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克隆之城

1

那一年的沙漠热风来得很晚,到处流窜的盗匪迟迟才退回他们的老巢。无花果树开始结果的时候,学校里送来了一批男孩和女孩。

我忘不了第一次和珍妮相见的日子,她站在木棚屋后的空地上,金发像阳光般灿烂。我还记得她回去的时候不安地向外张望着,说:“周先生要点名了,我这就得走。”

我不高兴地看着沙地,一个豹II玩具兵团刚刚摆出作战队形。我说:“用不着理他,周夫子就是爱多管闲事。”

珍妮吃惊地望着我:“他没有用电鞭打过你吗?”

“他敢!”我得意地哼了一声。

“反正我得走了,吉姆,明天我再来。”

我趴在木栅栏上,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灵活地绕过高耸的仙人掌丛,溜过铁篱笆的破洞。很快她就会混入操场上那群穿着粗蓝布制服的小女孩中去,难以分辨谁是谁了。

操场的另一边是一片排列整齐的灰色住房,一直绵延到远处隐隐约约的铁丝网下。它们围成了一个个的小操场,一个操场就是一所学校。

下午太阳下山前的两个小时里,总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在铁篱笆后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喧闹游戏;而更远处是一群男孩在排队等候淋浴,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小伙子,金发白肤,笑容温顺。

太阳城里用水紧张,四周是一片茫茫沙海。周先生对我说过,几乎没有逃跑者找到过通往科鲁斯死海的路,何况到处都有许多手持长枪、带着猛犬的豹II战士。

周先生是个学问很高的人,也很严厉。当他身着黑色长袍走近男孩和女孩们时,他们都会马上安静下来,局促不安地站立一旁。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个例外。我不怕他,并且总爱把这点在他面前得意扬扬地显露出来。也许珍妮也是个例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我吃惊的东西。她那瘦小的身躯上经常带着电鞭击伤的青痕,但即使是在沙漠来的热风中,在大家纷纷寻找遮蔽物躲藏的时候,她也是一副傲然挺立的模样。这也许能说明,为什么其他女孩都规规矩矩地待在操场上,她会毫无顾忌地偷偷溜到这儿来。

我独自住在一间西班牙式大屋里,它实际上也是一所学校。不过它与那些破败的低矮房子和终日沙土飞扬的操场,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在木棚工具屋后的小小空地上,我和珍妮共同分享着童年的快乐,无花果树的粗大枝杈是我们藏宝的地方。我们在树下一起观看钻出云层的雷电、天鹅的回翔,还有面目凶狠的豹II战士,他们的飞车上有时会押着一个衣裳破烂、满脸血污的逃亡者。

“吉姆,我真害怕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抓住。这些豹子,他们在把那些逃亡者——送到最可怕的地方去。”看着那些逃亡者,她的嗓音微微颤抖,但那里面包含的肯定不仅仅是恐惧。

“那时候,我就去救你!”我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勇敢地说道,“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

“你和我们不一样。”珍妮有次这样说,还卷起袖子让我看,洁白光滑的胳膊上有一组青色的数码标记:CL92—ST16。

“我们每个人都有,”她肯定地点着头,“就连周先生也有。”

对此我多少有些沮丧又有些骄傲。

珍妮走后没多久,我也回到那幢大屋中继续学习。我的学习室中贴满了陈先生从小时候直到现在的大幅照片。

詹姆斯·陈先生是我的父亲,周先生提起他时总是恭恭敬敬的,我深信他是值得人们如此敬重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虽然对他的一切已经很熟悉了。

人们在这里竭力重现陈先生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古老的宅院,破旧的喷水池,甚至一个小小的木棚工具屋,都照他的记忆惟妙惟肖地复制出来。根据他的旨意,我得在这里接受熏陶。

我很小就得开始学习一些令人头疼的科目:数学、哲学、生物学、军事、电脑以及绘画,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学习陈先生的性格、爱好、口音和各种习惯。

“你是你父亲的化身,只有你才能代替他。”周先生总是这么说。他说,二十年后,我,一个新的、更年轻更强悍的詹姆斯·陈将成为帝国的元首,去完成我父亲未竟的夙愿。

说实话,我对这些雄心壮志不抱多大兴趣,虽然我的功课总是得A,我模仿父亲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我更关心的是珍妮能不能安全地溜出来,躺在无花果树的阴影下,向我述说学校里的趣事。

