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至今一成不变的风景,令人可爱又可怜的风景,如画一般却飘渺虚无的浮云蓝天空景。
圣心大教堂下,巴黎十七区蒙马特高地。
顺着第一抹从鱼肚白中透出的阳光的方向向下俯瞰可以隐约望见远处高高耸立的圣母院的哥特式塔尖。
米赫雅莉坐在木制长凳上,带着初春寒意的微风拂过,将其额前刘海与高高扎起的金色马尾吹动在空中,干净的白裙也因少女的压下而没能与发丝一同起舞。
一位画家靠在前面的路灯下绘着她的模样。
就在前不久,米赫雅莉来到教堂做完弥撒就被眼前这位画家给搭讪了。
“小姐,你是东方人吗?”看起来风流倜傥的画家来到米赫雅莉身旁,如此搭话道。
“我看起来像吗?”米赫雅莉莞尔一笑,反问道。
“你的父亲或母亲一定是。”画家开始摆弄起手中的画夹,在米赫雅莉出声阻止之前他就准备好了。
“我可没有多的钱。”米赫雅莉看着画家,一脸无奈地说道。
“没关系,我喜欢你的脸,看起来有点忧郁,所以这是免费的。你只需要坐在那张长凳上就好了。”画家回答,同时他靠在了长凳前的路灯旁,从随身的工具袋拿出画笔便开始进行绘制。
既然是免费的,那我也不缺这一两个小时嘛。米赫雅莉一边想着一边坐在长凳上,眺望着触手可及的街景。
开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铺洒在大理石路上,保留着浓厚中世纪哥特式建筑风格的街居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发古旧;阳台上栽种与花盆之中的植株慵懒地伸展着身子,叶片舒张,花蕾含苞待放;黑色的煤油灯如同守望者一般高傲地矗立在街道两旁,默默地注视着匆匆走过的行人们。
无论在巴黎哪处都能够见到这别无二致的风景。
随着时间的流逝,白纸上也逐渐显现出少女的形态。比起米赫雅莉,纸上的少女显得更加成熟,眼中更多的是欢欣而非忧郁。
流云荡漾,落阳移位。两个小时如眨眼般逝过,当画家把那张厚厚的素描纸递给米赫雅莉后,后者才回过神来。
米赫雅莉接过纸,看着画上的自己笑了笑。
“画的如何?”画家笑着问。
“您比我更清楚。”米赫雅莉没有回答,她把画递了回去,“您愿意在下一次的画展上把这幅画展出吗?”
“乐意之至。”画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空,他把画夹回画架里,离开了此地。
米赫雅莉离开长椅,迎着春风走在街上。
礼物,给姐姐的生日礼物啊。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要送什么才好。我连姐姐喜欢什么都不知道。米赫雅莉带着格外好的心情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到电车在自己刚好歇息的站上停下,她便起身上了车,随着电车前往下一站。
“欢迎乘坐柒〇玖号电车,小姐。”一上车,一位高约一米,头戴黑色帽子身穿制服的毛绒小猫礼貌地向米赫雅莉行了扶帽礼。
“请给我一张到西岱岛的票,谢谢。”米赫雅莉从裙子的束腰带内侧拿出一枚硬币递给小猫售票员,后者点了点头后从腰间拿出笔在厚厚一沓车票上签下字后撕下一张递给米赫雅莉。
“祝您旅途愉快。”
电车上乘客并不多,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米赫雅莉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转瞬即逝的诸多风景。
在电车末尾处传来悦耳的钢琴声,听着熟悉的乐曲,米赫雅莉在记忆中找到了那首曲子的作者和名字。
萨蒂的《害牙疼的猫头鹰》。
当然,坐在不远处睡觉的猫头鹰先生并没有因为牙疼而失眠。
电车比想象中快很多,虽然就算米赫雅莉搭乘过许多次,可是她还是许多次这样想。下车时,天阴了起来,透明的天空再也兜不住因蓄积而沉重起来的雨水。它们争先恐后地冲破无形的牢笼逃向地面,随后消失在泥土,或成群结队地流向下水道。
雨水打落在米赫雅莉身上,裙子并未湿润,雨水似乎不能近她半分,亦或是避开了她。只在她脚下流淌着。
“这就下雨了呀。”米赫雅莉看了看太阳消失的天空,西岱岛和其他地方并没有多少不同,她只是随着心情来到了这里。
没有想到要送什么礼物给姐姐,米赫雅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家首饰店,她毫不犹豫地走去推门而入。
那就交给店员小姐解决吧!米赫雅莉心情莫名高涨起来,还未等店员小姐说出欢迎的话语,她就已经抢先拜托里对方,“店员小姐,我想找一款首饰,要高端而内敛的,符合上游社会的审美,最好能是项链或手镯。”
店员小姐苦笑了一下,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足以掩盖掉岁月所带来的一切摧残,她的眉毛看起来仍然如二十岁一般,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似乎永远不会丢失。
在店员小姐的热情推荐下米赫雅莉用合理的价格买下了一款看起来想当精致的项链,虽然这个价格是她四个月的工资。
米赫雅莉拜托店员小姐在四天后把项链包装好送到小猫钓鱼路十七号。
“小姐,请留下您的名字好吗?”
