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长的影子

1

今晚的音乐会,管乐器的部分演奏得极为成功,弦乐器的部分则略显单调乏味,这是管弦乐演奏会一直以来的通病。不过,在音乐会的后半场,当乐队演奏了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后,弦乐器得以挽回颓势,演绎出了厚重感。

“真好听啊,演奏会结束以后,我忍不住又去买了CD。”

香澄津津有味地回味着与朋友一起欣赏过的音乐会,棱介时不时地随声附和,表示惊奇——这位对音乐毫无兴趣的丈夫努力装出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虽然觉得自己太唠叨而感到有些抱歉,香澄却仍在喋喋不休。棱介寡言少语、个性沉默,假如香澄不开口说话,那么家里就会一片寂静。这对夫妻的分工很明确:妻子负责讲,丈夫负责听。

“听说下次演奏会有门德尔松的作品,要是有兴趣,你也去听听吧?偶尔欣赏一下音乐也蛮好呢,那有便于理解的音乐会曲目说明单。你的腿伤也快好了,可以去听了,对吧?”

这时,丈夫扭头向窗外望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怎么了?”香澄急忙越过棱介的肩膀向外看去:窗外的正前方是按月收费的停车场,停车场的右边是一家废弃的工厂。

“出什么事了?”

“那边有一个人。”

香澄伸头看向右侧,只见一条道路延伸到了一座蓄水池,蓄水池的旁边是废弃工厂的墙垣。从墙垣一角伸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落在柏油路上,随即像被吸走一样消失了。到底是什么人?只差一点儿就能看到了。

“从那边的工厂里出来了一个人。”棱介又说了一次,“这么晚了,他在干什么呢?”

香澄看到的只是从工厂里出来的什么人转弯之后的影子。

“这么晚了。”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是11点20分。

“小偷?不可能吧,怎么会?在那种废弃的工厂里能偷到什么呢?”

那是一家轻金属加工厂,大约在一年前被关闭了,不久后,里面的各种设备就全被运走了,要是还剩下什么,顶多也就是一些废弃材料之类的东西吧。就算不了解这些情况,看看已经锈迹斑斑的工厂招牌,还有破碎的窗玻璃,也该知道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在工厂里了。那个人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明白,悟性该有多差呀?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点儿奇怪。”棱介回过头来,摸着他那细长的下巴说,“我看到那个人鬼鬼祟祟地推开工厂大门,东张西望之后就飞快地溜出去了,好像在玩忍者游戏似的。”

香澄和棱介的家位于堺市和松原市的交界一带,那里属于近郊的野外,太阳落山后就人迹罕至了。

“那不是有点儿奇怪,而是非常可疑吧!难道是年轻人在搞恶作剧吗?”

“不清楚,天太黑了,看不清,只知道是个男的。”

路灯的光线照不到工厂大门的四周,棱介也只能看清性别。

“和小林联系一下吧?为这点儿事去惊动警察,就有些小题大做了。”香澄嘀咕道。

小林是这家工厂从前的老板,住在与香澄家隔着一条街的地方,他和香澄夫妻互相认识,查一下“町内会”黄页就会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就算要告诉他这件事,也得等到明天。”

“但我还是担心,我可不希望睡着后再出什么麻烦,我还是出去看一下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别冒失。我刚想说我出去看看,还是我去吧。”棱介看了看打着石膏的左腿,不太痛快地说。

“我虽然说要出去看一下,可不是真的想去呢。太危险了,就算你的腿没问题也不要去,你去把警察喊来还差不多。”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无法抑制内心不安的香澄不顾丈夫的劝阻,马上给工厂以前的老板小林打了个电话。不料对方并没有觉得为难,反倒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

“好像慎吾君要来看看,他会有办法的。”

慎吾是小林的儿子,他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工厂关闭后,他去了一家安保公司上班,看上去是个壮实的青年。

夫妻二人站在窗前等待慎吾。十分钟之后,小林慎吾赶到,他拿着手电筒进了工厂大门。“不会出什么事的。”香澄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不会出什么事的。

不会出什么……

十分钟后慎吾两手空空地飞奔出来。他手里的手电筒哪儿去了?

“出什么事了?”香澄大声问。

慎吾跑到窗前大喊:“报警!报警!”然后他便向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2

桑原夫妻把我们迎入房间,从这里的窗户向外看曾看到过可疑的人影。这是一间面朝道路南侧的书房,摆放着一张用菲律宾红柳桉树制成的厚重的书桌,但藏书并不多。书桌上的电脑旁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工作文件,像双子星塔一样高耸着。这是一间使用率很高的房间。

“您一直在这里工作吧?”

面对鲛山警部补的询问,桑原棱介回答:“是的。”书桌旁边的墙壁上竖放着一副拐杖。

“就算我去不了办公室,只要有电脑,大多数工作都能处理,很方便。何况家里还有我的专属秘书呢。”

妻子香澄急忙摇头,表示她可没帮上什么忙。

面对“刑警、犯罪学学者、推理作家”三人组这次非同寻常的来访,夫妻俩露出了紧张的神色。这并不奇怪,换作是我,我也会紧张的。

桑原棱介是一家连锁杂货店的副社长,店址在大阪府。这位年轻的副社长于两星期前在车站台阶上摔倒,扭伤了左脚踝骨,现在打着石膏。他三十六岁,虽然只比我和火村年长两岁,却沉着冷静,所穿的衣服也设计得充满长者气息,说话时的语音低沉而舒缓,用词慎重。他看起来小心谨慎,时而闪过锐利的目光,充满警惕。

妻子香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起来是一名大家闺秀,大方而有教养。根据我们的调查,她是连锁杂货店创业者的女儿,棱介是入赘的上门女婿。她穿着合身的镶边罩衫,罩衫的下摆摆动着,看起来很舒服。丰润的脸颊虽然彰显了她迄今为止圆满的人生,但在此刻,也表情僵硬起来。

他们对面的三人分别是:“大阪府警搜查一课”干练的鲛山警部补、“英都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火村英生以及火村的朋友——我,推理作家有栖川有栖。鲛山在门口解释说,邀请犯罪学家火村参加此次调查是大阪府警的意思,而作家有栖川此次前来拜访并不是为了采访,而是因为他长期担任火村的助手(实际上也许只是挂名)。

“这次事件有许多疑点,需要听一下这两位老师的意见。当然我们绝不会把调查得到的信息泄露出去。”

这话说得没错,火村是一位天赋异禀的“临床犯罪学家”,只要他一出马,就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揭穿事情的真相、直面罪犯。

听说竟有如此人物,夫妻俩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在如眼镜店模特儿一般戴着精致银边眼镜的鲛山那礼貌而细致的解释下,也似乎理解了。

“刑警先生深夜光临,虽然不肯说死者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但实际上这是一起杀人案吧?”把我们领进书房后,本应被我们询问的棱介只关心这一点,反复地向我们询问起来。

鲛山不置可否:“我只能说有可能是一起杀人案,因为调查才刚刚进行了半天,目前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

尸体发现于昨天晚上,9月12日夜里11点35分左右。接到香澄打来的电话,听到“府上的工厂出现了可疑人物”,前去查看的小林慎吾成了倒霉的尸体发现者。

死者是一名男性,慎吾等人接受调查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男子的随身物品仅有臀部裤兜儿里的钱包,内有两万日元,此外没有可证明身份的驾驶证等证件。

棱介不满鲛山的回答,继续反复询问:“可是据慎吾君说,死者的手脚都被捆绑住,嘴被胶带封住,脖子被系在房门把手上的绳子吊住,有这么奇怪的自杀吗?”

“缢死有多种形态,不光只有将绳索挂在树枝上或是房屋的横梁上、把脖子伸进去、踢倒脚搭子后悬挂在空中才算是缢死。”

看到鲛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在旁边的火村急忙出来解围,在说到人吊在绳子上、悬挂在空中这一段时,他捏起自己系得松垮的领带一端——这位副教授只要不是出席十分郑重的场合,领带向来系得乱七八糟。

“上吊有各种形式,有的是腿着地上吊,有的是坐着上吊,还可以俯卧着上吊。脖颈受到压迫后,动脉血管就会被挤压,这样流向脑部的血流就会受阻,最后大脑呈缺氧状态,人就会死亡。”

我以前听他解释过吊死与窒息死亡两者有何不同,但现在并不是在上法医课,不能很详细地解释这些了。

“我听说过有用门把手上吊的,但俯卧着上吊的,有这样的人吗?”香澄问道。

看起来并不太像学者的副教授摸了一下他那少白头的脑袋,答道:“有哇。”

“这种死法被称为‘非常规缢死’,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死亡现场。那个人把毛巾挂在床沿上,俯卧着上吊。”

“那么,老师,”棱介问道,“就是说,那个人把自己的手脚捆绑住、嘴里塞上毛巾后上吊自杀?”

“不是,那是很罕见的情况,但也并不算很奇怪的死法。要实施‘非常规缢死’需要把手脚放在地板上,中途不想死时可以停止。要是事先不想留余地,就把手脚捆绑住、不能再自由活动即可。不过连胶带也用上了,那就很奇怪。”

“要是上吊途中怕自己还有求生欲望,那一开始就把绳子挂在高处不就可以了吗?”

听到香澄天真的询问,棱介皱起了眉头,他是觉得这种说法太轻率了吧。

“现场从地板到天花板有大约三米高的距离,常规上吊是办不到的。”火村挥手打断,“请不要问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上吊之类的问题,因为现在还没有答案。”

警部补点头表示赞同:“火村老师说得对。那我可以问两位一些问题吗?”