珍妮有时会带一个怯生生的同伴来,她们就像两滴水一样难以分辨。我们常玩一种游戏,从两个少女中找出珍妮来。我每次都能赢。

“嘿,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珍妮惊奇地睁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我说了实话。珍妮的眼睛又蓝又亮,就像大海一样深邃。

她带来的女伴也叫珍妮,可我管她叫露西娅,那是我学过的一篇课文里的女孩名字。对我来说,珍妮只有一个。

我们在翻起的草根下捡到了几个漂亮的贝壳,据说这片沙漠在远古时期是一片汪洋大海。

太可惜了,珍妮从没见过大海。我告诉她,大海像一片广袤的原野,像母亲宽阔的怀抱,它还是一座迷人的宝库,里面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神秘。

“海底下有许许多多的城市,那里样样齐备。人们能够呼吸,生活自由自在……”珍妮接着说了下去,雾气蒙蒙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真奇怪,她既然没去过,怎么能知道呢?

2

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见到了父亲。他在太阳城最宏伟的建筑物——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式建筑中接见了我。

在门口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了豹II战士,他们都有一张粗犷的脸,目光凶狠,脖子粗短。他们都戴着令人羡慕的闪闪发光的头盔,提着威力巨大的能量枪,胸前挂着两枚手雷。学校里传说他们的身体中混有豹子的基因,也有人说他们的战斗力抵得上上世纪的一种重型坦克。

我在迷宫般长长的走廊中走了好一会儿,发现周夫子把我带到一间长方形房间中,灯光柔和,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就像踩在松软的沙地上。

陈先生,我的父亲,无声地走过地毯,向我们迎来,表情严肃地说:“啊,这就是那个小家伙吗?”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奇特的感情在流动。他的额头很高,鼻子令人想起鹰隼的长喙。我知道无论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他的头脑包含了我的大脑。

周夫子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俯身望着我,因为离得很近,他的脸显得很大。这张充盈智慧的脸却又透出冷酷、残忍的神情,他的眼角布满皱纹,皮肉松弛。他已经老了。

“你已经长大了,”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管理克隆帝国的各项事务。我已经老了,而你拥有青春。无数强壮的兵马正在成长,无数的强劳力正在成熟。克隆帝国像你一样正在成长。有一天你会拥有全世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境般的味道。他走近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本金边的厚书。这本书我很熟悉,那是周先生要求我熟读的《理想国》。

“国家的正义在于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回答说,国家的正义在于三种人在国家里各干各的。

“回答得对,孩子。”父亲笑了笑,“柏拉图的理想国没有实现,可是克隆帝国做到了这一点。统治者、护卫者和下等人,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将最适于自己的本行,这儿是正义之国。”

他转过身来盯着我说:“你要成为我,才能继承我的位置。吉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当我回到那幢西班牙式大屋的时候,与珍妮的约会已经迟到了。不知不觉中,珍妮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粗劣的饮食和严酷的生活并没有影响使她美丽动人的遗传因素。

我把和父亲的见面当成一件大事告诉她。

珍妮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淡漠,她冷冷地说:“我了解你的父亲,他是个聪明而可怕的人物。”

“你不是也有个母亲吗?”我好奇地问。

“她不可能来看我,”珍妮忧郁地说,“她有成百上千的女儿呢。”

此后,我和珍妮见面的时间一天天少了。她要学习文秘、打字、护理、插花和烹调,还有跳舞和社交。而我则每天坐着吉普车,在太阳城里四处逛游。讲解通常是由周先生来担当,但有时会由父亲亲自解说。

我是多么热烈地盼望着和父亲见面。我能理解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含义,他也能理解我的每一个孩子气的问题。我尤其佩服他那在年轻时就显露出的过人的睿智和勇气。

还在大战以前,在基因控制委员会把持局面的日子里,人的无性繁殖被禁止了。父亲带着一批科学家和仪器来到北非沙漠深处的一个绿洲,在强悍好斗的图阿雷格人的故乡点燃了第一批克隆人之火。

二十年后,当那场毁灭性的战争结束时,满目疮痍的大陆上忙于重建家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新国度正在崛起。它靠出售战后各国亟须的强劳力和高产粮食种子迅速富裕,同时,一支装备精良的豹I战士组成的军队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展。每一个战士都骁勇善战,克隆帝国的疆域迅速地扩大。