“哦,什么......我的名字吗?我是......我......”在被店员问到名字的时候,米赫雅莉愣了一会,眼中迷离着。
“我是米赫雅莉。”收件人后面落下了米赫雅莉(Mehejael)的名字。
“啊,天还早着呢。”出了门,先前的雨已经停了。太阳从阴云后探出头来,可是这让湿气氤氲在空气中,让人感到沉闷无比。
米赫雅莉毫不在意,她拿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针正指向十一点。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好从洗衣店里离开去往咖啡馆上班。
嗯,平日里她是做两份工的,这样一来自己大把的空闲时间就能得到有效利用。
“哈,接下来该去哪里打发时间好啊。好不容易放弃一周的工资请一天假,完全没有想到礼物会那么快买完。”米赫雅莉连连叹着气,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她早就想好接下来的去处了。
污水两步一洼坑,三步躺倒一醉汉,四步站着烟花女,五步开着小酒馆,六步可见贩烟贩,七步便有一乞丐,八步木头桌椅凳。
米赫雅莉又乘电车回到了蒙马特高地,因为那辆电车又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仿佛她就是一处固定站点一样,电车每每在她需要的时候来到她面前。
蒙马特是繁荣底下隐藏起来的影子,在这里可以找到巴黎一切的恶行。米赫雅莉并不喜欢这里,可是除了这里以外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她并不缺钱,她一个人住在小猫钓鱼路的宅邸里,那是她姐夫夏尔名下的宅邸,而她的姐姐和姐夫都不住在哪里。每个月她也有一笔客观的生活费,但米赫雅莉却傲娇地打着两份工过着清贫的生活。
虽然宅子的水电费都是姐姐替她交的。
每天的工作结束以后,米赫雅莉回到家洗完澡倒头就睡,极少像今天这样外出闲逛。当然了一些上游社会的生活她也曾尝试过,但她沉默的天性让她天生就徘徊在晚宴与舞会的边缘。
所以啊,这种毫无规矩礼仪的违法乱纪之地就成了她的天堂。
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陌生人侵犯,大家都有着自己的规矩。就算事就这样发生了。那么事就这样成了。
米赫雅莉走进小酒馆,买下一瓶看起来十分劣质的葡萄酒,拿过一个洗得透亮的高脚杯,接过一盒小贩兜售的香烟,坐在角落里的位置。烟雾缭绕酒气弥漫的屋子里,穿着洁白连衣裙的女孩看起来格格不入。
然而她对这些气味这些景象再熟悉不过了,这些能够麻痹人心的东西,在她看来是毒药。但是毒本是药,而药可医人。药是因剂量过多而变成了毒,如此反过来毒控制好剂量便是药。
米赫雅莉平时并不碰烟和酒,她看起来也和那些东西相性不合。更何况,在这里所发生的恶行在主看来都是恶的。
她不在乎。
杀人、奸淫、偷盗、谎言、贪婪、骄傲、嫉妒、醉酒。主看这些是恶的,就治了行恶之人的罪,米赫雅莉相信主,但她不太在乎主是否治罪与她。要是治了她的罪才好呢,治了她的罪以后余下的罪主就不用再治了。
三杯下肚米赫雅莉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但她的脑子还是十分清醒的,她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原本呆在这里喝酒的人渐渐变得稀少了,他们离开了这里。周围也从嘈杂变成了寂静。酒保消失在吧台里,转而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把夺走了她嘴里叼着的烟。
她正要发火,那人满不在乎地抽了一口后把烟弹到了地上。
白烟缭绕而起,化作云雀俯冲直下。
“米赫雅莉。”
“哦,你是......你是米歇尔,米歇尔先生。好久不见。”米赫雅莉认出来那人是谁了,但她还是为米歇尔抢走药而恼火。
“米赫雅莉,你又在喝酒了。”米歇尔看着高脚杯里的残酒,斥责到。
“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好意提醒你。”
“为什么要关心我呢?”
“只是出于好意罢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嘁,你总是这样。”
“我怎样都和您没关系吧。您应该在丽兹酒店喝一瓶康斯坦丁甜葡萄酒,而不是在这里喝地下酒窖产出的劣质白兰地。”米赫雅莉和眼前穿着西服的米歇尔对起仗来,她又点了一支烟。
香烟,轻飘飘的衣服,如果这是在屋顶上的话,她是个好女人。
“作为朋友......”
