划,抑或是下决心要实施犯罪却中途停止了。

穿着宠物服饰的大白狗目送我们离开了安纳家。

5

开车五分钟后就到了由安纳守之的侄子担任店长的便利店。店长看起来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名牌上写着外山,森下悄悄地说明了来意后,他便把我们领进了后面的储藏室里。在那里,他为我们讲述了有关被害人的事情,为了不让卖场里的人听到,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座间缠着尾木,因为他们的同学谈论时我曾听到过。便利店是街上各种流言的集散地,虽然不都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个男孩儿看起来有些凶狠,但不是坏孩子。书包不小心碰落了货架上的商品时,他会很自然地把东西捡起来放回去。我还看到过他关心店里的残疾顾客呢。不过,他买零食吃的时候,会把点心渣和袋子随手扔到便利店门前,这种没规矩的举止也是常有的事儿。”

关于尾木紫苑,他只说了一句:“是个可爱的孩子。”关系还好的时候,尾木和座间曾一起来过店里。

“这里是由你们夫妻二人在打理吧,安纳先生也会来店里看看吗?”火村瞥了一眼装满库存和退货商品的纸壳箱,像聊家常似的询问起来。

“偶尔。一周一次吧,每次待两个小时左右。因为他有腰椎间盘突出和其他几种老毛病,所以在调养身体。他另外还开了一家自动投币停车场,加上那里的收入,足够他悠然自在地生活。”

“而且还是一个人生活,真是悠然自在呀!”

“他和家人分居了,过得并不幸福。”

据说安纳有个十岁的儿子,因为不能适应学校生活,只好辍学了。加上夫妻感情冷淡,妻子就抛下丈夫,带着儿子搬了家,换了一个适合儿子的环境去生活。他们的夫妻关系好像原本就不太好。

“今天您和安纳先生说过话吗?”

“通过两次电话,因为被卷入这个案子,他好像感到很困扰。”

“给您添麻烦了。”

听森下这样一说,店长粲然一笑。

“也请你们手下留情,我叔叔现在变得特别神经质。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所以担心会不会被警方怀疑。”

“不会的,他也许是犯罪剧看多了。”

“虽然对刑警来说这是家常便饭,但对普通市民来讲,却是非比寻常的。他吓得对我都辩白起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了,说他‘昨天和朋友喝到很晚才回家,不在现场的证明无可挑剔’。不知道警方有没有核实过。”

“没必要核实。请转告他,让他放心吧。”森下说道。

外山回答道:“我会转告的。”

我们觉得打扰别人做生意很过意不去,就打算结束谈话,买些盒饭来当作迟到的午饭,却发现连饭团、三明治什么的也都已经卖光了。难道这就是“特别订货”吗?

汽车开了几分钟后,才看到一家家庭餐馆。森下说“就在这里吃吧”,然后把车停在了停车场。大家都饥肠辘辘了。我们来到靠里面的桌子旁坐下,一起点午餐。空着的座位只有这一桌了,不过对火村来说却很幸运,这里恰好是吸烟席。

“不妙哇!”火村马上叼着爱抽的骆驼牌香烟说道。他说的“不妙”是指什么?

“这家饭店之所以这么火爆,都是拜媒体人所赐。你们看,有好多呢。看来不能在这里开调查会议。”

话虽如此,大家都无心去聊别的话题打发时间,于是就放低了声音。

“警方始终不打算公布坂亦清音的名字和照片吗?”

被火村如此一问,森下露出了为难的笑容。

“我也不好说什么,这是由上级判断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坂亦这个名字可不能随便说出去。警视厅并不认为少年会再次行凶,他们认为少年正在拼命逃亡,没有余力去再次作案,所以不会公布他的姓名和照片。如果经研究判断发生在八尾市的这两起案件也是由这名少年作案的可能性很大的话,那么也许明天就会向社会公布其姓名和照片。这是从捍卫社会安全的角度来讲的。”

如果交付家庭法院去审理,他的姓名和照片可能又会被打上马赛克,这是不是很可笑?

“为了防止这个少年自杀,所以才不公布他的姓名和照片吗?”