2161年,帝国的势力首先侵入了南部欧洲;不久,第一批克隆士兵在印度次大陆登陆;在美洲,克隆骑兵所向披靡。

2175年,克隆战士超过了十万,克隆工人的数目达到一千万。这几乎是世界人口的六分之一。

虽然战后各地匪盗横行,帝国内部不时有零星的战斗,但帝国仍在不断地壮大。新一代的豹II战士很快投入使用,克隆工人也向多品种、多规格方向发展。新的克隆工厂在各地建起。

昔日小小的绿洲已经成了一座可以容纳二十万人的城市。站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可以看到脚下一排排灰色的屋顶,一直铺到城市的边缘,间杂着一块块的黄沙地操场。每个克隆人都要在那儿被塑成预先设计的模样,不合格的就被淘汰。

太阳城的西面看不到建筑物,一切都隐藏在方圆数百公里郁郁葱葱的丛林绿洲中。时不时会传来一阵低沉的闷雷声,随即顺着干涸的伊斯河谷迅速远去。

那儿是特训基地,豹II人刚学会走路就被送去受训。还未成年时,他们就已经是战技娴熟的战士了。

我还去过另一座庞大的建筑,它的地面以上部分拥有数千间房屋,地下部分和地上部分一样大。每个房间里安装着十个人造子宫和维持系统,我总是带着好奇和惊悸的心情看着那些玻璃瓶里的小小人形伸腿,吸吮拇指。

有数百名科学家(都是年轻的第三代)在这儿工作,控制胎儿的营养供应,通过减压装置让他们聪明或者愚蠢,取出发育异常的胎儿处理掉。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玻璃容器荧荧反光,科学家们就像是行走在海底世界的巫师。

在深深的地下室里,他们用一根特殊的探针,插入预选的父体或母体的肋骨下,取出体细胞后培养繁殖,然后放入离心管内,在含有细胞松弛素B的溶液中旋转,使细胞释出它们的核。

在另一个房间里,每一个细胞核都会与一个除去核的卵细胞结合。这些卵细胞将包含一套完整和精确的蓝图——制造出一个人的建筑图。这些魔术般的过程让我惊叹不已。

真正像谜一样的是基因研究所,它是相对独立于太阳城的一组白色建筑物,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没有人能随随便便走近距它半公里以内的地带,父亲亲自带着我穿过了重重铁丝网、铁门、岗哨和隐蔽的机枪阵地才深入腹地。

“这儿是研究新型克隆人的基地。”父亲低声说,“豹II还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在北美和远东地区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我们还需要擅长在稻田水网地区作战的两栖战士,征服西伯利亚和格陵兰的极地战士,还有听觉视觉出众的猎杀队员……”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只可怕的幼小怪物躺在小车上被推了出来。它有一副长满鳞片的身躯,上面挂满滑溜溜的黏液,四只细长的肢端长着蹼足。只有当押车的两名豹II人嘻嘻哈哈地用枪筒猛捅它的肚子时,小鱼人才费劲地转动它那发皱的圆脑袋,大声地喘着气,一些泡状的白沫顺着它的嘴角流了下来。我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豹II人看见父亲,恭敬地立定脚步行礼。小鱼人停止了挣扎,用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

为首的豹II队员报告说:“又失败了,长官。这家伙的手脚都动弹不得,我们奉命把它宰掉。”

父亲点点头。我看着小车顺着走廊远去,那个丑家伙的眼睛简直叫我发抖。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我拥有一千名最优秀的科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他们都还年轻,还需要时间,而我已经老了。”他转身面对我说,“你一定觉得,我看上去又老又疲倦,我在侈谈权力却没有办法防止衰老……”

他的目光深沉,我不能肯定里面是否包含着嫉妒的感情。

研究所里让人愉快的是那些植物。有高产量的旱稻,结合了固氮菌的土豆,能生产适于给人输入血清蛋白的马铃薯。

这些基因作物能充分利用地球上剩下的土地——它们虽没受放射性污染,但大都干旱贫瘠,状况恶劣。

3

珍妮来找我的时候突然少了起来。这期间,空地上悄悄地长起了青草。

有次,我问她是不是有了麻烦,她微笑着不肯回答。

“你好像不太高兴?”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珍妮,我不知道。我学得很快,可是我觉得越来越不像我的父亲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珍妮,我不想学习了,我恨死它们了。”我心烦意乱地揪着脚下的草叶,把它们揉成一个个的小球。

