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在北方是很硬的,因为它埋在人的心里,一经释放,不可阻挡。
你,变成了夕阳下的一抹符号,秋风里林中的一页纸,在那片稻田的坝埂上寻找。
掩埋不了的是过去,被隔断的是历史,过去就在眼前。
稻茬的根须在上面,这是谁家的?过日子的人家,这么早就将稻田翻过来,是要让太阳晒一晒,插秧泡田会更容易。
现在,听说是用拖拉机“旋地”了,这家还用畜力拉的犁杖翻地。
是池二姥爷家的。
我想告诉你,但你听不见,我们离得太远。
你叫我一块儿出来,我理解这不过是一句礼节性、规则性的套子话。你不需陪伴,我还是出来了。你在土坝的那一边,我在土坝的这一边,我看见你了,可是你并没有看见我,你在寻找。
你的头一直看着脚底下。寻什么?稻谷早已进仓,稻草也早被粉碎,给养大牲口的人家做了饲料。寻什么?被风磨砺掉的一粒两粒的稻粒也应被埋在泥土下面,这片土地被犁过了。
你没抬头,当然不会看见我。我早就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
其实,我是想和你走近,成为你倾听的对象,也趁机跟你做一次最彻底的交流。
我静默。
这时候我看见枕在山脊上的夕阳只留下一寸有余的边儿,红色。天地间的空气,白色。土地上缥缈着的是没有颜色的朦胧。
在你的身后,呈现出一片林子的影儿。
摄影的话,表情里应该也不是惆怅层面的那种惆怅,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种做作的愁绪。
无法隔断的历史,捡拾不尽的过去,距离并没有阻断你我的沟通,我确实听到了,以至于一个叫聂平的人的倾诉。
突然,一团模糊的,不,稍显清晰的人影从我眼前的土坝上移过去。我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他应该是九伯,他走路很轻。天都黑了,茫茫一片的土地,空寂、死寂,无粮无草、无树、无水的,九伯干什么去?寻找毛驴,拣干柴棒。我笑了,他不是纯粹意义的庄稼人,还没听说他勤恳地像样地干过庄稼地里的活,这么晚了……
我知道,你崇拜他,你尊重他,九伯是你的堂叔。你说九伯身上有富贵人家的血脉,是一位王孙血脉滋润出来的英雄。
你读的书不少,还有几分语言癖。九伯是个农人,农人们不曾多给过九伯几句赞美的话。什么原因,你那么喜欢与九伯往来。我问过你,你说过,我明白,也不明白。
枕在山脊上的太阳倏忽间跳了下去,被红色的云霞淹没了。浓淡相宜的暗色调作为背景推出了你人物镜头庄严的美和优雅的韵味。这时,有一个特定的影像:你抬起头,远望,定格,与九伯轻而急地往前挪动的背影,交错而过。刹那间,九伯回头朝夕阳下落的方向瞧了一眼,手在额眉之间打着眼罩。准确地说,天边的色彩完全收在了九伯的眼睛里,当他眼光完全收回的时候,他也应该看见稻池埂上飘动着的那抹身影。或许,他在心里还轻轻地说了一句:谁?这么晚,大冷的天,在转悠啥?
你望着那身影,像是看见,或者没看见,心里是否滑过一种意识,住在这个村落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么晚,谁还往外跑,干什么去?