“失礼了。”棱介表示歉意,香澄也换了一下坐姿。

“昨天晚上两位都看到了什么,请如实告诉我们。这里面也包括你们看到奇异事件之前和之后的各种事情。”

丈夫开始叙述——

香澄和朋友要去听音乐会,下午4点一过,就驾车离开家。因为受伤只好在家里办公的棱介在她外出后使用电脑和电话努力地工作,7点钟吃了妻子事先准备好的晚饭后,再次回到书房工作。妻子回到家时已接近11点,两人闲聊了片刻,11点20分时看到那个奇怪的人影从工厂大门出来。

“刑警先生问的‘两位看到了什么’,实际上,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只有我自己看到了那个男人,我太太看向窗外时,那人已经从墙垣对面消失不见了。”

“我只看到了影子。”香澄强调说,“那人在转弯处,被墙垣对面的路灯照着,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香澄提供的信息别说嫌疑人的体貌特征,连性别都无法判断。鲛山于是只询问棱介。

“你说那个人大概是一名男性,还有其他特征吗?”

“呃……周围太黑了,再加上离得有点儿远,从轮廓上我只能看到那个人的头发……”

靠窗坐着的我欠身看向窗外,从窗户到斜对面的工厂大门之间大约有二十米的距离。

桑原家门前道路上的路灯朝着与工厂相反的方向,灯光无法照射到大门附近。现在,工厂门口设置了黄色警戒线,有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岗,防止任何闲杂人员进入,旁边还有一辆警车。

“只凭影子也能判断出那个人的体形吧?是高是矮还是胖,到底是哪种?”

“我没印象了。不是特别高,也不是很矮,不胖也不瘦。”

“衣着方面呢?”

“上衣搭配裤子,是司空见惯的打扮。并没有穿不合季节的奇装异服,他也没有戴帽子。”

“你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了吗?”

“没有。我家的窗户是双层中空玻璃的,听不到外面的脚步声。”

“那男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吗?”

“我没看到他拿着什么大的东西,有可能拿着手提包或者肩上背着包吧,只是……太暗了,我不能肯定他一定就是空着手。”

难道棱介的意思是说,如果那个人手里拿着小物件,他并不能判断清楚吗?

据说那个人影在确认路上没人后,便快步离去。如果这个男人小心谨慎,会发现站在斜对面窗户旁的棱介。男人只关注了有无行人,没有朝窗户的方向看去,也许是注意到了窗户里的灯光,但怕不小心抬起头与谁视线相对。

“夫人看到的影子,是什么样的?”

香澄两手托腮,稍显孩子气。

“我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只看到那道长长的影子一直伸到道路上,不过只有一两秒的工夫。”

无法再获得更多疑似凶手的人影信息了。

此后,夫妻二人给工厂从前的老板打了电话,于是小林慎吾就拿着手电筒赶来了。

到小林慎吾发现尸体、惊慌逃出前为止,一直注视着街上的夫妻二人明确地说在这期间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于是,我们该询问他们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先生们有什么看法?”

被鲛山这么一催,火村于是问道:“最近工厂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比如有没有人窥探那工厂,或者有你们不熟悉的车辆经过那里?”

夫妻二人摇头说没有。

“那么关于这座已经被关闭的工厂,两位都知道些什么?你们听到过纠纷之类的传闻吗?”

夫妻二人的回答仍然是没有。

“那我问一下桑原先生,可疑人物进入工厂时,您并没有看到他吧?”

“是的。只是在他出来的时候,我无意中朝窗外瞥了一眼,于是看到了……”

“昨天晚上,你听到过什么响声吗?”

“没有。”

3

从桑原家告辞后,我们缓步向二十米外的工厂走去,火村希望再去事发现场看一下。

今年的夏天异常炎热,入秋后,秋老虎总算快要结束了,但9月的空气中仍然有一团令人焦躁的热气。

出事的工厂左侧是一个停车场,停着大约十辆车,停车场对面是一栋两层的楼房,现在没有人住。除了桑原夫妻之外,附近的人都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人影。

“11点20分这个时间,大体准确吧,和小林先生接到电话的时间也一致。这么说来……”

我接着鲛山的话继续说:“这种情况真是很奇妙啊!”

尸检结果推定上吊男子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晚上10点前后。如果是他杀,假设棱介看到的人影就是凶手的话,那么他在目的达成之后,继续在现场逗留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这是极不正常的情况。犯罪如果发生在民宅等场所,那么警方会认为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为了攫取财物,但是案发现场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废弃工厂。

“真是个谜,凶手为什么会在尸体旁逗留了一个半小时呢?”

我竖起食指伸向火村的鼻尖,副教授一脸厌烦地推开,说道:“你这家伙要是写推理小说,都会想出些什么歪理呢?”

我想了三秒钟。

“凶手是把被害人控制住以后在他脖子上缠上胶带,然后挂到门把手上把他绞死的吧?被害人做垂死挣扎,试图抵抗,那么他的脚多少能动一动吧?凶手没想到会遇到抵抗,惊慌之下被受害者绊倒,摔倒在水泥地上,头部受到重创,于是昏厥了一个半小时左右。这个解释如何?”

“你的即兴回答就只有这种水平吗?我只能这么评价。”火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个假设有点儿不靠谱。尸体的脚踝被凶手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再加上双手反剪被玩具手铐铐住,似乎无法做到把凶手绊倒。”

重新回顾一下案发现场的照片,确实如此。刚才虽然没对桑原夫妻明说,但警察和火村倾向于认为在工厂发生的事件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经常有凶手把受害者绞死后再把死者伪装成自杀的情况。凶手用绳索把受害者勒死后,再把尸体吊在房梁上。即便做了这种掩饰和伪装,但只要通过分析上吊形成的缢沟和被勒死形成的索沟有何不同——也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绳子痕迹在两种死法上有何不同,并检查瘀血、尸斑的状态,是极易揭穿凶手的。凶手要想欺骗最先进的法医学调查,就必须伪装得非常巧妙。本次事件中的罪犯虽然非常狡猾,但经过司法解剖后,就会做出他杀的结论。火村和调查员们如此认为。

事发现场的那家工厂的大门不到两米高,可以轻松地攀越过去,再加上窗玻璃都是破碎的,对试图进入里面的人来说宛如不设防。即使里面没有值得偷盗的东西,工厂的管理者也还是过于粗心大意了,可能是他觉得此前没有小孩子进去搞恶作剧,就不用管理了吧?

我们向敬礼的执勤警察还礼后,跨过黄色警戒带,进入废弃的工厂。也许是工厂的白铁皮屋顶被太阳炙烤的缘故,感觉就像进入了桑拿浴室一样憋闷。火村轻皱眉头,把白色夹克衫的袖口挽起。

空旷的工厂面积很大,可以装下一个篮球场。这里真是空荡荡的,只有露出钢筋的屋梁上挂着一个写有“安全第一”字样的牌子。尸体吊在入口右手边一间办公室的门把手上。

“地上的标记是用来记录尸体原始体位的标识吧?”我指着那里向警部补问道。

“是的。地上的标识显示出死者死去时的体位是两腿伸直,方形图案则是遗体臀部下垫着的毛毯的标识。”

毛毯因为受害人死后尿失禁而被弄脏了。这可以理解为想要自杀的人为了让自己死得体面些,而在身下垫了一条毛毯。不过,这也可能是凶手搞的伪装。

“左侧那个小的圆形标记是什么?”

“刚才的现场照片里应该也有这个圆形标记……”不过当时我看漏了,没有注意到。

“那是空啤酒罐滚动的痕迹,啤酒罐上有死者的指纹。”

“看来死者是想在自杀之前再喝最后一杯吧。假设是凶手所为,我们可以理解为凶手为了削弱被害人的抵抗能力,先设法把他灌醉,所以劝他喝酒……”

现在这两种假设无论哪一种都很难确定。

“说起现场照片……”火村凝视着黄铜材质的门把手说,“有一个地方值得我们注意,死者臀部和地板之间,只相距五厘米。如果是上吊自杀,那么用的绳索也太长了。”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死者可能是初次自杀,所以没能调节好绳索的长度。”

“或许是初次杀人的凶手不能很好地调节绳索的长度呢?”

我这样插了一句后,警部补点头称:“有这个可能。”

我们正议论着,森下一路小跑着赶来了。这是一位经常穿着乔治阿玛尼套装的年轻小伙子,干劲儿十足。他生有一副杰尼斯[1]风格的面庞,被公认为大阪府警中最帅的警察。我再说个有关他的逸事:因为他的名字叫惠一,所以警察前辈们常取笑他说:“快点儿当上刑警吧,惠一。”[2]

他对我和火村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啊,你们好”,就打开记事本,兴奋地开始汇报——从巡逻车的无线通信里他收到了新情报。

“这下搞清楚了,死者叫川又进一,今年三十六岁。四年前因为涉及一起小型伤害事件留下了指纹,因此查明了他的身份。警方已经和他居住在伊丹市内的父母取得了联系,目前还不清楚他的住所以及职业。”

从照片上看,川又进一的衣着打扮非常普通,绝不是一个过着富裕生活的人,他极有可能居无定所,没有工作。

“据他父母所说,川又进一年轻的时候什么工作都干不长,经常游手好闲。从大阪市内的一所大学退学后,有半年没找到工作。他爱赌钱,一没钱就向家里借。但是他的父母也不了解他的近况,只是说像他那样的孩子是绝不会自杀的。”

“他爸妈是在间接地告诉我们他是被杀的吧?那起小型伤害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警部补粗声地向森下问道,与对我和火村说话时使用的语气截然不同。

森下口齿伶俐地回答:“是喝酒时打架闹事,不是什么大事。四年前,他因为一件小事在酒馆与邻座的客人争吵,并用拳头打了对方。对方被打掉了两颗门牙。案子被移交到检察院,但是没有被起诉,他只有这一个前科。”

“四年前他在酒馆打架?我不认为那和这次的事件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他和工厂老板小林有什么关系吗?”我问道。

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工厂成为案发现场。

“我们有必要询问一下小林,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关于川又进一的线索,对吧?”鲛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起头来说,“喂,森下,你不是说搞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其他信息?”

