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世界上每种文化都有自己专属的神魔鬼怪

“厄喀德那怀孕并生下了凶猛的后代:她最先生下的是双头犬奥特休斯,它是泰坦神革律翁的猎犬。接下来是一头吃生肉的怪物,名叫刻耳柏洛斯,它是冥王哈迪斯的猎犬,有五十个头颅,残忍无情,十分强壮。然后她生下了第三个孩子——邪恶的勒耳那水蛇海德拉,它有三个头颅,其中一个是眼睛冷酷无情的狮子头;它的尾巴是一条龙;中间的身子是山羊……她还是喀迈拉的母亲,那是一头令人恐惧的喷火怪兽,体形庞大,行动迅速,强健无比……”

怪物就这样诞生了——起码对古希腊人来说是这样。这个将它们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段落摘自赫西奥德创作于约公元前700年的史诗《神谱》。作为这些怪物的母亲,厄喀德那本身也是怪物,她的上半身是宁芙女神,下半身是蟒蛇。她生活在地下的洞穴中,本是神的后代,但是她的血统却发生了变异。她后代的各个身体部位都是胡乱错配的结果,仿佛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人感到恐怖:地狱中的刻耳柏洛斯,有多个头的水蛇海德拉,致命的斯芬克斯。

虽然这些猛兽很快就被史诗中的英雄人物消灭,世界重新恢复到正常状态,但一切为时已晚:这些怪物已经在我们的脑海中扎下根来。

如今,怪物的复杂多样已经超越了赫西奥德最狂野的幻想,我们有牛头人弥诺陶洛斯、长着狗头的神、狼人、半人马、鹰身女妖、海怪、长着触手的外星人、美人鱼、洞穴巨人、食人魔、魔鬼、邪灵、独眼巨人……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世界上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专属的怪物,而人类对这些怪物了解得越多,就越是对它们着迷。它们的故事,它们古怪的习惯和食谱,以及用来抵御它们的方法,这些细节共同交织出一幅令人们的想象力自由奔涌的画面。这些怪物的存在,即便只是存在于我们的脑海,它们又揭示了关于人类的哪些重要秘密呢?为何历经千年它们依然如此鲜活?为什么它们能够跨越大洲大洋,为全世界所共有呢?为什么日本和古希腊都有独眼巨人,而欧洲和中国又都有龙呢?

原因之一在于,怪物的存在呼应了深藏于我们心中的超自然感,从最古老的时代便是如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宗教故事中充斥着怪物和邪灵,即使是他们的神灵,在现代人看来也颇为怪异。通过神与怪物的形象,秩序与混乱、善与恶的斗争得到了具体的描绘,能够被我们的双眼感知。

虽然怪物是用文字描述出来的,但最重要的是它们的外表——头或眼睛的数量、尾巴上的尖刺、尖锐的毒牙。正如本书所展示的那样,画家总是喜欢描绘怪物的样貌。实际上,最早的洞穴壁画描绘的就是动物和人的杂合体,这些画对第一次看到它们的人肯定产生了相当大的冲击。他们一定在想: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它们就在洞穴的外面吗?

怪物是违反自然法则的生物。它们有众多来源:神话故事、宗教文本、传统习俗、民间传说,还有文学。它们倾向于同时拥有人类和动物的身体部位,或者综合人类和动物的其他特征,例如格里芬狮鹫和龙——它们是不同动物的混合体,与人有关的方面只剩下了狡诈阴险的思维方式。还有一些怪物总是在不同的形体之间变换,例如狼人。这些生物身上总是有着与人有关的特性,这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令人不安的问题。它们在思考吗?它们能说话吗?它们还能够做到别的什么事情?

在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怪物是生活中的事实。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这些时期的人们毫无保留地相信怪物的真实存在。

然而三大一神论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就不太愿意讨论怪物了。《旧约》通常而言不会提到这本书里的超自然生物(虽然它的确提到了巨大的陆怪贝希摩斯和海怪利维坦)。在《新约》中,《圣约翰启示录》里有对长着七个头的野兽的著名描述。但基督教的怪物最常出现在较后期的故事里——例如与恶龙缠斗的圣乔治,或被圣玛尔达驯服的凶猛的塔拉斯克。

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异教世界中,万事万物的形状都是非常不固定的。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诗人记录了诸神之间似乎永无休止的针锋相对——他们不断将对方变成其他生物。

的确,古典神话的世界提供了孕育怪物的肥沃土壤。被公牛迷恋的妇人生下半人半牛的生物,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事实上,印度教传说中难近母的故事就和它非常相似。虽然在这里,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头母牛。印度教的神灵和古埃及的神灵一样,也常常被描述成有所改变的人形——有的神拥有额外的四肢,有的神有大象的脑袋,还有的神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和变形的能力。印度教的邪灵也同样丰富多样,而且拥有强大的能力。在地球的另外一端,美洲的奥尔梅克文明复制了相同的模式。就像在古埃及一样,这里的祭司会通过装扮的方式,暂时打扮成怪物的样貌。