我看见的是,残阳如血的画。
你没有看我,压根没有看见我。此时,我的身影已向土坝的西边移动了,我在向你靠拢。
西天边的绚丽被青紫色独占了。作为剪影你已经很模糊了。
风不大,树梢上零星的叶子还是发出了声音。声音低沉,凄凉,还夹杂着欢快,好听。我努力地听,生命沉浸在以前没听过的旋律中。抚摸额头,抚摸山脊,抚摸心灵……
轻柔极了。
后来,我听到了大海的涛声,还看到了翻卷起来的吐着白沫的浪花。
夕阳根本不存在了。
屏幕上不见了九伯的身影,也根本没有你,更没有我。我或许成了幽灵,在九伯祖上的聂家林子上飘动。
听见的是:笑声,歌声,还有哭声……
聂家树林子北面,也有一条沙土堆成的堤坝,为防洪修建的。多少年月了,无从稽考。土坝的上面的确有沙土,还没有被日益升高的水位完全盐碱化。翻过这条土坝有一片水域,河水,算是吧,应该是老哈河的遗留物。河道改了,老哈河已经退到十里之外的地方。这片水还很深,如果在四川九寨沟,叫海子,什么长海呀,熊猫海呀。在这里叫什么呢?人们叫河滩。但是这里的水域也很宽,水也很漂亮,顺着沙土坝蜿蜒着。至于它在啥地方与老哈河汇集,农人们从来没人在意过。人们只对生长在这大片水域里的柳树墩感兴趣。夏天一到,大姑娘小媳妇们挽起裤腿下水,割下的一捆一捆柳条,撸去皮,就是一根一根如玉样的白条。她们将白条卖给柳编厂,换回现成的钱,塞进自己的腰包里,做零花钱,买些属于女人用的稀罕物。有的女人还在柳编厂工作,把柳条编制成筐、篮等各种物件摆设,出国贸易,能换不少钱。做个柳编女工,工资计件,收入不菲。
这片水域里长着很多芦苇和蒲草,在芦花飘、蒲棒飞的日子里,有一些稍显闲适的人来这里休闲。
你常来河滩边闲转。嘴里偶尔吟出几句诗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蓝紫色的云变淡消退之后,天上有了月光。我尾随着你过来。现在不是夏天,风硬,水凉。应该回去了。你不知道有我,看样子忘了天气的冷暖。你倚住沙坝边缘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出神,这棵柳树伤痕累累,斑迹重重,树干与枝条不成比例,有时,这棵树几乎是棵死树。有人说,这是一棵从老村村口移过来的百年孤树,新农村修公路时,这棵树碍事,被移过来的。提议移栽老柳的人俞春伯后来做了北京某大学的一届校长,真正的大知识分子。走“五七”道路来到这个村落后,这位满头白发的老者经常穿灰得发白的衣服,打着绑腿。瘦削的脸,眉宇间有读不懂的内容。有人说他经历过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这位老者在村落里待的时间不短,足有三四年,临走时,恋恋不舍。他给村落里的很多人送过礼物,我收到的礼物是32开本的日记本,扉页上写了好多行字:
走“五七”道路,
来到柳村,
多少少年优秀,
育我良深……
这是一位诗人。
闲走时,我曾与他在那棵孤柳前相遇,独对老柳,情怀满满。当时,他说了很多话,阅历的原因,一时没有太明白,只记住了一句:“还得好好读书,复习一下数理化,将来高考选拔人才,还是要考试的。”他送给我书,其中有在某次“批林批孔”会议上看过的摆在他面前的书,包着《红旗》杂志的封皮,却原来都是那些年月的禁书,《红楼梦》《红与黑》《巴黎圣母院》……他走后,这些书就像老哈河远去时留下的遗留物,成了我的精神食粮。
一个人的历史要由很多人帮助写成,确定地说,那位老者帮助我写过成长史。
他走的第二年春天,寄了一封信给我,问我家乡春天什么样了,还提到了土坎边那棵移栽的孤柳。我不会写诗,也无法描绘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的春天。隔了很久,我才回信,思忖再三,我去河滩把那棵老柳上刚刚冒出芽的柳枝剪了一截放在了信纸的一角上,并写上一句词:秋柳笑春风。便寄走了。
后来,我收到了一套高中数理化课本。
帮我写就历史的,确有这位老者。
不太清晰的月光泻在了你的后脑上。你低着头看水,你在水底看到了参差散落的楼房,一座刚刚建起的城市。
几十年前,几百年前,抑或当下,要么几十年后,几百年后,这里确实耸立着一座城市。后来,我问过你,那座城市里都有啥,你说城市该有的都有,唯独没有哈尔滨中央大街的欧式建筑,但有一座横贯东西的绸缎城,绸缎城的名号:聂氏绸缎。