“解剖结果已经递交总部,死者服用了安眠药。”

“安眠药?不是他自己要吃的,而是被强制吃下去的吧?”

没错。上吊自杀前,死者为和今生诀别而喝酒并不奇怪,但是吃安眠药却不合理,看来这次事件还是一起杀人事件。凶手用手铐和绳索控制住被害人之前,先下药让他睡着。而且,凶手实施犯罪时需要各种必备物品。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计划缜密的杀人事件。

“这个凶手真白痴。”鲛山喃喃自语。

“凶手大费周章地掩饰现场,把死者伪装成上吊自杀。但是杀人前让被害人吃安眠药的话,一切准备不都白费了吗?如果司法解剖检测出安眠药的话,警方就马上会判断出凶手是先让被害人睡着,然后把他捆绑后吊死的。”

“有栖川先生说得对,凶手计划周密,却在关键地方办了蠢事。”森下赞同我的看法。

火村用食指在嘴唇上划来划去,沉默不语。他是在沉思吗?

“火村老师,可以出去了吗?这里跟桑拿浴室一样啊!”

鲛山哀求般地对副教授说。他肯放低姿态像管家一样对待火村,是很少见的。也许他是怕热。

我们走出了“桑拿室”,来到户外。怡人的风吹来,鲛山一副放松的表情。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茅野刑警。他和辖区警署里的其他刑警搭档,正在四处打探消息、寻找线索。他和森下的类型不同,是刑警小组里最强悍的硬汉。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扇着扇子,迈着外八字步悠然踱来,仿佛是从黑泽明的电影《野良犬》里走出来的人物。看到鲛山后,他打了个招呼:“主任。”

“我听说了一件怪事,是关于那个溜走的男人的下落。啊,太热了,9月都快过去一半了,今天气温怎么还是三十摄氏度?”

他在我们面前站住后,开始讲述那件怪事。

“住在工厂斜对面的桑原看到可疑人物是在晚上11点20分,那人拐弯后向北走了。根据我在四周打探的结果,有位太太说她丈夫是在这个时间段下班回的家。于是我给她丈夫打了个电话……”

据她丈夫说,他在11点20分前后路过工厂门前,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与其他人擦肩而过,也没有在走路时超越过谁。

“可疑人物会不会是走在那位丈夫的身后?”

我刚一插嘴,茅野就挥着扇子否定道:“不不。因为最近不大太平,所以他在走夜路时,经常观察前后有没有奇怪的人或者脚步声,已经变得神经质了。昨天晚上他也是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没有看到任何人。那位丈夫很肯定地说,他路过工厂门前是在11点20分左右。由于担心错过11点半的电视节目,他走路时看了好几次手表,因此他的话好像是可靠的。目击者却做证说可疑人物是在11点20分走出大门的,这个说法没问题吗?”

“桑原夫妇是这样断言的。”鲛山回答。

“这就出现矛盾了。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搞错了。如果大家的说法都对的话,那可疑人物在拐弯之后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我想亲自去问问那位丈夫。”

“他说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家,我们已经约好在晚上7点去询问他。到时候我去。”

茅野真是考虑周到。

“好,那就拜托了。话说回来,警部还回调查本部吗?”鲛山回过头来向森下问道,船曳警部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警部在获得川又进一的身份信息后非常兴奋,急忙去见他的父母了。”

“‘海怪’老大亲自去吗?为什么?”

直到黄昏时分,警部亲口告诉我们他之所以亲自前去的理由之前,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4

调查总部位于大道筋和大小路[3]交叉地带的堺北警署。我们一走进警署的办公室,背靠窗户坐着的船曳警部便连忙起身。“海怪”这个绰号源自他锃亮的光头,以及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上两道像拱门一样的裤子背带。[4]

“我是大约二十分钟之前回来的。你们辛苦了,到这边的椅子上来坐吧。”

大家坐成一排,外面的暮色渐深,可以听到阪堺线的路面电车经过时发出的声响。

“这是空啤酒罐上留下的指纹,是在案发现场采集到的。死者的掌纹也清楚地印在了上面。顺带提一下,死者看起来是惯用右手的。”

警部从文件堆里拿出一份拷贝文件递给我们,火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右手比左手灵活的人当然是用右手拿啤酒罐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火村听我这样问道,不屑地“哼”了一声。

“惯用右手的人喝啤酒时,首先要用左手拿起啤酒罐,然后用右手去拉起罐子上的拉环吧?”

“啊,是这样……”

只要川又的拇指没受伤,就可以用右手去拉罐子的拉环,所以啤酒罐上应该留下他左手的指纹和掌纹。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那么一定是其他人把啤酒罐打开后递给了川又。

这又不是塑料瓶装的乌龙茶,而是罐装啤酒,一旦打开,就要立即饮用。也就是说,在现场除了川又,还有其他人。或者是在其他地方,那个人让川又喝下啤酒,然后用安眠药让他睡着后把他运到了案发现场。无论是哪种情况,那个人肯定进入了现场。

“看来还是杀人事件,从残留在啤酒罐内的微量啤酒里也检测出了药物的成分。您知不知道警方如何称呼这次事件?”

调查总部的门前挂着写有“伪装缢死案调查总部”字样的牌子,“伪装缢死”是警方对本次事件的定性。

“综合所有情况来分析,肯定不会是自杀。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川又进一称作被害人。必须仔细调查一下他的现在和过去,从中找出破案的线索。”

除了四年前的那起没有被起诉的伤害事件之外,川又并没有其他前科。火村想了一下,觉得这有些不对劲儿。

“关于被害人的情况,您知道些什么吗?”

嘴唇弯曲成八字形的警部点了点头。

“大约十六年前,我还在城东署刑事课的时候,见过川又,当时我在调查一起抢劫杀人案。”

“这么久的事了,您还记得相关案件里的人啊?只听到名字马上就能想起来,真不愧是刑警啊。”我敬佩地说。

警部马上否认说:“过奖了,有栖川先生。这完全是巧合。我的朋友中也有一个人叫川又进一,和他名字一样,所以就记住了。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是印象再深刻的案件,不会连人名都能记住……”

“怎么个印象深刻法?”鲛山问道,看来他也不清楚十六年前的那个案子。

“鲛山,你犯什么糊涂,你不记得了吗?当时在畋野[5]发生过一起七十六岁独居老人的遇害案。”

“是那个像迷魂阵一样、让人如堕五里雾中的事件吗?”

“是呀,是呀。”船曳露出不满的神情,“独居老妇人遇害案在去年时效到期了。去年5月前后,记者们在警察总部转来转去地说时效马上就要到期了。哎呀哎呀,这些人真是烦死人。”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敲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夹,这些文件夹都是从资料库里拿出来的。

那起事件发生于1991年5月13日,在城东区畋野有一位名叫薮田滨子的老太太,她是靠着死去丈夫的遗产放债为生的。她的住宅遭到强盗入室抢劫。歹徒用刀把她刺死后,抢了她家里的财物逃走。由于被害人身亡,警方并不清楚歹徒到底抢走了多少财物。但可以肯定抢到的钱其实并不多,因为薮田滨子藏在床下的保险柜里还放着数百万日元。由于她隐藏得非常巧妙,歹徒好像没能发现。从遗体的面部被人用毛巾蒙住这一点来看,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我们推测是住在她家附近的人干的,这个人欠了被害人的钱,正苦于手头紧的时候,得知她有一笔财产。当时我还是辖区内的一个新手,从总部来的经验老到的刑警正在严格训练我呢。先不说这些了。当时调查遇到了困难。被害人放债时比较讲良心,客户们的素质也较好,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纠纷。所以警方就开始调查住在她家附近的品行不端的人,终于发现了嫌疑人。”

那个人就是川又进一。

“他有大学学籍,但是很少去学校,平时住在廉价公寓里。那时我的辖区内常发生入室盗窃案,陆续有人提供线索,说看到与川又很像的男人们从现场逃走,不过证词内容大都模糊不清,警方的侦查只能停留在调查取证阶段。这时出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嫌犯从卫生间的窗户进入房间的路线以及目标选择方式都酷似那几起入室抢劫案。我们分析后认为,也许那些家伙正在偷东西时被发现了,于是凶相毕露了。”

火村打断了船曳警部的话。

“刚才在提到入室盗窃案的嫌疑人时,您用的词是‘男人们’以及‘那些家伙’,是吧?”

“对,我是这样说了。当时,川又和他的一个朋友住在一起。那个朋友叫金泽素之,是川又在大学里认识的。可能是和这个家伙一起干的坏事吧。”

“我可以看一下吗?”火村拿起资料,一边翻看,一边继续询问,“警方怀疑川又和金泽的理由是什么?”

“金泽曾经出入过薮田滨子的家。他在送餐公司打过工,在送外卖时认识了被害人。他在接受警方调查时曾经说,薮田滨子觉得他长得和自己死去的丈夫年轻时的样子很像,所以很喜欢他,经常请他喝茶,或者送些小点心给他吃。不过薮田滨子并没有给过他零花钱,或者把一些数额小的钱借给他。他说的是否属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们推测,他一定是在和被害人接触的过程中,得知她家里有一笔巨款。”

金泽在知道了这个信息之后,就让自己的朋友川又入室盗窃,或者是川又听说了这个信息之后去怂恿他。到底是谁怂恿谁,就由警察去判断吧。

“他们是在白天作案,时间是下午1点到3点之间,是在被害人外出之后实施的吧?”