我也问了一句。此刻,森下是警方代表。

“应该也有这种意见。实际上,我认为不公布姓名和照片的做法很勉强。正如刚才火村老师所说,对逃亡中的嫌犯,少年犯罪法并没有相关规定。”

“会有媒体公布的。”火村说,“不公布是自我设限,因为没有相关惩罚规定。现在就看网络和媒体哪个更快了,封锁少年信息的堤坝很快就会决堤。”

“刚才那位安纳先生好像就对过度保护未成年犯罪者的人权很不满嘛。可是,就算知道了罪犯的名字和照片,又会对谁有好处呢?无非就是如果拿不到近照的话,媒体就把凶手中学时代的照片拿出来曝光一下而已,这也太形式化了。”

听了我的话,火村弹了弹烟灰说:“有哇。”

“你说的‘有’是指什么?”

“即便知道了凶手的名字和照片,也不会有谁获得好处。不过被逮捕了的话,还是公开比较好。这对社会有好处。”

“是这样吗?”我和他唱起了对台戏,“不是有人认为被逮捕后交由司法机关去审判就可以了吗?即便公开了姓名和照片也不过只是满足了大众的好奇心而已。”

“这是一部分人权派的主张,他们认为这样做才有利于犯人以后重新做人。不过,将犯人的身份完全公开意义极大,不公开反倒坏处更多。”

“我不觉得将恶性杀人案犯的姓名和照片隐匿起来有什么不妥,公布只是社会制裁、惩罚的一环而已,难道不是吗?”

“大错特错!逮捕一个人是非常严重的事态,因为需要对其强制拘留以便进行调查取证。好好想想吧,有栖,如果不公布被逮捕者的名字和照片,就意味着警方可以在任何时候、悄无声息地任意逮捕他人,这不是使人权受到了更大的威胁吗?公权力必须受到监督。隐匿犯罪者的姓名和照片,不仅是对犯罪者本身,对善良的市民也没有益处。”

“是呀。”

森下停下用叉子卷起培根蛋面的手,连连点头。

“如果是具有民主精神的警察,就会仔细调查被逮捕者的经历,不会胡乱抓捕。”

火村没有夹菜。

“对于犯罪社会学家来说,少年犯罪是很重要的研究课题。把少年犯罪作为毕业论文题目的研究讨论组里的一名学生有一次咕哝了一句:‘如果是未成年人犯下杀人等重大罪案,大人们会吃惊、害怕。不过,这是很可笑的。其实,杀人犯应该更怕能分辨是非的成年人才对。’”

“那么老师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这不是提问,又不是像告诉他去邮局要怎么走的那种情况,这是学生自己应该思考的问题,所以我没有给予解答。”

火村只说了这么多,终于拿起了叉子。

“我觉得不是那名少年干的。”我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如果那两个人是因为‘看起来很快乐’就被袭击的话,那么尾木紫苑刚好是因为‘收到打工工资很开心’而遇袭,但她不一定就是笑容满面地走在路上吧?而座间剑介又是什么情况呢?”

不知道是不是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是只想专心吃东西,火村只是默默地用叉子吃着面。

“你怎么看,森下?”

“关于昨天夜里被害人的行踪,茅野和高柳正在调查,所以我还没有细问。关于此事……”

这时,森下的手机好像振动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说着,他拿起手机离席而去。森下刚走,一个陌生人便走了过来,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吃饭了。”

此人身体强壮,却有着一副与之不大相称的白皙面孔,脸上绽满和蔼可亲的微笑,是一位让人不能小觑的男子。

“好久不见,有栖川先生。”

他向我打着招呼,视线已投向火村。

“是英都大学的火村英生老师吧?我和您打过一次招呼,您还记得吗?我是东方日报社会部的因幡丈一郎。”

他取出名片簿,火村推辞道:“您给过我名片。”

“您也来参加本案的调查呢。哎呀,我都没有注意到。不过,我倒是预料您可能会参加。在偶尔光顾的餐厅里能遇上您,真是幸运。”

中途离席的森下的座位旁边有一个空位,他可能想坐下来,但未经允许他便没有随意坐下去。

“我昨天晚上就到这里了,只在车上打了个盹儿,然后就一直在忙采访。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们应该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站在旁边让我觉得坐立不安,火村却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吃饭。就在我们把饭菜一扫而光的工夫里,皮肤白皙的记者随意地说起话来。

“……就是这种情况,座间生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晚上8点把饭菜端到他房间里的妈妈。之后,他趁家人不注意时悄悄外出。不清楚他的目的和去向。警察掌握了什么线索没有?”

他是想交换信息。我回应道:“怎么办呢?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正在调查取证的过程中。”

“哦,在晚上9点07分到9点15分之间,座间和一个名叫塚本信久的朋友互相发过邮件。内容是关于他们的共同朋友之间的一些无聊琐事,关于这个,您有了解吗?”