“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开心呢。”珍妮叹了口气,凝望前方。她的双眸中充满忧伤。

我就坐在她身边,她的一缕头发不断被风拂到我的脸上,让我意乱神迷。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读过的那首诗吗?‘只要孩子愿意,此刻他就可以飞上天去……’吉姆——”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

“你想飞吗?”她用认真的口气问我,“远远地飞离这儿。在沙漠的那一边,有一个蓝色的巨湖,在那儿什么都是蓝色的——在清晨的凉意中跳舞的花草,顺着树干流淌的琥珀……”

“你想干什么,珍妮?”

“明天在这儿等我。”珍妮冲我狡黠地一笑。

第二天珍妮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直到第四天我等得心焦的时候她才出现在栅栏的另一侧。她得意地扬着一个瓶子,蓝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

“闭上眼睛。”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依言闭上眼睛,觉得一双温暖的小手在我臂上摸索,忽然一阵刺痛。

“马上就好,吉姆,你会飞起来的。”珍妮的声音仿佛离得很遥远。

一股生命的泉水流过我的血管,我张开双眼,周围是一个蓝色的世界:蓝色的空气,蓝色的太阳,还有蓝色仙女一样的珍妮,她正冲着我笑。

“你真行,珍妮,”我迷迷糊糊地也想笑,“从哪儿搞到的欣快剂?”

“我的办法多着呢。”珍妮蓝色的脸像杯醇酒般使我迷醉。

“我爱你!”我说。

珍妮退缩了一下,脸红了。

“我爱你,珍妮。”我又说了一遍,伸出手去拉她。

“不!”珍妮后退了一步,坚定地说。

“为什么不?”我大吼了一声,蓝色的世界在我眼前颤抖坍落。

“吉姆……吉姆,你还不明白,我们不是同一种人。”珍妮胆怯地看着四周。

“是一种人。”我坚持说,“我从来不把你当下等人看,你是知道的。”

珍妮转过头来直视着我,她那蓝色的眼睛好像溶化在空气里。

“问题不在这里。”她的话音清晰有力,“吉姆,你崇拜你的父亲,你追随着你父亲的梦想,梦想繁殖驯服的克隆人,维持你们的特权地位。而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软弱无力:“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不……”

但我知道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父亲的理论,我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

“人类已经没落了,吉姆。他们已经毁灭了地球,只有正义才能拯救它。是我们修复了战争的创伤,是我们养活了几千万的人口。我们是真正的救世主。”我想起父亲指着落日对我说的话,“儿子,只要有一天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都遍布了克隆人的足迹,地球就会成为宇宙中最强盛富裕的星球。”

此刻,我绝望地说:“你为什么要做我的朋友,珍妮?”

珍妮说:“我喜欢你不屈的性格和人情味。”

我读懂了她眼睛里的另一句话:“但我恨你的帝国。”

她猛地一扬手,手里的注射器飞向空中,飘向太阳城的另一端,飘过蓝色沙漠的尽头。珍妮也随之飘走了,飘向铁栅栏的另一边,和我永远永远地分隔开了。

我昏昏沉沉地坐了一下午,直到我那很不明智的笑声引来了周夫子。他像只多疑的猎犬般在我身上探着鼻子到处乱嗅,我指着他那张发蓝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针眼。

父亲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用一种忧愁的眼光打量着我:“你真叫我伤心,吉姆。我姑且相信这只是一次好奇心冲动的结果。可因为你的好奇,险些让我对你十余年的教育付之流水。詹姆斯,你需要更严格的管束了。”

4

欣快剂事件后的第三天,我就离开了学校,到特训基地的第三步兵学校报到。

学员们除了我全是年轻的豹II。教官肖恩范斯上校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严厉而不像老豹I队员那样粗俗,让我暗暗称奇。

我在这儿接受了二十二周的艰苦训练,白天在迷宫般的沙漠和丛林中穿行,进行武器训练、作战演习、野外生存、山地攀爬和徒手搏击,晚上支好营帐后还要学习战术理论、情报训练、地形地理判读。