“那天,被害人本来计划要去京都的朋友家玩。可是要去的前一天晚上,朋友打电话通知说明天有事,所以被害人就决定改去梅田购物。她回家的时候正好与入室盗窃的歹徒不期而遇,于是遇害……情况就是这样。我现在重新读这些资料,以前模糊的记忆又鲜活起来,那时候的我就像现在的森下一样,意气风发。”

那也是船曳警部头发还茂密的时候吧。

“金泽知道那天被害人要去京都吗?”

“案发前一天他们见了面,因此从薮田滨子的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也并不奇怪。而且从入室盗窃发展到抢劫杀人,凶手和被害人认识的可能性极大。如果不是这样,凶手用不着去杀死那位七十六岁的老妇人吧。”

“像疯狗一样的疯子也是有的。”火村不以为然地说。他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在嘲笑“这世上并没有天生的坏人”这种看法。

“话虽如此……”副教授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虽然警方调查了金泽和川又,但是证据不足,没法逮捕他们,对吧?”

“很遗憾,警方没有掌握关键性的证据,他们坚持说事发时他们正在南街[6]一带转悠,并一家又一家地到各个游戏中心玩乐。他们说的这种情况警方无法调查,虽然觉得他们是在撒谎,却无法提出反证,因为没有物证和人证。警方暂时监控了一下他们的动向,但他们连一丝马脚也没有露出来。那次事件之后,频繁发生的入室盗窃虽然戛然而止,但事件的真相仍未水落石出。”

船曳说到这里,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神情。

火村默默地读着资料,于是就改由我来提问:“入室盗窃案中,既然有目击者看到嫌疑人逃走,那么警方没有让目击者和川又当面对质吗?”

“有哇。但是没有什么用。目击者看到的是那两个人戴着头套的样子。”

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假如入室盗窃中的犯人真的是川又和金泽,而且他们戴着头套反复作案,那么他们在潜入薮田滨子的家时应该也是这副打扮。他们和被害人不期而遇时,被害人应该看不到他们的面部,那么他们没有必要杀死她吧?”

“就算他们把自己的面部给遮住了,但是被害人从他们的体形和动作也可以判断出来是谁。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确实如此,我能理解了。

“船曳先生认为川又进一是那次抢劫杀人案的凶手。那么,和这次的事件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呢?”

“两者到底有没有关联,现在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只是再次看到川又这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名字,不禁感到很吃惊。”

“嗯,那么您去见他的父母,是因为对十六年前的那次事件有兴趣才去的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现在我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为时效已经过期的案子出差,我是为了弄清楚他被杀的内幕,想去听听他的父母都会说些什么。”

“比如他的人际关系之类的?”

“当然,这个也包含在内。”

“船曳先生应该对金泽素之这个人有印象。”

“我曾想金泽和川又至今也有来往吧?我很有兴趣知道十六年前在抢劫杀人之后,他们是形成了命运共同体、继续密切接触呢,还是彻底断了联系?我一直深信抢劫杀人就是他们干的。”

“没有什么流言说他们就是凶手吗?”

“有哇,警察每天去他们那里,周围立刻就传开了,我们倒不是故意这样做的。金泽抗议说‘求求你们,不要给我添麻烦了’。不过流言也只是暂时的,不久就平息了。他们一起从大学退学,并搬了家。”

“这之后呢?还有他们的什么消息?”

“警方短期关注了一阵子他们的动向,但毕竟不能一直关注下去。川又进一为找工作去了东京。金泽素之自称要长长见识,便去了美国,之后就音讯全无了。”

“金泽现在在美国吗?”

“去了一年半左右就回来了。刚才我听川又的父母说,金泽和川又继续联系了一阵子,这个‘一阵子’指五六年,之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川又的父母很熟悉儿子的情况嘛。”

“川又进一有段时期经常换工作,手里的钱一花光就回家待一阵子,所以父母对他的情况也有一定了解。可是他四年前离家外出后,只是到了年终岁尾才打个电话回家。所以他的父母不清楚他这几年到底在做什么。电话有时从东京打来,有时从名古屋打来,他就像在风中飘零一样,总之居无定所。”

听到这里,火村吹起了口哨儿,那是鲍勃·迪伦的歌曲《风中飘零》。

接着火村说:“警部非常关注金泽吧?很想找到他吧?”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

火村喜出望外,急忙合上资料说:“啊,太好了,真快啊!”

“因为他不是逃亡者嘛。”警部发出一声嘲讽似的嗤笑,“他现在在大阪,这位曾被怀疑是杀人犯的品行不端的学生,如今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社长了。”

时光过去了十六年,人也会发生变化的。

“火村老师有没有对金泽素之这个人产生兴趣?”

“有必要去见见他,因为他和被杀的川又进一关系密切。”

“那我们马上出发吧,我带您去见金泽社长。”

“啊?”鲛山一脸惊讶,他没想到船曳警部又要出去吧。

“今天的调查会议很晚才会开,我让茅野在夜里11点20分前后到现场去调查一下,看看在这个时间段里都能看到些什么。他回来后就到半夜了,等那时再开个会。通知一下课长,让他也来参加。鲛山,你看一下这个资料。大家给我打起精神加油干!”

说完,船曳警部拨弄了一下他大肚子上的背带,发出“啪”的声响。

5

船曳警部亲自驾车带我们去大阪,沿着阪神高速公路的堺线路段向北驶去。精神亢奋的警部一边以接近限速的速度驾车飞驰,一边对我们说:“在老师们去访问前,森下传来消息说,他听到了一件让人很感兴趣的事。”

“警部开得太快了吧?”我感到不安。

火村却镇定地问:“是什么事?”

“案发前一天,也就是前天晚上11点刚过,有人在现场附近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目击者当时正开车去接在外游玩的女儿,途中经过那家工厂的大门时,车子从一个穿着黑色外衣的陌生人身边驶过。当时,那个陌生男子正自西向东步行,在车辆靠近时马上用手挡住自己的脸。目击者以为是车头大灯的亮光太晃眼的缘故,但是觉得没必要把脸也给挡住啊,实在是太夸张了。”

前天晚上的那个人是自西向东走,那么与事件当晚的嫌疑人是同一方向。

“除了穿着黑色外衣以外,还看到他有什么其他特征吗?”

“目击者说由于自己快速开车驶过,对那个人的高矮胖瘦等情况一概没有留下印象。不过我们不能忽视他提供的这条信息。警方在附近没有找到这个黑衣人,也没有人承认那个人就是自己。仿佛那个黑衣人是为第二天的事去预先勘察似的。”

这可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顺便提一下,当森下去问桑原棱介有没有看到过这个黑衣人时,桑原回答说:“我没有一直都在看着窗外啊。”

在信浓桥出口下了高速公路后,汽车驶向新町方向。金泽素之的公司总部不久前搬进了一栋新建的大楼,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他与在美国时认识的朋友一起合伙做事业,从美国进口冷冻食品,然后批发给餐饮连锁店……去美国是一场改变了他人生的旅行吗?

我们来到二楼,推开一扇写有“株式会社金泽得利卡”字样的门,坐在电脑前的公司职员们扭头注视着我们。虽然已经快到傍晚7点了,但是几乎所有的座位上都坐着人。

“是船曳先生吗?请到旁边的房间来谈吧。”

一位娃娃脸的男子站了起来,他的嘴唇上蓄着虚张声势的胡须。与我们的预想不同,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粗野之色,反倒显得温文尔雅。

娃娃脸蓄须男子的厚嘴唇上浮现出笑意,向我们走来,然后把我们统统都请进了旁边的会客室。他是不想让公司职员们看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吧。待倒茶的女职员离开后,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说:“川又的事太令人震惊了,死得真是太不寻常了。我听说他好像是被杀的,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脑海里一片空白”这句短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普及了?最近,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句话,与“感动得起鸡皮疙瘩”这句话并列当今日本最老套俗气的用语。

船曳沉默了片刻,可能他心中正琢磨呢:“看到我的脸孔,听到我的名字,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金泽虽然与警部面对面坐着,却无丝毫不安之色,仿佛十六年前的事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警部清了清嗓子后开始询问:“从大学时代起,你就和川又先生认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的脾气很好,我们住在同一间公寓里,由于我们都没钱,穷困潦倒的时候多,但还是互相寻开心说总会有办法的。他的朋友并不多,好赌这一点有些令人担心。”

金泽重复着关于川又的这些内容。虽然他能言善辩,但是传递给我们的有用信息却没有增加多少。我们听得极不耐烦。他说的尽是不得罪人的话,然而对他和川又在十六年前因为抢劫杀人案被警方调查的事却只字不提。

“听说你到了美国后就不再和他联系,你回国后也几乎没有见过他,对吗?”

“对。不过,上个月的月末我们通了个电话。”

这个回答真是出乎我们的预料,警部差点儿把喝了一半的煎茶喷了出来,火村则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位极有可能是抢劫杀人犯的男子的侧脸。

“最近你和他联系过了吗?在哪里?怎么联系的?”

金泽发出一声轻叹,稍稍放低声音说:“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好久不见’,像是知道我办了这家公司,想重温一下往日的情谊。我邀请他一起去吃个饭,他却谢绝说改天吧。此后就没有电话联系了。关于他的近况和联络方式吗?我问了,但是他好像不太想说。我感觉他好像过得不太顺利。”

“金泽先生现在成功了,那他自然觉得和你没有共同语言了。”

警部顺着金泽的话附和着。不过我觉得很奇怪,如果老朋友现在如此成功耀眼,那么川又用不着特意打来电话吧。

金泽实际上不想说电话的事吧?