“没有,因幡先生那里好像有大量的信息,没必要从我们这里获取吧?”

“还远远不够呢,别这么冷淡嘛,有栖川先生。‘阿波罗’的线索发现了吗?他是不是对这个地方比较熟悉什么的?我非常感兴趣。”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我去给你们拿点儿喝的吧,咖啡可以吗?”

我们都没有拜托他,他就径直去拿饮料了。周围桌上的客人们都在注意我们的谈话。应该是来采访的一伙人吧,这个局面真是不太妙。

“火村,你的秘密实地考察快要到头了吧?因幡看来打算展开攻势了,其他报社的记者也会不客气地过来向你提问的。”

“我从刚才开始一句话都没说,是吧?他想要来个突袭采访,我可什么好处也不会给。”

“虽然你这么说,对方可是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不知道他能拼到什么程度。”

“这点拼劲儿不值一提。只要他别恼羞成怒,那就谢天谢地了。”

因幡把两杯咖啡放在盘子里端了过来。火村只说了句“谢谢”,就接了过来。

记者仍然站着说起来。

“除了被座间剑介死缠烂打以外,没有发现尾木紫苑遇到过什么纠纷。座间是被尾木的父亲斥责后才离开的,不过这也许只是表象,也有证言说他一直在等待重归于好的时机。”

我问道:“是谁提供的这种证言?”

“就是刚才提到过塚本信久。如果事态向不良的趋势发展,那就不太妙了,于是塚本制止说‘快别这样了,放手吧’。作为旁观者,他感觉已经没有和好的希望了。因为尾木跟周围的人说过,她通过网络结识了新的男朋友,而且好像非常开心。”

“仅凭这个不能判断有没有和好的希望吧。目前虽然有点儿困难,但如果等一等,没准儿机会就会到来的呀。”

“有栖川先生是耐心等待的类型吗?守株待兔,真是慢性子呀。或者应该说是比较固执吗?”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

他又开始说起来。

“‘阿波罗’说自己因为别人看起来很快乐就去杀人。虽然他长得那么好看,却深感自己并不快乐吧?另外,他把人分成快乐一族和不幸一族,属于后者的他认为可以随意攻击快乐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一连串的犯罪行为是因不幸一族对快乐一族的憎恨而产生的,这不就是所谓的hate crime吗?”

据我有限的知识,hate crime——仇恨犯罪是指因憎恨不同人种或宗教集团而产生的犯罪行为,是基于仇恨与偏见。

“火村老师,您觉得如何呢?”

如果回答yes,那么他就会把它作为犯罪社会学者火村英生副教授的观点,刊登在报纸上吧?

因幡翘首以盼地等待着火村的答复。

“可能是仇恨犯罪的一种。”

没想到火村竟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因幡满面含笑,但立刻被火村警告说:“不要把我说的话给报道出来,因为你不懂其中的含义。”

“哦,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的认识有误,请您指正。我想把这个作为您的观点报道出来。”

因幡在纠缠不休时,森下回来了。

“辛苦了。”

记者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年轻的刑警低头挥动右手,做出像撵狗一样的动作。

“因幡先生,对不起了,你快走吧。”

因幡会觉得遗憾吗?还是并非如此,他会等待下一次机会吧?

“没关系,老师们,打扰你们吃饭了。今后也请多加关照。”

记者刚一离去,森下立刻坐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前倾着身体说道:“抓住坂亦清音了。”我“啊”了一声后急忙把话咽下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向自己座席走去的因幡还在向我们这边观望着。

“在哪儿?”

火村简短地问,对森下说话的语调一反常态地强硬。

“在神户市的王子动物园,今天下午3点03分抓住了他,当时他正一个人。现在把他移送到滩警署进行调查审讯了。”

这种压低声音的谈话,我也模仿起来。

“关于这次的案子他有供述吗?”

“没有,完全沉默不语,而且态度傲慢。”

自不必说,昨天夜里在这边作案后到今天下午3点为止,他可以很轻易地转移到神户去。我忐忑不安起来,果然他就是那个在龟池边遇见过的少年吗?

“总之,先回警署再说吧。”

留下了吃剩的饭菜,森下站起身来。此时传来因幡的声音:“是真的吗?”他正拿着手机在说话。一开始还比较大声,此后就压低了声音。“然后呢?他是一个人在那里吗?”他也收到坂亦被逮捕的消息了吧?继而,各桌的人都开始接打起电话来,整个店内充满着异样的氛围。

“我们走吧。”

火村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站了起来。我们急忙结完账,走向停车场。途中,火村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他只肯说自己没去八尾,是吧?”