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的训练成绩都还不错。只有武器训练中的“沙地飞车”我不敢尝试。通常只有豹人才能承受住飞车起飞和急转时高达8G的加速度。

最后的实战训练来到了,这是一次验证训练结果的战斗搜捕演习。所有的学员被分成两人小组,空投到远离营地的伊斯河谷去。那儿有二十名提前投放的目标,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全部找到它们。

为了照顾我,我的同伴不是学员,而是一位真正的豹II突击队员——奥斯特中尉。

整整一天我套着笨重的全套突击队员装备——金属铠甲、突击能量枪、高爆榴弹发射器、手雷,还有淡水、干粮,跟在中尉的后面搜索前进,时而攀上陡峭的悬崖,时而穿过干涸的河床。

奥斯特中尉很快凭借一点儿被踩动过的土块、一茎折断了的树枝找到目标的踪迹。他带着我绕过高大的仙人掌丛,爬上一块悬崖埋伏起来。这儿能鸟瞰整个河谷,白色的亮闪闪的峭壁蜿蜒伸到远处,到处都长满了暗红的刺柳和仙人掌丛,谷底是一汪混浊的水洼。

中尉轻轻地用手肘触了触我,指了指河谷尽头的那一大片棕榈林,伸出两个指头打了个手势,表示那儿有两个搜捕小组正在靠近。豹II队员之间都有一种奇特的心灵感应,就像我和父亲之间的奇特感应一样,这使他们之间的协调作战能力无人能比。

我竭力睁大双眼,想看清逐渐昏暗的谷底。太阳正在谷地的另一头静悄悄地沉下去。还是中尉先发现了目标,他指了指水洼的附近,一个白点正悄没声息地躲在粗大的仙人掌后移动。

我支起了沉重的能量枪,把晒得发烫的枪托贴在腮部。中尉只是个指导者,游戏的主角是我。

白点移动到了水洼边上,似乎终于耐不住干渴而从仙人掌后钻了出来。中尉一挥手,能量枪在我肩部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尖利的枪声打破长时间寂静的强烈效果让我吓了一跳。

我几乎是滚下沙坡的,靴子里进了不少沙子。中尉走到目标旁边,用脚把它翻了个个儿。我一瘸一拐地走近,阴沉着脸说:“是个人!”

中尉点点头,抽出刀子漫不经心地说:“不错,沙尔姆型号,新出的。”

我尽量控制住双腿的颤抖,走上前去。这是一张年轻的脸,金色的鬈发,高直的鼻梁,就是我在学校里见过的那种小伙子。

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破布片,干裂的嘴唇上沾满热沙。

我们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谷底一片昏暗时才和其他两个小组会合,继续向前搜捕。在半夜里,摸黑走在山脊上时,我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用的是活人!”

奥斯特中尉回答说:“是被淘汰的克隆人,他们没达到要求。”

我跌跌撞撞地前进,觉得像是走在恶魔出没的森林中,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魔鬼。我心烦意乱地想起了珍妮,不知道为欣快剂撒的谎是否骗过了父亲,让她逃过惩处。

二十四小时后,八十名学员会合在谷口丘陵上,一架大型旋翼机在那儿等着我们。肖恩范斯上校绷着脸站在机舱门口,直到二十条打着青色印记的皮肤整齐地摆在他面前才点了点头。

我瞪大眼睛斜睨着它们,直到确定其中没有我要找的号码,才为自己愚蠢的担忧松了口气。

演习完成得很漂亮,上校宣布放假两天。同伴们拉我去特训基地边上的军人活动中心,那儿提供烈酒和军妓。我不会喝酒,可是要了双份中国白酒。酒吧间里烟雾腾腾,挤满了身穿军装的男人和漂亮女孩。

背后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两个醉醺醺的豹II人正把一个女孩粗暴地拖向门口。周围的人全都无动于衷,看来这种场面是司空见惯的。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个军妓长得很像珍妮,非常像她。

我第一次认真意识到一个珍妮型克隆人的命运。我低下头去猛喝了一大口白酒,呛得嗓子火辣辣的。

“詹姆斯!詹姆斯!”有人在背后尖声叫喊。

我猛回头盯着那个被拖拽的女孩,她的衣服鲜艳花哨,脸色苍白,可是两只眼睛还像以前一样明亮透彻。

“珍妮!”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奋力挤开人群冲了上去,使劲搡了一下一个缠住珍妮的家伙。

那家伙像口沉重的口袋般倒了下去,另一个家伙叫嚷着拔出刀子。

我把我的中士徽章伸到他鼻子底下,喝道:“滚!马上!”