金泽之所以把这件事主动告诉我们,可能是因为公司职员向他汇报过“川又先生打来电话找社长”,与其让警察从公司职员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还不如自己先说出来比较好。

“我的成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说你做的是进口美国食材的生意,是在美国时想到要做这个的吗?”不知是谈话已经进入了闲聊阶段,还是为了让金泽放松警惕而采取的一种策略,警部开始用舒缓的语调发问。

“我买了一张单程的赴美机票,做了一次穷游大冒险。途中,在洛杉矶我结识了一位日裔的朋友,他的父亲是一家食品加工厂的工厂主。他让我在他父亲的工厂打工赚生活费。多亏了他,在我心里沉睡着的创业精神才被唤醒。您看过美国超市里的食品专柜吗?冷冻食品的柜台前,顾客熙熙攘攘的。美国人在家里不太做复杂的料理,只在讲排场时才做奢华的火鸡宴,这种时候所用的食材都是冷冻食品。刚看到这些的时候,我想,这怎么行呢?不过,我预料到这种风尚以后会蔓延到日本去。而且我当时比较穷,只好以吃冷冻食品为主。看着比萨、意大利面、炸鸡这些食品,我想,这些虽然现在在日本不流行,但以后会受到欢迎吧。总之,我有很多这类发现,于是真正的研究精神就在我的心中萌芽了。”

真不愧是警部,这时打断了他的话,突然问道:“请你回顾一下大学时代的事吧,当时你们住的公寓附近,一个有钱的老妇人被杀了,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金泽轻轻点头:“有这回事。”

“那时你和川又没有感到不愉快吗?”

金泽的反应令人惊讶。他仔细端详着、小声嘀咕着,然后徐徐抬起下巴,向警部问道:“那时的刑警就是您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吗?

“十六年没见,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以这种形式再会,我们真是有缘啊!”

“不,这可不是有缘。”

金泽明显用错了词,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那件事令人很不愉快。那时,在我们住处的附近经常发生入室盗窃案,有流言说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干的。由于我和川又经常在一起,所以我们受到了猜疑,对吧?”

他向至今仍然把他们当作真凶的警部寻求答案。

“说是流言可不对,确实有目击证人说看到两个年轻男子从入室盗窃案的现场逃走。川又给你打电话时没提到那件事吗?”

“我们通电话的时间并不长,没有提到那件事。并且像我刚才说的,那件事并不令人愉快。”

“我们哪……”警部说到这里,突然噤口不言,留下一小段空白时间,以便让对方感到不安,这是一种策略。过了一会儿,警部用讶异的口吻继续说:“我们也许犯了个大错呢,虽然你和川又常在一起,但不一定就是你伙同川又干的。我原本怀疑是不是有赌博习惯的川又因为缺少赌资而去盗窃呢?不过他的同伙不是你,那太好了。现在他已经死了,你能把你知道的以及能想到的都如实地告诉我们吗?直说吧,川又是凶手吗?”

如果他们就是真凶,那么金泽现在处于必须二选一的境地:是庆幸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把罪责都推到川又身上呢,还是彻底否认川又和整个事件有关联。

虽然留给他回答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却有思考的余地,他可能会在心中盘算到底选择哪种回答才更安全吧。

“不,他是冤枉的。事发时,我和川又正在南街一带玩儿。”

“是他拜托你不要说的吧?这样一来你就不会说真话了吧?”

警部步步紧逼,金泽的回答依旧不变。这是当然的,因为警察并没有拿出新的证据来,他自然不会彻底坦白。

“可以问您一下吗?”金泽压低声音说,“为什么您会提起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事?我无法理解。这和川又被杀有关系吗?”他一改温文尔雅的态度,面露挑衅之色,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我们会搜集各种信息,特别是在初期调查阶段。至于到底有没有关联,那都留到以后去考虑,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

“所以十六年前的我们也受到了怀疑吗?我问得有点儿冒昧,失礼了。”

金泽轻描淡写地道歉,想结束这个话题,警部却紧紧地抓住不放:“不瞒你说,金泽先生,我认为由于那次事件导致你和川又之间的关系不和。你们之所以断了联系,是因为在案发后你们互相有过这类抱怨,‘都怪你,我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关我什么事?’你们这样说过,对不对?”

“这只是您的想象,毫无根据。”

“就连想象这类信息刑警也会收集的,我们的工作就是不招人待见的。你和川又之间有纠纷,不是吗?”警部咬住不放,“川又为什么突然和你联系?”

“您真是缠人,我和川又不可能有什么纠纷!”

“没有纠纷吗?很好。那么你告诉我,昨天晚上10点到11点半之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您是问我当时在不在案发现场吗?”

金泽用右手托住脖子,像是非常惊愕似的摇着头,不过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坦率地说:“昨天晚上我带公司的总务部长和人事课长到北滨的料亭[7]吃饭。今年秋天,公司计划会有大变动,所以要商量一下。我想从容地谈话,就去那家常去的店尽兴。我当时先去了其他一个地方,回来时是在晚上7点之后,然后马上去了公司,到料亭时是在7点半左右吧。我们在那里吃饭一直到晚上10点。你问我在这之后又去了哪里?之后我和他们告别,然后一个人去了北街的一家店小酌了一把。我还没有结婚,一个人比较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据他所说,在料亭吃完饭之后,他一个人又来到位于曾根崎[8]的一家小酒吧,从10点半到11点多这段时间,都在那里和关系要好的老板喝酒闲聊,之后在11点45分左右回到了丰中市内的家。

这个回答真是滴水不漏。

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金泽素之并不是杀死川又进一的凶手。在警方推定的川又进一死亡的时间段里,他正在北滨的料亭和部下在一起。另外,桑原夫妇在11点20分左右看到的可疑人影也不可能是他。11点已过还在梅田附近逗留的他,不可能在不到二十分钟之内赶到位于堺市郊外的案发现场,除非他是坐直升飞机过去的。

“我们可以向总务部长和人事课长确认一下你们去料亭的事吗?”

他极不情愿地答应了,可是因为有顾虑,便要求我们在向那两个人进行确认时,不要说是进行杀人案中不在现场的证据调查,而要说成是被牵扯进一起微不足道的交通事故。警部同意了,于是他把料亭和酒吧的名字和地址写下来给我们。

“顺便问一下,前天你在哪里?”

警部这样问是因为有目击者称案发前夜在现场附近看到过一个身穿黑衣的陌生人。

“您是想掌握凶手在前天的动态吗?嗯……前天没有什么,我在晚上8点半左右下班,然后马上就回家了。这个回答你不会满意吧?”

“可能稍微有些不满意。”

火村开口说道,金泽慌忙转过头去看他。

“警部问的是你前天的行动,不是你前天晚上的行动。”

金泽不为所动,他很自信地认为在这点小事上这么说并不算是失言。

“因为‘晚上10点到11点’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我才会说我下班之后都做了什么。至于白天嘛,我白天一直在办公室,那天有三个会议赶在一起,除午饭时间外,我没有外出。”

“那么你昨天都干什么了?刚才你说过,去料亭吃饭之前你先去了其他地方,是吧?”

“是。昨天下午3点到5点,我到堺市市内见一个客户去了。”

他是去和当地一家餐馆的老板进行商务洽谈,虽然有可能只是偶然,不过却和案发地的堺市牵扯到了一起,如果他当时是一个人行动的话,那么……

“洽谈顺利结束后,我开车在堺市周围转了转,我想在那一带找一个可供我随意使用的仓库。要是有合适的土地,我也可以自己建一个,就东张西望地四处寻找。”

结果他只是在那一带开车兜风,对警方了解他当时在哪儿以及都做了什么并没有什么帮助。7点之后他回到了公司,那么到将近6点半时他应该还在堺市市内。这样一来,在川又进一的死亡推断时间上,即使存在一定的误差,但是给提前到6点半终究还是没有道理的。

“各位,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在何时何地都做了些什么吗?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日志拷贝一份给你们。”

金泽说着,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深深地靠在沙发上,他有逐渐暴露出本来面目的迹象。

连十六年前的事件都解决不了,这样的警察能有什么作为?就凭你们能抓住我?金泽脸上这副嘲弄的神情难道只是我的错觉吗?

“要是没有其他要问的,我就把部长和课长叫来了,请你们保密,不要告诉他们是在调查杀人案。”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火村阻止想要站起来的金泽。

“能告诉我你在美国到底待了多长时间吗?”

“一年……零六个月吧。”

他们这段对话的含义令人摸不着头脑。

金泽把两名部下喊来,在他们做证期间,他离开了。我应该说果然如此吗?金泽深藏不露,并没有露出马脚。如果我们去料亭和酒吧询问,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百忙之中,打搅你了。”警部压抑着遗憾之情说道。

金泽则从容地回答说:“没能帮上忙真是万分遗憾,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请随时联系我。”

我们回到车上,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就去一趟料亭和酒吧试试看吧,不过从那里找到突破口的希望很渺茫。

“啊,真累啊,不过身为刑警不能为这么点儿事去抱怨。看来金泽对十六年前的抢劫杀人死不承认,诉讼时效到期了也不松口。”

“您说什么呢,警部?”火村一脸惊讶地说,“诉讼时效还没有过期呢!”