好像是搜查总部打来的电话。简单地说了几句以后,副教授挂断了电话。

“坂亦开始一点点地开口了。但好像与本案没有关系。”

“这种话能信吗?”我说,“事到如今,没准儿他只是在搪塞。”

“当然还不能相信。不过不知不觉间,他好像流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森下先生,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什么事情?”

坐在驾驶位置上的森下边系安全带边问。

“到了第二犯罪现场的公园时,让我和有栖川下车吧。”

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年轻的刑警流露出讶异的神情。

“那里会有什么?”

“那里可能没有什么,不过附近也许会有,因为不能确定,所以想和有栖川去调查一下。如果有什么新发现会打电话的。”

火村含糊其词地说。

6

由于变成了杀人现场,所以已经没有人在公园里散步了。调查人员还在现场收集证据物件,他们一定很痛恨昨夜下的那场雨吧。

在这里我们能找到什么呢?我正满腹疑惑,火村和站岗的巡警打了招呼。巡警好像知道副教授是谁,神情紧张地应答。幸运的是,他就是当时第一个到达这个现场的巡警。

“那么,当时你看到安纳先生正一只手牵着狗,另外一只手拿着小铲子站着吧?”

“是的。”

我正在想那又怎么样的时候,火村嘀咕道:“好奇怪呀!”

“因为要处理狗粪,所以手里拿着小铲子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光有铲子,没有袋子也不行啊!”

“啊,您说得有道理。不过据我观察,好像没有带着袋子之类的东西。”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安纳先生报警时用的公用电话亭在哪里?”

巡警详细、周到地回答了提问。道谢后,火村离开了这里。

“公用电话怎么啦?你提问的目的是什么?没有理由怀疑安纳先生吧?他没有作案动机,也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虽然没有确认过安纳先生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很难说他是在信口开河。就算有隐瞒动机的事实,火村也没有时间去查明吧?

“你认为座间剑介是因为什么给尾木发邮件的?”

他还没回答我呢,就给我抛过来这样一个问题。被这么突然一问,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疑惑不禁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会不会是对自己恋恋不舍的举动感到羞愧呢?”

“尾木拒收来自座间的邮件。即使他与这起案件没关系,座间也是在知道尾木无法读到的前提下把邮件发过去的。也就是说,明明知道无法送达邮件,但还是给死者发了邮件。座间可能是非常迫切地想要道歉,所以才这么做的吧。”

明白了火村的言外之意后,我不寒而栗。

“你是说是座间杀了尾木吗?”

“座间原本是想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不料对方反应冷淡,他不禁勃然大怒举刀杀人。虽然我不希望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却也有这种可能性。”

确实如此。

“难道是先杀死自己喜欢的女孩儿,然后再自杀的吗?如果这是事先策划的话,就如同逼迫对方和自己一道殉情了。”

“座间的咽喉部有多处伤口。从他的伤口来看,不像是马路杀手瞄准咽喉一击致命的手段,倒像是自杀者在自杀时因犹豫不决而留下的伤口。”

真是令人痛心,但已充分地勾勒出事件的来龙去脉。此前我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可能是被“阿波罗”的幻影迷惑了,但是并不仅仅如此。

“如果这就是真相,座间的遗体旁边不是应该留下凶器吗?警察特意搜寻这件证物,却到现在也没发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发现了位于国道旁边的电话亭。我还以为他要去调查呢,火村却并不入内,而是径直走过,然后改换方向,重新返回到来时的道路上。

“喂,火村老师,现在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你只是在走路,而我则是在寻找凶器。”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火村就在忙碌地转动着视线。

“凶器不在现场,应该是安纳给拿走了吧?除了他以外应该没别人了,尸体周围全是他的足迹,问题是他把凶器藏到哪里去了?”

我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只是凶器藏在什么地方,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纳是偶然发现尸体的,并非预先准备好隐藏凶器的地点或工具。手持塑料袋把刀具临时装进去,然后又会做什么呢?”