这家伙蔫了下来,灰溜溜地走了。即使在酒精作用下,豹II服从上级的天性还是不会淡化的。

“珍妮,怎么回事?”我拉着她走到广场上的一个喷泉边上,这儿没有别人,只有一只石雕的豹子从水中探出脑袋,湿淋淋地看着我们。

“我只能来找你了,吉姆。”一片红晕浮现在她的脸上,“我有一个朋友被送到了特训基地,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怎样。你可以把他救出来,告诉我可以的。”

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微微发抖,好像要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避开话题,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的脸又是一红,说:“我们快毕业了,学校放假一天,我就溜了出来。只有……只有穿这套衣服才能混进来——吉姆,你有办法吗?”

我注视着她微微仰起的脸庞和那双袒露心迹的奇妙眼睛,伤心地说:“他是谁,珍妮?是你的情人?”

黑暗中,珍妮没有回答。

那张年轻苍白,沾满了沙土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言不发地躺在沙地上,无神的眼睛里还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

“让我见他一面。求求你,吉姆。”珍妮的话音里带着恐怖的绝望。

我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没希望了,珍妮,没希望了。”

珍妮后退了一步,紧紧地咬着嘴唇,她颤抖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恨你,吉姆。我恨你的帝国,恨你的军队,恨你的学校。”

我想开口辩解,可是无从说起。我掉过头去,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直到珍妮漂亮而花哨的裙子在我眼前飘动时,我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珍妮!”

她回过头来,嗯了一声。我看见一滴眼泪滑入夜色中。

我嗫嚅地说:“后天我要走了,去寻找格纳尔达。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认为男子汉要在战斗中成熟。”

珍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你不能这么做,吉姆。格纳尔达是……”她止住了话头。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她的柔软的手指滑过我的肩膀,在我面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记住这个手势,吉姆,它也许可以帮助你……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5

格纳尔达是科鲁斯死海中最著名的强盗。他的名字能让伊斯河流域的居民发抖,他手下的喽啰敢和帝国士兵对抗。他埋伏在沙漠中袭击商队,掠去所有的克隆人。帝国数次派兵清剿,每一次他都能奇迹般地从绝境逃生。

父亲派我去执行这个危险的工作,我并不奇怪。柏拉图认为一个人的高贵品质最容易在战斗中体现出来。我敢保证父亲宁愿再等上十几年培养新的继承人,也不愿一个懦夫接替他的位置。为了考察我的举止,他让肖恩范斯上校当我的作战参谋。

精悍的帝国军队虽然无敌于天下,但对付这支小小的良莠不齐的匪盗团队却吃力异常。他们在干涸的河谷中像鼹鼠一样到处潜伏,穿着帆布鞋在晒得滚烫的沙地上跑得飞快,常常在星月无光的夜晚如同神兵天降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豹II士兵的战壕前。

尽管部下伤亡巨大,老谋深算的上校还是逐步把反叛者压缩到科鲁斯死海的峡谷里。那儿寸草不生,缺乏水源。上校想把他们活活困死在里面。

军队在谷口和峭壁上扎下了营寨,一个强大的单向力场障壁竖在峡谷和营寨之间,豹II队员乘着沙地飞车在高处来回巡逻。格纳尔达插翅难逃了。

月亮升上天空,向下面的旱谷中投下清冷的光线,谷底鬼影幢幢。我苦恼地想起了和珍妮分手时的情景,我不知道珍妮的手势从何而来,但也听说过基地里流传的一些故事,在阴暗的墙角里可以看到一些含义隐晦的符号,那么珍妮是这么认识他们的吗?这个格纳尔达像个沉重的阴影,在我心中涂抹不去。我回到指挥部所在的帐篷里,肖恩范斯上校正在等我,立体作战图已经挂在了一张厚重而华丽的挂毯前。