“老师,您才是在说什么呢!杀人案件的公诉时效是十五年,已经在去年5月到期了。”

“这是川又的诉讼时效到期了,金泽的可没有到期!他自己不是说在美国待了一年半吗?在国外期间,诉讼时效是停止的。”

“啊!”警部敲着他那宽阔的额头,“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可真是糊涂了!”

我也没注意到这一点,虽然我曾在电视综艺节目里听过相关的介绍。

“这样的话,会演变成什么结果?这两个人如果是抢劫杀人犯的话,只有川又因为诉讼时效到期可以逃脱,而金泽还有被逮捕起诉的可能性。川又如果借此威胁金泽,那么金泽就会……”“金泽认为如果把十六年前的事说出去,那么只有他自己会被逮捕吧?有栖川先生。”

虽然在很大程度上,这只是我们的想象,却可以把它看作是金泽的杀人动机。不过接下来,我们也从料亭和酒吧那里获得了那天晚上金泽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6

我们回到堺北警署时已经是夜里11点前后,包括茅野在内的很多调查人员还没有返回。看到我们后,鲛山警部补立即通知我们说已经知道川又住在哪里了。一位住在之江区的某公寓房东在看到晚上7点的新闻中播放的川又的照片后,急忙把川又的住所报告给了警察,现在前往那里的刑警们还在忙碌地进行调查。这种情形之下,调查会议只能在午夜零点之后召开了。

晚上11点半,茅野从案发现场发来消息,说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新情况。“你马上回来。”警部用稍显疲惫的声音指示道。

“今天我还没喝一杯呢。”

火村像呓语一样嘟哝着走向自动咖啡售货机。回到这里之前,我们吃了点儿晚饭,但是对他来说还不够,那么我也陪着他吧。

在靠近自动售货机的座椅上坐下后,火村找了一下烟灰缸,然后抽起了骆驼牌香烟。抽了一支烟后,他惬意地摇头晃脑起来,这时森下走了过来。

“你在案发现场附近打探到什么新的消息没有?”我问道。

森下一边向自动售货机投币,一边回答说:“没有什么太大收获。现在只知道那一带的行人很少,就算在白天也看不到多少人,因此,如果有陌生人在那里出现,就会非常显眼。”

“凶手应该非常熟悉这些吧?他应该早就知道在那有一家废弃的旧工厂,也相当了解那一带的地理情况。”

这样说着,我又想起了金泽的话。昨天黄昏,他为了找到能供他随意使用的仓库,驾车在堺市周围行驶。可能他以前也像这样在现场附近做过调查。

“这个案子真令人头痛。”森下喝着咖啡,一脸苦相,“有人看到过凶手的影子,那个人影却在拐角转了一个弯后消失了。”

茅野接话说:“真是古怪。”那个家住在工厂一角的对面、当时正要回家的公司职员的证词与桑原夫妻的证词有不一致的地方,所以警方不能揪住凶手的马脚。

“在拐角转了一个弯后消失了……你这话说得不对啊,因为桑原夫妻看到的是转弯之后的一条长长的影子。”

“有栖川先生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能注意到。但是,桑原夫妻在看对面工厂的时候,影子并没有进入工厂。”森下说。

“有点儿意思。”火村叼着烟说。

“什么有点儿意思?您是想说的确如此吧?”警部说。

火村用手指夹着香烟说:“正如森下所说,他们在看的时候,影子并没有进入工厂。桑原夫人看到的并不是可疑人物。”

“话虽如此,这条影子是从杀人案件现场悄悄溜出去的。桑原夫妻的目击证词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从杀人现场出去的人影转了一个弯,在柏油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人影后离开了。这样的话,就会认为是凶手消失了吧?可是人是不可能消失的,还有其他人会看到那个人。因此,他们的证词一定有一个是错误的。”

证词一定有一个是错误的……但桑原夫妻可是一起看到的那条长长的影子啊。

“很简单,桑原棱介或是公司职员的证词,其中有一个是假的。到底哪个是假的呢?”

“那是不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搞错了,或者是做了伪证?”森下晃着刘海儿问道。

火村把已经抽短了的烟放进烟灰缸。

“不清楚。如果是有人说了谎,那么明显是故意扰乱调查进程。这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是和事件有关系的。那名公司职员是什么样的人物?”

“据茅野说,他在大阪市内的纤维批发店上班,四十岁左右。听说昨天他们公司要盘点存货,所以加班到很晚,他不认识川又进一。”

“那桑原棱介呢?”

“我们在四处找线索时,得到了有关桑原的各种信息。他有一个饶舌的姑妈;他是熊本出身,家里开了一个造酒的作坊,他是家里的老三;从神户大学毕业后,他到大阪的商社就职;在公司同事策划的联谊会上认识了现在的夫人,然后成为上门女婿;六年前他们结了婚,结婚后因为要继承连锁杂货店,所以他就从商社辞职了。”

虽然无法判断这条信息的价值,但是桑原的经历让人感觉与川又并没有什么关联。即使他们年纪相同,但是上的学校并不一样。

“等一下,火村。的确,假如是桑原棱介说谎,那么就能够说明可疑人物为何消失不见了。桑原夫人看到的长长的影子,其实是下班回家途中的那个公司职员吧?”

“对,还有一个好消息,根据司法解剖结果,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是晚上10点前后,但是凶手为什么要在空荡荡的现场逗留到11点20分呢?答案很明显,凶手并没有那样做。11点20分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原来如此。有道理。

“金泽在案发前一天夜里的行动也有让人搞不懂的地方,那是为什么呢?想必当时他就在现场吧?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有人证明说11点以后在现场附近看到过一名陌生男子,想必那个陌生男子就是金泽吧。”

“你是说他要预先勘查一下要实施犯罪的现场?”

“有可能。但是,他为什么要故意选择在夜里11点做这种事呢?除了为实施犯罪提前做一下现场勘查,还有为了让桑原棱介做伪证成功而预先排练一下的考虑在内吧?为防止失败,让桑原棱介预先演练一下如何把看不见、听不着的事情假装能看到、能听到。”

副教授今天真是劲头儿十足。

“有道理。不过为什么桑原要撒这个谎,让人无法理解。假定他就是凶手,他为了掩饰真正的犯罪时间而做了伪证?怎么可能,用不着这样吧?假如连他受伤都是假的,那说不定医生和他妻子也是他的同伙了。”

左脚脚踝骨折、只能靠拄拐杖行走的人是不可能进行那么复杂的犯罪的。

“就算他不能亲自去做,但是可以帮助真正的实施者去实施犯罪啊。”

“真正的实施者是谁?你这是直指金泽素之嘛。桑原和金泽之间可没有什么关联啊!”

“这不一定吧?说不定他们之间有关联呢。”

他们之间有没有关联,我们现在即使就此进行讨论也来不及了,还是先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吧。可是,还有其他问题。

“真是令人无法理解。桑原在证词里说在他11点20分看到了奇怪的人影,那他为什么要当金泽的助攻?在这一点上就算撒了个拙劣的谎,可是警方一调查死者的遗体就能推断出准确的死亡时间,所以这可成不了金泽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不,这个不在现场的手法伪造得很巧妙。金泽不在现场的证据是做了两手准备的。第一,案发时他正在和部下吃饭。第二,到11点为止他都在酒吧,目击者看到可疑人物时他并不在现场。第二条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可能是桑原棱介帮了他的忙。”

“金泽一定会说这都是你毫无根据的想象。”

“如果桑原和金泽以及川又之间存在某种关联,那么就会有根据了。”

我认为火村的说法虽然不一定绝对正确,但是可能性非常大。

可是,桑原与金泽能在杀人案中联手,他们之间不可能是通过熟人介绍认识的,一定有其他更紧密的纽带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另外,我认为金泽和桑原因为不同的原因对川又怀有敌意,又因为某种缘故,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以至于成了共犯。这么一想,也是合乎情理的。因此,有必要查明金泽、桑原、川又三人之间是在何处以及因为什么原因产生了联系。

“我们先假设桑原为金泽做了伪证,可是,这不是只能证实他在金泽的第二条不在现场的证据中帮助了金泽吗?在关键性的犯罪时刻,晚上10点时,金泽正在北滨的料亭里吃饭,这个事实是无法动摇的。这一点你如何解释?难道总务部长、人事课长、料亭老板娘、女招待、厨师长,大家都在撒谎吗?”

“如何解释?你用不着这样谴责我吧?”火村苦笑着说,“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说谎,这是不可能的。金泽一定还有其他的小伎俩,他还搞了什么花样呢?有栖川先生,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是想借用一下推理作家的智慧吗?我质问他,却遭到他的反问。唉,罢了罢了。

证人没有撒谎。到犯罪现场好像也没有隐秘的最短路线。那个工厂好像也确实就是犯罪现场。假如,假如……

“请给一下提示。”

森下突然冒失地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要是鲛山警部补在旁边的话,一定会用手里的扇子照着他的后脑勺拍下去。

“我可不是猜谜节目的主持人,给不了什么提示。不过这次事件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呢?如果沿着这个思路,说不定可以找到线索。”

“最显著的特征是伪装成上吊自杀?”