“因为周围有空地和农田,说不定用铲子在哪儿挖个坑埋了。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太好找了。”

“这在时间上说不通啊!出门时遇到邻居、打了招呼后去散步是在早上6点刚过,这点可以确定吧。然后走到公园发现了尸体,在6点18分向警察报了案,之后返回现场等待警察前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挖坑掩埋了。”

“如果扔到路过国道的卡车车厢上,就可以暂时隐藏。”

“那也没用。因为不能随时取回自己藏匿的东西。”

安纳到底想把凶器如何处置?我还不能理解火村的想法,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火村把目标指向了安纳的家里。

秋天的夜幕降临得早,东边的天空已经开始阴沉起来了。如果真的要搜寻凶器,仅凭我俩绝对是不能完成的。

“安纳没有拿着塑料袋,仅凭这一点你就怀疑他隐藏凶器吗?”

“如果有塑料袋,就可以把带着指纹的凶器保存起来,这实在是太方便了。但是只藏匿凶器是不行的,凶器上必须一直保留着座间的指纹。”

然后就有条件随时去取出凶器。希望谜底就在于此。

“如果并非他杀,那么使用凶器一词就是不恰当的。不过,把座间自杀用的刀藏起来后会发生什么呢?”

火村的提问涌过来。虽然焦躁不安,我还是勉强回答:“把自杀掩饰成他杀。这难道就是安纳的目的吗?”

“正是。”

渐渐地看到安纳家了,难道他是想见到安纳本人,当面质询吗?但是当我们正要去按门铃的时候,邻居家正在给树浇水的老太太说:“他不在家,带着狗散步去了。”

前来采访的记者们走了以后,他就按惯例带着爱犬出去散步了。

“刚出门吗?”

火村问道。老太太用手指向东边。

“对,刚才往那边去了。如果跑起来应该能追上。”

“谢谢。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开始跑起来。由于夜幕降临,前方连人影的轮廓都看不太清楚。超过了一两个人又跑了一段路后,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牵着狗的男子的背影。

“安纳先生!”

火村叫住了他。主人和狗同时回过头来。

“想和您说几句话……有没有适合……说话的地方?”

火村气喘吁吁地说道。安纳看来很惊讶,不过他回答道:“前面有个公园。”

在一块三角形的绿地上,有一处仅能摆放树桩形状椅子的狭窄空间,谈不上是个公园,不过刚好适合坐下来聊天。恰好椅子有三张,摆放成三角形,我们便面对面坐下来。

“您想说的是……”

安纳催促道。他应该不知道自己被火村怀疑了,不过可能有所察觉吧,已经是一副沮丧的神情。

“您看起来很疲劳哇。”

“今天一天感觉很漫长。”

狗在我们中间面朝主人蜷腿蹲坐着。

“开门见山地问您吧,您是不是捡了座间剑介尸体旁边的刀?”

看对方正为如何回答踌躇不定,犯罪社会学家继续诱导:“您现在已经可以说出来了。即使没做好心理准备,也应该去做您应该做的事情。请把放在塑料袋里保管的东西交给警方吧。为了使居民能安心,刻不容缓。”

见对方一声不吭,火村进一步说:“今天早上我沿着您走的路线走了一圈,没发现能够迅速藏好刀的地方。这就说明您暂时把东西拿回家了,不可能是揣在衣兜里拿回去的,所以带回家去的方法只有一个……这条狗叫什么名字?”

“叫小白。”

简直太过简单了。

“真是好可爱的小狗哇。您利用了小白。”

如果是让小白把刀叼走的话,虽说是在早晨,但是说不定会被谁看到的。

“你本来想把刀藏起来,但藏在公园的树丛中或是路边的草丛里会被发现,索性先拿回家后再报警。不过,因为出门时遇见过邻居,在时间上前后不能吻合。因此,你决定把刀藏在小白的狗服里。不是这样吗?”

安纳低头看着爱犬。

“警察向你调查取证时,夺走尾木紫苑生命的凶器就在调查人员的眼皮子底下——就在小白的怀里藏着。警察让你走后,你和小白一起回家。在这途中你不会冒险去藏匿凶器,所以就这样直接回家了,目前凶器还在你家里吧?因为现在没必要随身携带。”

我凝视着小白,因为它蹲坐着,总感觉它的怀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我这是有些神经过敏了吧?

“为什么我要做那种事情呢?我怎么会把带着血的刀——这么恐怖的东西拿回家里去呢?”

安纳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笑着。

“我是为了庇护座间剑介吗?但是丝毫没有这么做的道理呀。”

“是的,不是为了庇护他,是出于怨恨。”

闻听此言,安纳深深地点了点头。

“您洞穿一切了吗?不,我不是想要搪塞。我想不会有第二次能和犯罪社会学老师对话的机会了,只是想见识一下您的本事。是的,正如您所说,刀是折叠式的,所以能够稳妥地放进小白的衣服里。游戏已经结束了吗?我把小白牵回家后,就带着刀去警察局自首。”

小白抬头看着主人,摇起尾巴。它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感到很开心吗?

