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余归晚泊好车原想将外套丢在车里,关好门时又反了悔,单手扯了外套搭在袖口,信步走到汉州大学的校门前。
灯光下袁熙低着头盯着脚尖,头顶晕黄的灯光为她原本清秀而淡薄的眉眼添了一分柔和。余归晚沉声唤她:“走吧。”
他错过她的身子进入大学,袁熙懵了几秒,紧跟而上:“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余归晚脊背挺直,噙着暮色的风开口:“帮你请文老师。”
袁熙惊讶。只见了一次面,他就如此通透她的目的和想法,顿时有些无措。
“谢谢……谢谢你能来。”
走在前面的余归晚忽然停住步子,慢慢转头:“我以为你会向我说抱歉。”
明明从没交流过的两人,话里的意思倒让袁熙笑起来:“诸如‘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这样的话吗?可是我喜欢说谢谢。任何要说抱歉的场合,我都更喜欢说谢谢。”
余归晚低头看她,见她眉心总有褶皱似的,明明笑起来很好看,笑意却又太浅太短。
他阔步向前,声音依旧冷:“看来你为成为社会人做了不少准备。”
他记得云白讲过,职场中情商高的表现就是多说谢谢少说对不起,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你的道歉和羞愧,但如果你把情绪反加到对方身上,在你迟到或者受到上司批评时说几句“谢谢你等我”和“谢谢你的提醒”,会让对方更加舒服。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阶梯教室门口,余归晚透过窗玻璃看见文倚墨正在讲课,干脆站在靠墙的位置,静默地等待下课。
袁熙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有些局促:“你饿不饿?要吃些东西吗?”
余归晚淡笑了笑:“吃过了。”
然而袁熙还是察觉到他礼貌性的谎,似乎双方都明白尽量不要给彼此带来麻烦。她拿着下午那把伞,不由得握紧:“你这次帮我,需要我做些什么?”
余归晚一时没听清:“什么?”
袁熙像鼓足了勇气,眸光坚韧:“我们素不相识,你能帮我肯定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对吗?”
余归晚眉心骤然一痛,拿外套的左手有一些轻轻的颤。
他太清楚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恰恰是都明白,此时才痛得这样猝不及防。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对她好,她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务必要奉还一些东西,包括情感在内,一切都是交换。
“我需要什么你都会做?”
袁熙的长睫在灯光下投出两抹淡淡的阴影:“说说看。”
他蓦地一笑,淡声道:“说三件让你快乐的事情吧。”
袁熙皱眉:“就这些?”
他不能更笃定:“就这些。”
袁熙的眼睛在一瞬中明亮,一些细碎美好的记忆向她的身体温暖地袭来。
她先笑起来:“我小时候,五岁吧,父亲的工厂前面种着一片玫瑰园,我那时候听人说用玫瑰花洗手可以让皮肤变香,所以寻了一个下午偷偷钻进园子里摘花瓣,一大捧一大捧用小裙子兜着。结果被一条狼狗发现了,撞破栅栏咬我,我舍不得丢玫瑰花跑不快,紧接着就被狗扑倒。”
“幸好父亲厂里的员工及时赶到把我送进医院,虽然是很小的伤口,可是父亲发了好大的火。他放了所有工人一下午假,让他们出去找那条狗的主人。然后把他拽到医院向我道歉,说管不好狗就是主人的责任。”
袁熙抬抬头,努力想起当时父亲的样子:“医院里站满了员工,父亲从员工中间走出来,走到我的病床前,一脸眼泪地哄我说‘几天就好了,熙熙要乖’。”
余归晚右臂半垂着,安静地听她一点一点地说。
“第二件事……我七岁生日前要跟着老师去参加音乐主题夏令营,母亲怕我吃不好睡不好,给我准备了薄毯和零食,结果被我哥哥私自扣下不让我带。临走那天父亲站在大巴车前偷偷给我塞钱,嘱咐我想买什么买什么,结果又被哥哥抢走。我哭了一路,然而就在跟着老师到达目的地时才发现,哥哥带着被褥零食大包小包在那里等我。”
“他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怕带那么多东西累着我。他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们和老师度过了半个月的时间,给我买好吃的,带着我玩,连他的毕业答辩都错过了。”
袁熙的笑一直没有消失:“他比我大十四岁,错过答辩导致他大学延期毕业,父亲责怪他的时候他还笑嘻嘻的,说为了熙熙一点都不后悔。”
余归晚淡淡地笑:“你哥哥很任性。”
“任性……”袁熙乍然想起哥哥当年的死和公司的破产,心口发凉,“他不任性。他只是太为家里人着想了,太想为我们做些事情……”