火村一手拿着纸杯,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向森下。

“对。不过把勒死伪装成自杀身亡是多此一举。他们应该不会那样做的。”

“把川又的手脚捆住、封住他的嘴是多此一举吗?”我问。

这回他又把食指指向我:“对,那真是多此一举,和让被害人服用安眠药一样多余。可是凶手是不得已这样做的,我们来想一下他这么做的理由……”

这时,从走廊的对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调查川又居住的公寓的警员们带回来了什么重大发现吧。

“看看去。”火村把纸杯使劲儿一扔,然后朝喧闹的地方跑过去。

船曳警部的办公桌周围挤满了人。“我们被摆了一道。”“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话音在他四周此起彼伏。注意到我们的到来,警部把一个东西举了起来。

“出大麻烦了,老师。我们被愚弄了。”

调查员在被害人的公寓里发现了一张陈旧的快照,上面到处都是褶皱和折叠的痕迹。照片里有三个年轻人,季节像是在夏季,三个人都穿着T恤。其中的两个人面对镜头、像孩子一样打出V字形手势,剩下一个戴着太阳镜的人正侧着身子回头看向镜头。

做V字形手势的两个人中,其中有一个左看右看都像金泽素之,另一个则一定是川又进一。

“戴着太阳镜的那个人就是桑原吧?”

火村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仔细看了看,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年轻时代的桑原棱介。可是太阳镜把他的眼睛遮住了,再加上镜头对焦不准,无法确定就是他。

“大概是桑原,感觉是他。”

“你很慎重啊,有栖。八九不离十就是桑原,不过他可以装傻说照片里的人并不是他,只是和他外形相似而已。不过,这真是一张意味深长的照片。”

川又、金泽和桑原。这三人不知在何处有着某种关联。金泽曾说这只是毫无根据的想象,那么现在我们找到证据了。

“川又把这张照片放在相册里了吗?”

面对火村的询问,把照片带回来的堺北署调查员回答道:“不是,被害人留下的东西极少,相册并不漂亮,和各式各样的照片一起塞在一个塑料袋里,这张照片是其中的一张。”

警部的桌子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照片,里面有川又年轻时的旧照和他的近照,都混了在一起。这些都是快照的照片,看起来像是与同事们一起短途旅行时拍的照片也有很多。虽然他并没有把这些照片当成宝贝一样爱惜,却不想扔掉,所以就保留下来了。

其他的照片里并没有金泽和桑原。

“只有这一张照片是线索。这张照片虽然可以给桑原突然一击,但是正如火村老师所说,他会装傻说只是和照片里的人相似而已。不过,这张照片是在何时何地拍的,我们查清楚以后就可以和他们一决胜负了。”

警部下令把照片复印放大,可是放大后的照片除了色彩鲜明度减少了,我们在里面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信息。

三个人的背后是一片空旷,也没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东西,照片上的远景是并不陡峭的连绵的群山,有两辆看起来像是出租车的车辆拍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看清车的顶灯以及车身上都写着什么字。

“这是在某处旅行时拍的吧?”我说,“这些山峦与京阪神一带的有所不同。可能是在旅行中,这些年龄相仿的男孩在意气相投时拍下来的。”

火村对我的说法没什么反应。

“在旅行中拍快照,他们找的背景也太简单了吧?这张照片看起来也不像是在火车站前或巴士站前分别时拍的纪念照。”

“请问……”森下指着照片问道,“这里有一处模糊不清的东西,像是铁路道口信号灯的灯顶部分。”

“道口?是哪里的道口?要是电车的道口,那么应该能拍到电车线吧?”

“不是,警部。这应该不是电车的道口,而是还使用内燃机车地区的道口。”

“这种地方日本不是到处都有吗?他们不可能只是为了拍照,专门去寻找与照片上的群山相符的景色而周游全国吧?简直莫名其妙。”警部嘟囔着。

火村却一边用手指在嘴唇上划来划去,一边出神地看着照片。忽然,他的目光好像在照片上的某个地方停下了。

“这两辆车并不是出租车。”

7

棱介正在阅读营业部提交的本月销售预测报告,这时门铃响了起来,香澄不在家,于是棱介按下与门铃相连的内线电话按钮。

来客是火村和有栖川,就是之前到访过的犯罪学家和推理作家。好像没有警察同行。“请稍等一下。”棱介说着,拄起拐杖慢慢地走下楼梯,花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才来到门口,这让我们颇感不好意思。

“我太太去百货店买东西了,不在家,让你们久等了。今天两位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呢?”

“关于五天前桑原先生看到的可疑人物,我们想再询问一下。你能抽出时间和我们谈谈吗?夫人不在家,可能会更方便谈这个话题。”火村意味深长地说。

棱介把我们请进了房间,他觉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我们被领进门口旁边的客厅。棱介刚要去厨房拿饮品,火村谢绝道:“就不麻烦倒茶了,马上进入正题吧,我们是为了解决事情而来的。”

反正又是同样的一些问题吧,只好强忍着与他们周旋了。棱介做好了精神准备。

“你没对警察说谎吗?要是你有什么话要撤回或者是修正,我们会转达给警方。”

立刻就进入了正题,但是棱介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去掩饰惊惶不安。

“真是没想到,您的意思是说我撒谎了吗?我可没有。”

棱介想毫不畏惧地与犯罪学家火村对视,却没有这个勇气。虽然他并不是被火村睨视着,却能感受到火村的眼神里有一股强大的气场。火村的视线向上稍微瞥了一下,一根白发从头上扬起,被午后的光线照射着,发出银色的光辉。

棱介感到自己已经失态,正陷入惊惶不安之中,眼中的现实世界正变得不真实起来。不仅是火村的白发,就连墙壁壁纸上些许的褶皱、桌子上细密的划痕,都像在用放大镜看一般清晰可见。

“那天晚上,你并没有看到从杀人现场出来的人影。如果真有那个人,除你之外的其他人也应该能看到。”

“您说的这些刑警也问过我,但我只是如实陈述。就算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没有看到过,我没有义务去说明这是为什么,恐怕凶手采取了一些不合常理的行动吧,比如跳进蓄水池逃跑之类的。别误会,我这只是打个脱离常识的比方。”

外面的世界正变得光怪陆离,棱介巧舌如簧,仿佛是他人附体在代替他说话一样。

“这位有栖川先生,怎么样?您既然是推理作家,找出凶手设下的陷阱是您的专长吧?您能完美地解开凶手消失之谜吗?”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不能。”有这样的蠢话吗?我要是推理的行家,就让你坐上飞机飞到西天消失!我真想这么斥责棱介。

“你要是坚持说看到过奇怪的人影那也可以,咱们不争论这个了。我换个问题,你认识被害人川又进一吧?”

“不认识。”

“不,你认识,你应该和川又以及他的朋友金泽素之一起在某个地方待过两个星期。警方已经去那里调查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你家拜访。”

火村从怀中拿出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张照片,以前棱介的身边也有一张相同的。

“这个戴太阳镜的男人就是你,你否认也没有用。我们已经确定了是在何时何地拍的。是在你二十岁的夏天拍的吧?”

火村把棱介想否认照片里的人是自己这一条路给封死了,是在二十岁的夏天拍的也被火村说对了。在火村的天赋面前,一切都别想逃过他的法眼。

“照片里的那两辆车的车顶上虽然装有类似出租车顶灯之类的东西,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只有正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人。这不是出租车,而是教练车。”

警察已经到鸟取县的一家汽车驾驶学校去做调查了。虽然警方并不认为驾校至今还保留着十六年前的学员花名册,但是通过观察照片上的背景,可以确认就是这家驾校。

“你和川又、金泽的出生地以及就读学校都不同,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也完全不一样。虽然看似没有共同之处,却最终有了把你们联系在一起的连接点。大学二年级的夏天,你们三人在这家驾校相识,在为了考取驾照而在驾校宿舍寄宿的两个星期里,你们三个人走到了一起。”

他们三个人当时想在放暑假的时候考取驾照,但是神户周边的驾校都满员了,要想考到驾照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于是就去了这家位于乡下的驾校,并寄宿于此、接受驾考的集中训练。这样既可以快速获得驾照,学费也有优惠。之后,他们想去旅行,一番调查后选定了一条在鸟取县的合适的旅行路线。

“我承认在鸟取学过汽车驾驶,不过对照片里的那两个人没有印象。看照片的拍摄地点,应该是在寄宿过程中和他们说过话而已。我们之间有关系这种说法简直太夸张了。我和他们只不过是碰巧在人生的一个场景中擦肩而过而已。”

“这其中有一个人在你家斜对面被杀,另外一个人也好像与这起事件有关,这很难用‘碰巧’去解释。”

“就是碰巧,如果不是碰巧,那又是什么呢?金泽这个人与事件有没有关联我不清楚。”

“警方怀疑金泽就是凶手。”

“凶手”这个词让棱介心中一紧。

“我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被警方怀疑,但是你这样说好像在说我是他的同伙,不是吗?”

“你,只是、稍微、帮了他一下。你在他指定的时刻,撒谎说你看到了可疑人物。”

这样说着,火村一点点把脸朝棱介靠了过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引诱对方的笑。

“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刻是夜里10点前后。在这个时间里,金泽虽然说他当时在其他地方,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但是你把它粉碎了,问题就在于你的目击证词。你说你在11点20分看到可疑人物从现场出来。你不打算把这个说法撤回吗?”

金泽不在现场的证据崩溃了,这给了棱介沉重一击。

棱介在脑海中回忆起金泽对他说过的话:“你只要做证说在11点20分左右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从工厂出来就可以了,用不着说其他的,也用不着知道我为什么要编造这个假话。这个要求你能接受吗?让我们一起守住现在的幸福吧。到明天你就会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希望你能遵守约定不要说出去,我不打算让你铤而走险。当然,这是我们处理共同危机的一个策略。我说了我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你不要管。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不能自由行动,所以由我去做这件事,你应该感谢我。”

“警察……已经找到金泽杀死川又的证据了吗?”