其实,那个有月光的晚上,你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别人永远不知道,你说的或许并不真实。但,那天你的神情告诉我,淡定从容的背后有着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个不活在当下的人,我了解。可我知道,你是朴实的,是靠谱的,真朴实,真靠谱。你别希冀有人会给你贴切的定义。因为任何一种定义,对你来说都不合适。我也说不准确,但有一条,确定,你是恳切踏实的。
其实,那个晚上我是在哪里做的梦,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我做了梦。梦见你在把一枚桃核种在土里,你挖坑的状态很笨拙,像蝉从地洞里往外爬那样笨拙。你也是十七岁的蝉,在黑暗的地洞里待了十七年。在这个有月光的夜晚,为何不看风景,却来埋桃核?我说这里不适合种桃树,你也不是刘禹锡,“前度刘郎今又来”。我把桃核从土里扒出来,你生气了,夺过桃核背对着我,重挖坑,重埋桃核。我确定,那枚桃核是种下了。
埋下桃核的地方与孤柳相距不远,遥遥相对。
我知道,你是一个固执的种桃人。
河滩这片水浅的地方有人铺了石头,踩着石头可以过去。过去了是一片沙滩,沙滩上有这几棵那几棵的柳、柳墩子。有人曾把一段一段的柳树根杈再埋下去,遇上适量的水分,就有柳树长出来。听说你在这里栽过柳。
有时候,有的事传久了,就是传闻,一旦成为传闻,就因神秘而不真实。
研究大人物,是为写进历史;研究普通人物,是瘾头。
这么晚了,我不可能去追踪老哈河。我知道,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贯通南北的土坝的中轴线。我以为九伯会从这儿路过。我想告诉他,你回来了。应该有几十年的光景没有在这块土地上相见了,可是九伯不复回返。
我听见老哈河的水声了。声音很大,波浪滔天的感觉,这个季节上游也不会发洪水吧?声浪这么大,确实声浪很大。那一年夏天,波浪翻滚,我蹚过这条河,九伯在河的这一边看着我。到河中心时,只觉得两只脚踩不着地,有泥沙擦一下脚心就流过去了,水齐腰深,胸闷的感觉产生。随时有被洪水卷走的可能。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岸的那一边,那一边有个村落叫赢村,赢村盛产药材,有地道的沙仁、草果仁,买回来给母亲治肝病。
洪水滔天孤渡老哈河,九伯说我是英雄。英雄是九伯,九伯仗义,常为他人主事。这么晚了,九伯过河到赢村去有什么事?也去买药?好像没听说他的家人得什么重病,他家什么人得重病我怎么会没听说呢?
隐约中,听到赢村那边传来锣鼓声。今年,赢村定是大丰收,粮入仓了,唱小戏。赢村出戏子,一个小村落就有三个小戏团。我曾涉河听过戏,什么《四郎探母》呀,《窦娥冤》呀,《白金哥私访》呀,演得很热闹。演四郎、白金哥的是你表叔,表叔扮相不错,常被台下未婚女子看中。表叔家地主成分,是被歧视的对象。近四十岁时跟台下一个偷偷相看他的大龄女子结婚了。你是戏迷,也属于表叔的粉丝,表叔说你是《青春之歌》里林道静式的人物。叔侄两个人谈得拢,谈的多为理想情操、精神生活。表叔常为你说戏,戏中人物、戏中故事陪伴过你的青春年华。
生活如戏,戏如人生,说得倒也不错。
九伯去看戏了。这么想时,我笑出了声。九伯有好多嗜好,却没有看戏听书的嗜好,他是一个不相信戏文的人。可传闻,他倒真的有一个不良嗜好——扎一针,偶尔扎大烟。如果不是这一口,估计九伯可成了人物,不一般的人物。你离开这个村落的时候,帮助他戒掉了这个瘾,不知现在的九伯还用不用那玩意儿。九伯最怕你知道他扎大烟。
你写过剧本,很多人都知道。我扮过剧中的角色——老师。你并不是因为创作冲动写剧本,而是因为领导分配工作。
教育上反回潮,批判教师资产阶级世界观那段历史,想来人们还是不会忘怀的。杨莹写日记攻击教育:“我是中国人,何必学英文。”人们都记得白卷先生上大学的事,选拔人才的高考制度一度瘫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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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幕后伴唱,剧中,为给反潮流逃学掏麻雀而摔断腿的学生取药,主人公涉河而过摔倒在冰川上的情景,我至今记得很清晰。
想到这儿,我抬头西望,你又回到稻池的坝埂上,此时的你只是一个剪影。黑色,修长,中长发,头稍倾,一直往前移动。
你在享受月光。
只可惜,你不是在春天里享受月光。
你在那边的坝埂上搜寻。搜寻什么呢?