民间故事谈论的是洞穴巨人和巨人、美人鱼和美男鱼、精灵和小老头精灵、狼人和吸血鬼。我们在美洲原住民的神话中也发现了这样的传统,中国、日本、非洲和全欧洲也是一样,实际上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民间怪物。有些怪物潜伏在黑暗的地方,有些怪物则不停地注视着我们。在日本,还有不同寻常的精灵,会在人们睡着时将浴室打扫干净。

中世纪的欧洲仍然充满了迷信和恐惧。此时的怪物有的以魔鬼和邪灵的形式存在于家中,有的出现在遥远的土地上,面孔长在躯干上,只有一条腿或者有三只眼睛。

这些怪物经常被雕刻在柱顶,出现在手稿的页边空白上,克莱尔沃的圣伯纳德对此十分不满,并将这些现象谴责为“怪异的畸形和畸形的怪异”。相比之下动物寓言集更容易令人接受,其中的寓言故事涉及独角兽这样的怪物。

怪物 福图尼奥•利切蒂 1665年

艺术家与作家在认识新的地域时,总是充满了好奇和想象。最初描绘美国的风景时,艺术家们就将这里描绘成遍地是奇怪野兽的样子。这幅画就是当时的艺术家所绘。

这种对怪物的迷恋一直延续到文艺复兴时期。在哥伦布的航行之后,人们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地方等待探索,有很多事物等待发现。新的科学开始试图对怪物进行归类并做出合理的解释——我们在“藏珍阁”里看到的数百个用针线拙劣地缝在一起的古怪玩意儿就是这么诞生的,但是到17世纪时,科学家们开始对此产生严重质疑。地图绘制员们开始沉默不语地清除地图上的恐怖海怪,并且对于它们竟然能够出现在地图上感到羞愧不已。

但是到了18世纪,在浪漫主义运动的刺激下,欧洲又对怪物产生了新的兴趣。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是这场新运动最初期的杰作。在心理学上,它第一次真正探讨了作为怪物是怎样的一种感受。18世纪,哥特式恐怖文学流派攥住了大众的想象力,让德古拉伯爵等形象深入人心。我们可以从格林童话的故事中看出,孩子们也没有躲过这次浪潮,因为这些故事里充斥着狰狞的生物。

在日本,民间传说开始呈现出更加生动和幽默的新面貌,例如在18世纪出现的“百鬼夜行图”,其中汇聚了一大批古怪的生物。北美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创造力,移民们奔向西海岸,穿越广阔的未知山脉和林地,与此同时,一批全新的怪物传说也随之涌现出来,被人们称为“令人恐惧的魔精”。这些新怪物包括格拉瓦库斯、霍达格、斯奎克和鹿角兔。

科学技术很快就炮制出了属于自己的怪兽,H.G.威尔斯笔下的莫洛博士扮演起了上帝的角色,创造出许多动物和人类的突变杂种。直到20世纪初,对于我们为什么需要怪兽这个问题,才有了第一个真正的解释。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怪物对我们自身的发展至关重要,它们将关于我们心理状态的重要信息传达给我们,代表着埋藏在我们自身之中的“他者”,“明亮的白天世界和充斥着怪物的黑暗夜晚世界”的分野。

从毕加索的牛头人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幻想动物学手册》,人们对怪物的兴趣似乎从未消退。神秘动物学——对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动物的研究——蓬勃发展。

从尼斯湖水怪到喜马拉雅山的雪人,从大脚怪到卓柏卡布拉(一种疑似存在于美洲的吸血动物),都是该领域的研究对象,而且全都在最近一些年有过目击和摄影记录。

科幻小说在20世纪的兴盛催生了一批新的怪物,这一次它们来自外层空间(尽管仍然非常可疑地具有人形)。或许这标志着我们在自己的星球上创造怪物的可能性已经消耗殆尽,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没有尽头的深邃黑暗之中。

怪物的复兴显然是没有可能的。虽然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担心在回家途中被洞穴巨人吃掉,但是对于这些曾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给我们带来巨大阴影的生物,我们依然保留着一份迷恋以及恐惧。毕竟,我们应该记住是谁创造了它们:不是上帝,不是厄喀德那,而是人。最重要的是,这本书证明了人类那难以置信的、狂热的、不可毁灭的想象力。

* 前言中的其他图片来自:乌利塞•阿尔德罗万迪《历代动物志与怪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