“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详细地告诉你,但警方已经快要找到了。现在金泽不在现场的证据这个护身符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无处遁形了,马上就会被警方抓住。所以,你用不着害怕他了。”

犯罪学家火村摇身一变,成为循循善诱的神父。

“你要是受到他的威胁,被迫服从他的命令的话,我劝你毫无保留地向警察说出一切。如果不这样做,你将成为他的共犯。请你务必做出明智的选择,这也是为你心爱的妻子着想。”

受到火村这番话的感召,棱介的内心涌起了波涛。

“金泽在犯罪时自己伪造了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完全没有协助他。也许你也不知道他都设下了什么圈套吧?”

确实如此,但是又不能点头表示认可,棱介觉得如鲠在喉。

“我来告诉你吧。”副教授毫不犹豫地说。

“你把调查机密泄露给我,这样可以吗,老师?”

“你用不着有顾虑,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过不了多久,杂志就会刊登附有图解的说明。我先来给你说明一下吧。”

棱介很想知道金泽如何编造不在现场的证据,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暗示自己和金泽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向前欠身听了起来。

“当天下午5点在堺市结束商谈后到7点之后回到公司,这段时间内无法证明金泽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警方认为在这段时间内,金泽和川又进一在某地会合后把川又杀死了。”

“杀人时间是在晚上10点前后?”棱介怯生生地问道。

“失礼了。我换个说法吧。为了在晚上10点吊死川又,金泽准备了各种手段——首先用花言巧语麻痹川又,在某地劝他喝易拉罐啤酒。金泽必须自己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放入安眠药后让川又喝下去。要想成功做到这一点,他肯定费了一番心思。让川又睡着后,他驾车来到你家附近这一带,这里虽然行人稀少,但陌生车辆停在路上也极为扎眼。你回想一下他当时去你家借车库的事。”

——我想借用你家的车库三十分钟。

“由于金泽在事发前一天到那家工厂进行了犯罪实施前的实地勘察,因此把昏睡的川又运来时没有搞错路线和时机。他进入工厂后,可以不受任何人的妨碍、从容不迫地实施犯罪。他只把能证明川又身份的东西拿走,在川又的脖子上套上绳索后,把绳索挂在门把手上。只是,在普通情况下,川又会被当场吊死。为了在自己离开现场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川又的脖子不被绳子勒紧,金泽做了一些手脚。”

火村眼睛一直注视着棱介,观察他的反应,偶尔火村的目光会稍微移动一下。

“他并没有使用最新的器材,在觉得形势紧迫后,必须加速进行这件事,就利用身边的简易工具。他的公司是做冷冻食品业务的,有大量的干冰——哦,你露出惊讶的神色了,好像真不知道他的伪装手段。”

“杀人事件和干冰之间……有什么联系?”

是嗓子觉得辣吗?火村不住地咳嗽起来,于是对一旁的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来帮忙继续解说。

“也就是说……”我马上接过话茬,“金泽把大块的干冰放在混凝土地面上,让川又坐上去,让他保持两腿向前伸直的姿势。之后,在他的脖子上缠上绳索,绑在门把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干冰汽化、体积变小,被害人的身体逐渐下沉,最终形成上吊死亡这种假象。”

棱介在脑海中想象着金泽杀人时的场景,不免叹息起来。川又的脖子被一点点地勒紧,真是一种残酷的死亡方式。

“作案时,凶手做了两个准备:第一,捆绑川又的手脚、用胶带封口,这是为防止药物失效的预防措施。这样做的话,即使被害人恢复了意识,也无法自行解开绳索,无法挺起身体,连大声呼救都做不到。如果他强行站起来试图逃跑,那么身体就会立刻失去平衡。”

因为无论川又如何挣扎,脖子都是被勒住的。

“另一个准备是,”我继续说道,“在干冰上铺上毛毯,是为了防止低温的干冰把川又的臀部冻伤。当初关于这毛毯的作用,警方认为,这是试图自杀的川又为防止自杀过程中尿失禁,自己铺的。凶手这样做就是为了达到这种一箭双雕的效果。”

“你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会有这么巧妙的手段吗’。”火村挑剔地说道,“干冰的挥发速度极易受重量、表面积、放置场所的温度等因素的影响,警察眼下正在做实验以找到合适重量和形状的干冰。金泽应该熟悉干冰的特性,他事先可能也进行了实验。为了让被害者的臀部距地面五厘米,可能需要三公斤重的干冰吧。无论如何,这种伎俩不久就会被警方证明是可以施行的。”

棱介只能静静地聆听。

“金泽驾车赶到时,是5点15分左右。由于他做过调查,因而熟悉这一带的地理情况,你没有从窗户去看他的动向,因为除了他吩咐你做的,其他事情你并不想知道。金泽取回车辆是在6点。”

——10点的时候你太太能回来吗?如果还没有,你可以先打个工作上的电话。不用麻烦你太太了,她就算回到家也因为是亲属而无法成为证人,所以还是给谁打个电话吧。这样一来,就算我犯了什么错误,警方也不会认为你和这起事件有关系。这是我的忠告,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不过这里毕竟离你家太近了。

警方推测他打算让川又在10点死去,因为由干冰制成的限时装置的有效时间被他设定为四个小时。

——拜托你到时候要说,看到一个可疑的男人从现场逃走了,把看到的时间定为11点20分吧,可不要弄错了。

非要把时间定在这个时刻好像比较拙劣,金泽的计划于是在这里露出了破绽。

“他要求你说在11点20分看到可疑人物的假话吧?为什么不是在10点之后而是要在11点20分才说呢?因为干冰会在那时完全消失。”

是这样吗?

——虽然到时候你要说看到了一个可疑的男人,但是不要马上打报警电话,我不喜欢这样,因为现场可能还会有多余的东西留下……最好不要被人发现,到时候你好好斟酌一下该怎么做。第二天早上,你必须声称昨晚看到了可疑人物。这就是我要你做的全部,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要求。

“金泽杀害川又进一的动机是什么?”棱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向火村询问。

“那是过去留下的阴影。这条阴影无限延伸开来,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说起十六年前,你没想起什么吗?几个年轻男子合谋犯罪,导致一起恶性事件的发生。”

棱介脑海里浮现出金泽在十六年前对他说过的话:“你放风就可以,不用进去,我和川又去做,得到的钱分给你两成,我对你不错吧?你就算拿了驾照也买不起车,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傻子似的?”

这时火村对棱介说:“你知道些什么吧?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被金泽胁迫的话,现在你就应该说出来,用不着隐瞒了。”

棱介继续回想金泽最近对他说过的话:“川又最近出现了,他说的话真离谱,他说想在我的公司上班,还想获得共同经营者的名义,这不是开玩笑吗?你虽然当了连锁杂货店的上门女婿、变更了姓氏,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川又那家伙就会找到你。他穷得厉害,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和川又一样,你的诉讼时效到期了。你们两个在这方面与我不同,我有一年半的海外经历,诉讼时效在这一年半里是处于停止的状态。但是川又那家伙要钱不要命,在知道我的诉讼时效现在还有效时,好像有向警察通报的想法。他和我们不同,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很可怕。拿起刺死老婆婆的刀逃跑的就是这家伙。可能他还保存着那把刀,即使没有保存也很危险,他会把只有我们才知道的事情大肆宣扬,这会让我们在媒体上成为重点报道的对象,我们的社会地位也会因此完蛋。所以我要杀了他,你必须支持我。”

不光是因为受到川又的威胁,金泽还有强烈憎恨川又的其他理由。在他看来,这次事件不光是为了击退恐吓者川又而进行的正当防卫,还有复仇——那是常年积累下来的仇恨。

——一想到那家伙干的事,我就愤愤难平,他却恬不知耻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次我绝对无法饶恕他。

十六年前,他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名为“毛贼游戏”的团伙数次作恶,本打算从事盗窃,却沦落为顺手牵羊的扒窃,最终竟然演变成了抢劫杀人。

——那个老婆婆没有认出我,所以把她捆住后,我们逃走就可以了。没想到川又那家伙,那个蠢货——

陷入恐慌状态的川又在薮田滨子面前不由得喊起他的名字来:“等等我,金泽!”

这时金泽应该做的事是放弃抢劫,向老婆婆谢罪,然后去警察局自首。但是当时金泽已经失去了理性——他捅死了老婆婆。

——就因为川又那个浑蛋,结果事情最后发展成了杀人案。我在忏悔中度过了十六年,每天都在反省。当我洗心革面、拼命苦干、创办起一家正派的公司时,那家伙又出现了,对我说:“你的诉讼时效,好像还有效,这是杀人的报应吧?”我哪能让这家伙再多嘴多舌?这个垃圾!

“我并不想卷入这件事,不过事已至此,我会把金泽的事以及他和我都是怎么联系的告诉你们。”

棱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开始向我们讲述起来。

这是为了拂去那道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长长的影子。

注释

[1]杰尼斯(Johnnys)事务所,成立于1975年,是日本一所著名艺人经纪公司,长期致力于推出帅气男艺人及男性偶像团体,如:木村拓哉、泷泽秀明、山下智久、龟梨和也、赤西仁等美男子均由杰尼斯事务所推出。

[2]日语“刑警”一词的汉字是“刑事”,读音与“惠一”类似。

[3]大道筋、大小路均为大阪街道名。

[4]日本漫画家北条司的“漫画城市猎人”系列中有一位人物有着锃亮的光头,以及大腹便便的肚子,还穿着吊带裤,绰号叫“海怪”。船曳警部由于也有上述特征,因此被称为“海怪”。

[5]大阪市城东区的一处地名。

[6]大阪府大阪市中央区和浪速区一带繁华商业街的总称。

[7]料亭是一种传统的日本料理餐厅,特点在于提供包厢、通常会请艺伎来助兴,费用高昂。

[8]曾根崎是大阪府大阪市北区的町名及地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