你在搜寻1974年“《三上桃峰》事件”吗?人们欢天喜地组织起来的华北地区现代戏调演,折腾出一个反革命复辟的地方戏《三上桃峰》。当时各地都拿出自己的新剧目,参加调演评比。
你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被领导选中,编写文艺节目,代表单位参加演出。你编写一个剧本,叫《送药》,反对学生不读书终日反潮流,被定为反反潮流的毒草剧本。
其实,你已将那不算短暂的悲寥之事忘记了,只是刻在骨髓里的痕迹还无法被时光擦干净。
你,这个不会飞的雏鸟就享此殊荣——毒草剧本的剧作者,与《三上桃峰》相提并论,被批判,遭陷害,脊梁后面都是白眼。
“能蹲监狱吗?蹲监狱可以看书吗?也可以写作吗?”
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听到你最多的话就是这句,却并没有从你的面容上读到更多的愁苦。我知道你最担心的事有两件:一件是母亲为此担惊受怕会生病,另一件是有了“毒草剧本作者”这个罪名,上大学的梦就会成为泡影,一个有政治污点的人无法被推荐,推荐了也过不了政审这一关。
那个年代,中国是推荐上大学,不考试。
痛点鲜明,我深知你的痛楚,却无法劝慰。
说到无法劝慰,我想起了一个人来。她叫戈华,后来回京做了《英报》编辑部的主编,戈华,也是位作家。
那也是个黄昏,我冥冥中听到两个人的声音:“通知我去创作学习班,去吗?”
“去呀,去!”
“继续批判呢?”
“是批判,在哪儿也逃不脱!”
我佩服你的从容,更佩服母亲,她帮你打点行装时,是关心,是恐惧?虽然她脸色煞白,可嘴上却挂着满满的笑容,说得最多的是,“没事,几天就回来了”。送别时,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吹碎了泪花。
创作学习班上,你遇到赫赫有名的大作家戈华。她长长的白发让你读到了沉重,眉宇间深深的两道竖皱纹,让你顿生寒意。
“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是小晋庄活动,是学习文学创作的。”
“哦!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聂平。”
“你是聂平?”
戈华沉默。这是戈华最鲜明的表情。
把她的表情翻译成语言:资产阶级世界观顽固,与反潮流对抗的是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戈华也是走“五七”道路来到殷城县的。本次创作学习班由她主持。
你被关进了一间用夹皮墙取暖的宽敞屋子里,戈华让你重写剧本《送药》,题目不变,内容反其道而行,剧本要登在本县的《殷城文化》上。
明摆着,这位大作家要保护你,巧妙地为你翻过案来。她呵护你的表情里没有笑容。临行时,说了她的女儿小艾想写小说的事,她说,她从没让女儿动过笔。创作学习班期间,她破天荒地带你去了她在殷城的家,她想为你做顿饭吃,可满屋子都是烟,呛得你们泪流不止,只好到“大众饭店”里填饱肚子。
那一次经历后,你对我说,你知道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使命。
尽管你一直怕戈华,可那位大师级的人物,用爱为你的心罩上了保温层。
一个人的历史要由很多人帮助写成,确切地说,帮你写成历史的人员名单中有一位叫戈华。就是叫戈华的这个人把一粒叫理想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你的心里。
你,在你记忆的房里,有一个很长的名单,那些人中,有的虽然只一面之交,却铸就了你的成长。
九伯也在那一串人名里,他让你知道什么叫世面,什么是处事。
“不管世人如何褒贬他,哪怕他蹲了大狱,我依然看重他。”
这么多年,你待他作上宾,常以钱财接济,虽然你知道他拿了钱,也可能去扎大烟!可你从没有间断过对他的给予。
其中的缘故,说得清,也说不清。但我因此对你更怀了虔敬之心。
这个九伯,涉河而去,不知今晚回不回。我倒真的盼望他今晚能回,甚至,我很想拉你去他家吃上一顿狗肉,唠个通宵。
聂家树林,是老一辈这么叫下来的,早就是集体的树林了,至于为何还叫聂家树林,九伯讲得清楚。但讲得太清楚了,讲的遍数多了,也便没人记、没人听了。