“少来了,你回去吧。米歇尔先生。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可是你的关心现在看来就像是我在堕落的时候让我往别的地方堕落去,你没有关心我吧。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想要来关心我,明明连我教什么名字都不清楚。”米赫雅莉喝下那杯酒,趁着酒兴又说了一连串难听的话接着再为自己到了一杯酒。
葡萄的酸味占了酒的绝大部分味道,米赫雅莉并不讨厌。
她讨厌的只有眼前的人的莫名其妙的关心。
“米赫雅莉,你哪里不舒服吗?”
“嘁,没有那回事。”
“米赫雅莉,不开心吗,如果有事可以和我说说哦。”
“嘁,你又怎么知道?你察言观色的本领还真是厉害。”
米赫雅莉总是这样有意地伤害别人。
就像一只一直把刺挺起来的刺猬。
“......保重。”不知什么时候,米歇尔不见了。
他一消失,米赫雅莉便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味游荡在喉间,下一刻她便把秽物尽数呕吐出来。
一只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这让她好受了一点。
“呜......”呕吐结束,她的眼眶不自禁地蓄满了泪水,她差点就没能让它留在眼眶打转,“姐姐......”
她抬头看向坐在身旁轻轻拍着自己后背的黑发少女,后者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
无言的安慰。
等少女的眼泪流干了,她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酒徒们依然在喝酒,赌徒们依旧在下注,嫖客们仍旧在乱交。
米赫雅莉起身离开,坐上末班电车,回到了小猫钓鱼路。
夕阳落幕。
家。
这个在断头台实用化以前被人们成为“艾博森邸”的别墅几经转手后变成了如今的小猫钓鱼路十七号。
宅邸占地面积不大,但拥有一个小广场和后花园,周围还有围墙和铁栅栏。唯一和外界的联系大约是大铁门前锈迹斑斑的存放债务单的邮箱了。
家应当是一个能够让人感到温暖的避风港湾,而这里对米赫雅莉来说只是一个能够避风的港湾,并不能让她感到温暖。
这里不是她的家,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若是不回来这里的话她也就无家可归了。
庭院残枝落叶无人打扫,灰尘蒙在一切面上。这栋建筑因为无人打理而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米赫雅莉拿起挂在门锁上的钥匙打开了锁。
径直入宅,在玄关脱下靴子,无视掉一切华而不实的装饰——除了电灯——米赫雅莉在厨房为自己冲了一杯冷红茶为自己醒了醒酒后便回了房间。
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天色便暗了下来,她的房间里没有装上电灯,米赫雅莉摸黑在桌上找到火柴并划燃,点燃蜡烛后周围苍白的景致一瞬间从视野中跳跃出来。
一张小桌兼床头柜,左边是一个系着白色丝带的黑发纽扣布偶女孩,右边是简单的烛台。桌上摆放着一本日记本和钢笔。
米赫雅莉看了看窗外——百叶窗外没有透进任何一丝光线,百叶窗内也没有透出任何一缕光。
叹了口气,拉出小木凳坐下开始写日记。
落笔。
黑色的墨水自笔管中流出浸染纸张,娟秀的字体一个个浮现出来。
二月十七日。阴。无风无云。星期六。
冰冷的塞纳河水如往常一样流淌。太阳掩面离开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我们依旧没能在空无一物的天空中看见她。
行人们似乎永远都是那副面孔。
今天在街上碰见了米歇尔,他看起来不太好。他为我解决了一个烦恼——赫米雅对礼物。
我们都知道,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忌日一年只有一次。
我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
墨水似乎有点变质了。
杂乱的后院什么时候该打扫一下了。
我好累,对不起......
笔行至此,米赫雅莉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来,意识突然失去了控制,她如同断线的木偶倒在桌上。
系着白色丝带的女孩看着她,看着她倒在桌上的睡容。看着她还没写完的日记。
她知道,米赫雅莉每一天都没能写完自己的日记,等她再次提笔的时候就已经翻到了新的一页。
小猫钓鱼路并不繁华,因此夜也十分寂静。路灯孤独地亮着,偶尔有几人行过。
墨水瓶被打翻,潵出的墨水全淌在了桌上。污染纸张,顺着纸张爬上纸面,漆黑的液体如同拥有意识一般向着冰冷的手流去。那只抓着钢笔的白皙瘦弱的手,笔尖不断渗出的墨在纸上留下难看的污点。墨流伸出不存在的手,渴求触碰天使。恶魔的污浊玷污了天使的纯洁,天使的纯洁净化了恶魔的污浊。墨在指关节上留下一个小黑点,随即被一阵席卷而来的热浪给吹散。倒下的蜡烛点燃了地上的的毛巾,一阵冷风将毛巾撩起,流火借机落在了床单上,转瞬之间周围便是一片火海。红炎舔舐着白色的一切,沉眠的天使还在沉眠。火焰舔舐着她的脸,冷汗流下,漆黑的魅影不忍让炽炎吞噬天使,他从墨水瓶里挺身而出的一息即被烈焰驱散。最后一滴黑色液体飞溅在天使的脸庞上,忽然燃烧起来。
破体刺骨的冰冷使米赫雅莉惊醒,她拉起被子,重新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