察觉扯到她的痛处,余归晚连忙岔开话题:“快乐的事情都在小时候吗?十岁之后……有没有让你开心的事。”
“十岁……”袁熙静默了很久,久到文倚墨的讲课声都在空寂的走廊里变弱了。十岁之后让她快乐的事情确实太少了,她想不到。
她看向余归晚,发现他在极认真地看着自己,目光深邃让她呼吸一紧。
“有一件。”她顿了顿,余光瞥向文倚墨,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决定将家里的事告诉他,“父亲和哥哥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母亲心情郁结得了癌症,两年后也离开了我。幸好哥哥小时候的奶妈又赶回来照顾,让我不至于无家可归。那时候家里很穷了,但是王妈告诉我说有人资助我们,这才让我有继续读书的机会。”
“那年秋天班里的同学都买一种蝴蝶风筝,特别好看,我仔细看过同桌买的那只,有青色的翅膀和细细的粉色的腿,羡慕了很久。可是我知道我不能买,蝴蝶风筝太贵了,我不想再给家里添负担。”
袁熙仰着头,看着走廊里的灯光有一瞬的迷离:“后来我在家里发高烧,昏迷之前看年老的王妈四处找人。再后来……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天光大亮,阳光特别好,然后我发现床头桌前放着一只金色的蝴蝶,是金色的,比同桌的还要好看。那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十岁之后最最高兴的一天。”
袁熙浅浅笑出声。然而就在她回忆的时候,余归晚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一直在用力地搓,手心一片通红。
下课铃响了。
余归晚向里看,文倚墨正在和同学们交代课后事项。
袁熙忽地出声:“你是受伤了吗?”
她刚刚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半弯着,似乎没有任何力气。
余归晚撤回目光:“残了,不能用力。”
袁熙惊讶:“是因为疼才吸烟吗?”
余归晚沉静的眼瞳微震,难以想象她怎么会猜得这么清楚。
她指着他发力的左手道:“你现在……在忍……”
她想说“在忍住不吸烟”,但他明明可以在她面前吸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忍。
话音未落,文倚墨已经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余归晚后开心得像个孩子。
“咱们多久没下棋了,你小子终于来了。”
余归晚轻轻一笑:“距你上次差一步赢我,一百零二天。”
三人进入办公楼,文倚墨平常不喜人打扰,只是此时夜深人静,文倚墨说什么也要和余归晚杀一盘。
袁熙决定在办公室外面等。
余归晚要进去时,袁熙小声嘱咐:“一定要输给文老师,他说只要你输给他,让他做什么都行。”
雨停之后的深夜带着泥土的香气,落叶湿润清凉。余归晚将手中外套递给她:“穿上等我。”
袁熙刚想摇头,余归晚已经扬手披在她身上。
温暖和清爽的气息一齐扑来。
他进去之前也小声地和袁熙说:“对付文老师,不能输,只能赢。”
文倚墨关门的刹那,他眉眼处绽开一丝笑,在微凛的夜里令人心弦轻荡。
校园的灯光半明半暗,几对情侣在远处凳子上亲密地拥抱,袁熙低头连忙避开,在办公室外安静地等。她听不到里面发出的任何声音,好像文倚墨和余归晚都在认真地下棋,谁先说话都会影响彼此的注意力。她不知道余归晚在打什么主意,唯有默默祈祷文老师可以在这场棋局里心满意足,这样才有心情好好帮她。
她披着余归晚的外套,低头轻嗅有淡淡的薄荷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烟味。A字裙被风吹着鼓动起来,她干脆坐在长廊上,抬头看天边的月亮。
外套温暖,月亮也快圆了,她想到自己即将迎来24岁的生日。如果哥哥还在的话,已经有38岁了,会结婚生子,会继续疼爱她,也会拥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距离王妈去世也有七年了,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
思绪飘远时,办公室里忽然传出哭声。
呜呜咽咽,委屈得很。
“余归晚你这个小兔崽子!竟然!竟然用……巡河炮沿河十八打……你这个臭小子!原来以前都是让着我!”
余归晚一脸无辜地看着哭得正伤心的文倚墨。他哪里知道,上次他故意减小实力差距完全是给了文倚墨希望。
三个月来文倚墨每天都在努力精练棋艺,就为了这次能一举打败余归晚。就在他以为马上成功的时候,陡然发现余归晚的棋艺已经这样出神入化了。
明明甩自己十八条街,他还成天在这痴心妄想呢!
丢人啊!奇耻大辱啊!
文倚墨气得吹胡子,又羞又愤:“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杀得我片甲不留啊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