聂家树林南面是个养猪场,曾经养了一群猪,都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从各家各户割来的,被圈养在一起。小猪仔白花花的皮肤,干巴巴也不长个,把上面配给的救济粮、麦麸子、秕棒子都吃得差不多了。人吃不上,却喂了猪,可猪还是一日日地死。还真是多亏了你,聂平。无知者无畏,你竟敢在一个中午把活着的猪挨个放逐,是谁家的就退回了谁家。包队干部知道时瞪眼发火,报到公社党委,还批你,说你这个年轻人,“毒草”剧作家帽子还没摘,就又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犯路线错误。公社党委开了会,也犯了难,还咋批,咋撤?撤也是农民,不撤也是农民。更碍着手脚的是,你是一个新生事物,女孩子做生产队男人才能担当的队长,政治队长,一把手。全国有名的最小的官都排不上的官。怎么撤?别忘了,全国上下口口声声喊着的是千方百计扶植新生事物。你是新生事物!党委就这么一句话,包队干部回去,想办法扶持新生事物,不然,犯了路线错误,谁犯谁负责……
现在是深秋。今夜风不大,聂家树林南边的小猪场西南角的木板屋没有拆,没有倒。板屋的灶炉床铺还残留着原来的模样。我们是如何走进这间木屋的,神差鬼使。你问我,在跟谁说话。呵,时间太久远了,在心底太久的话,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没忘记,而且时间越久越清晰,越弥足珍贵。到时候了,心里藏不住那么多事,早抖搂出去,抖搂光了,落个心里干净。
你回柳村来,干什么?就是为了见一见九伯,还是有别的事?
别问我。你问我,我问谁?早就想来,该来。这段旅程非来不可,做个了断,做个了结。不然,好像欠了什么人,抑或什么人欠了我似的。牵牵绊绊,萦萦绕绕的,心不干净。非得到这里来,到这片地上来,才能弄个究竟,否则,谁能说明白?谁有那份闲心说明白?说明白了,你能认为是说明白了吗?你自己当回事,别人谁还当回事?谁还有工夫把它当回事?这是啥年代?经济时代、物质世界。钱的问题很重要,你再跟人扯这种事,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会骂你只会扯淡!
好,我开庭,我是法官。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生在农户家,可书迷了眼,一直读书教书的你,知道一亩地播多少玉米种子吗?割谷子你会开趟子打腰吗?说你五谷不分也不过分。什么力量让你敢去要求,你要当第二队的生产队长?一想起来我就想说,你胆肥,终日瞎想,想啥是啥。用时髦的话说,有想象力,有创造力。可用柳村人的话说,就是胡整。
你沉默。我听到的只有风声,我盼望传来脚步声,我希望是九伯的脚步声。只有见到他,非得见到他,你这一场几乎带有历史意义的旅行才有个尽头。否则,好日子不好好过,好日子过不好。吃面包,住高楼,憔悴容颜,发呆抑郁。我说服不了你,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世上的怪事情有很多。有些病,医生治不了,治什么病用什么法。生命是个偶然的现象,不按规律办事,办不好。
我的意思是,等九伯。
后来,你走了。出了木屋,我跟随在你屁股后。我了解你,别走丢了。抑郁症,有轻度的,也有重症。你像是长了翅膀,大概是在飞。
小蚌河畔,我索到了你的魂。这时节,水少,更不会泥浪滔天。可你却说发洪水了,浪头太大了。快,快,拉住我,我听到我娘在河边叫我呢!
你说,我容易吗?我念这几年书容易吗?我娘,我娘为了拿得出我上学的学费,踩着冰碴过河,去卖掉那几把火烟;追着从鸡屁股眼抠出那几个鸡蛋,给弟弟煮一枚都舍不得,都卖了,钱塞给我。你忘了,那次蚌河发洪水,老娘就跑出离家十几里的地方来接我。根本听不清她喊的啥。我们村里有个金五成,比我高两级的大哥哥,抓着我的手、提着胳膊,才没淹死。过了河,娘拉着我的手,那顿哭……你知道吗,回去的路上,我什么也没说,就一句话:等着,老娘,我一定争气。书里,有黄金,我一定不用这里的黄土埋你,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过上让你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呸,那也叫理想?可那就是我的理想!小蚌河发洪水的日子,拉着娘的手往家里走的路上,我用铁锹在我的心里挖了一个坑,种上了一枚桃核,那桃核的名字叫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