“尾木紫苑被什么人袭击身亡的消息,你是在早报上看到的吧?早晨在公园发现座间剑介的尸体时,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二人之间有纠葛这件事,你在便利店有所耳闻。你把放在座间身旁的刀……”

“刀是被座间僵硬的手轻轻握着的。”

“原来如此,那就更容易理解了。你在履行向警察报案的义务之余,怀着恨意把刀藏起来了,这是出于对座间剑介的怨恨。如此一来,座间剑介就从案件的凶手变成了被害人。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呢?”我急切地询问。

“还不明白吗,有栖川?尸体若是在原来的状态下被人发现的话,谁都能猜到是座间先杀害尾木以后再自杀的。那么媒体会如何报道呢?‘尾木紫苑与少年A的尸体已被发现。少年A杀死尾木之后自杀身亡。’这样的话,座间的姓名和照片将不会被公布。安纳先生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是的。”安纳回答道,“被残酷杀害的女孩儿的名字和照片都会被社会曝光,而杀人犯的隐私却被保护起来,这合乎情理吗?这是不合逻辑的。所以,我才……”

他支支吾吾起来,仿佛没有下定决心理直气壮地去表达自己的主张。

“谈论有关少年犯罪的话题时,您看起来很不愉快,就像在憎恶做了那种事情的人一样。”

“可能是仇恨犯罪的一种。”现在我才明白火村对因幡说这句话的意思了。在这里仇恨是指安纳对犯罪少年怀有的仇恨。

“因为发生过一些事情。”

安纳断断续续地道出事情的原委。原来他的儿子不能去上学是因为被粗鲁的同班同学欺凌所致,他后悔自己没能制止,因此开始憎恶起所有的不良少年。为什么会出台保护这种家伙的法律呢?为什么社会把被害人弃之不顾,却只关注坏人是否能改过自新呢?在安纳的心中,仇恨的种子就这样生根发芽了。

“姓名和照片作为被害人一旦被公开,就无法挽回了。日后就算媒体报道称‘第二名被害人少年A就是杀害尾木紫苑的凶手’,却也是覆水难收了。这简直就是一次完美的犯罪。您已经如愿以偿,现在您是什么心情?”

“我……”

安纳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我都做了什么呀?”

“您做的事情您自己最清楚。事到如今,您可不能这样天真地说:‘我只是暂且把刀藏了一天而已,凶手的指纹尚且保存完好,应该不会造成实际影响,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您又不是……”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他是想说“您又不是孩子”吧?

“我想等过了一天之后,再把刀交给警察,做好了被严厉斥责的心理准备。我认为这么做即使牺牲了自己的声誉也是值得的,不过现在想来,我错了。”

安纳慢慢站起身来对小白说:“回家了。”

“汪!”小狗可爱地叫了一声。

“我这就去警察局自首,能陪我一起去吗?这么任性,真是不好意思。”

“好的。”

我们三个人与一条狗返回到日暮迟迟的来时路上。在少年时代有过杀人未遂经历的“临床犯罪学家”又解决了一宗疑案。他曾对何人抱有过何等杀意,火村没有谈及,我也没有问过。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错过了谈论这一话题的时机。

7

在翌日的早报上,对座间剑介的称呼换成了“十八岁的少年”。从昨天傍晚起,他的名字和照片都消失了。

而安纳守之的所作所为也见报了,在那则报道中附有他的照片。

最大的新闻则是有关“阿波罗”被捕之后的后续报道。当然,他的照片没有被刊登出来。至今我也不清楚他是否就是那天在四天王寺看乌龟的少年。

在王子动物园发现坂亦清音并逮捕他的是正在巡逻中的两名巡警,他们可能会获得表彰吧。

当巡警发现“阿波罗”时,据说他正背着背包出神地盯着一只红鹤,那是一只全身通红、不能再飞的鸟。

注释

[1]在日本,典型房间的面积是用榻榻米的块数来计算的。一张传统榻榻米的尺寸是宽90厘米,长180厘米,厚5厘米,面积1.62平方米。传统的商店店堂设计为五张半(8.91平方米),茶室通常是四张半(7.29平方米)。

[2]出岛是日本江户时代幕府执行锁国政策时期唯一对外开放的人工岛。在此比喻有栖川有栖先生在他封锁外界信息期间对棒球赛季予以特殊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