我解下武装带搁在桌上,不过没有卸下铠甲。这个决定后来救了我的命。

门口有两个豹II卫兵,屋里还有两个。我的两个随身侍从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他们是父亲特意拨给我使用的,全是沙尔姆型。我把他们分别叫作沙尔姆1和沙尔姆2,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分清过他俩。

我和上校还没交谈几句,一切就像突起的沙漠热风般爆发了。几个全身黑衣的人影骤然出现在帐篷前,没等门口的两个卫兵发出警报,两柄白亮的尖刀就插进了他们的胸膛。

为首的黑衣武士旋风般地卷进帐篷,他浑身上下充斥着沙漠的粗犷气息,还带着凶狠的死亡味道。上校那身显赫的军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刻我的军衔已经升成了上尉)。他凶猛地向上校扑了过去,把老家伙撞翻在地上。其他的黑衣人蜂拥而入,与竭力抵抗的豹II卫兵搏斗起来。

纷乱中我瞥见上校的枪被一脚踢飞,一把闪亮的尖刀抵住了他的胸膛。即使上校实际上是我的监视者,我也不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照着步兵学校中的学到的格斗技巧,我朝为首的那位黑衣武士猛扑过去,把他撞离开上校跟前。

我对手那惊人的搏斗技巧和力量险些让我当场送了命。他手里的尖刀灵巧地从我胳膊的纠缠中挣脱出来,狠狠地戳在我的肋骨上。我全身猛地一震,一股剧痛沿着肋下传遍全身。但是那件高密度合金钢铠甲发挥了作用,使他的武器滑向了一边。我乘机猛力扳动他的左肩,踹了他膝窝一脚,他咆哮着像立地不稳的公牛般倒下了。真是幸运极了,他的皮带上还挂着一把能量枪。我一把扯了下来,恶狠狠地对准了他的眼睛。

帐篷里众寡悬殊的战斗瞬间结束了。我看到两个豹II卫兵倒在我的脚下一声不吭,上校也很不体面地倒在地上,七八个黑衣武士虎视眈眈地围着我。令我惊讶的是,不知是沙尔姆1还是沙尔姆2的那位失踪侍从竟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明白了他们是如何突破力障的。看着我手里的枪,他们仿佛有些不知所措。沙尔姆和周围的人嘀咕了几句,走上前来想要开口。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了。一束绿色的激光束突然穿过低垂的营帐帷幕,击碎了他的脑袋。数十名精锐的豹II突击队员端着枪冲了进来。死去的豹II卫兵虽然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但是他们之间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惊动了整个兵团。

局势急转直下,黑衣人的抵抗是短促的,没有求饶和请求宽恕,他们都像高贵的战士那样倒下了。

我除下被我制服的黑衣武士的头盔,被扶起的上校在后面“噫”地叫了一声,我才注意到那武士的脸和沙尔姆长得很像——他也是一名克隆人。但是他的脸又和我见过的克隆人毫不相像,他的脸上没有他们的懦弱,这是一张神情极其傲慢的脸,我一下明白眼前的这人究竟是谁了。

果然,他把头颅高高地昂着,毫无惧色地说:“我就是格纳尔达,克隆帝国的死敌。你们可以杀了我,但是不可能杀死科鲁斯死海所有为自由而斗争的兄弟。”

上校被军医扶了出去,我命令正在打扫战场的豹II士兵退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我和这个桀骜不驯的汉子,他的双手被手铐牢牢地铐在后面。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见绕着帐篷走动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我把手枪插回皮套,绕到他身后打开了手铐。格纳尔达怀疑地注视着我的动作。

我扶起椅子让他坐下,自己也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说:“格纳尔达,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让我出卖我的兄弟吗?”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充满了嘲弄的神色。

我把手掌平摊在桌子上,仿佛是无意地做出珍妮教我的奇怪的手势。这个手势果然效用无穷。他大吃一惊,但随即迅速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使他原来充满仇恨和愤怒的脸更加充满魅力。他紧紧地盯着我,说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点了点头,“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有个朋友要我帮助你。”

“你的朋友是珍妮?”他的反应很快,反而轮到我暗暗吃惊。他提到珍妮时口吻像是谈到一个老朋友般亲密而随意,让我心中又酸又痛。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脸虽然饱经风霜,但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珍妮提起这个人的时候也是那么的……我胡乱猜想着,珍妮是因为他才不接受我的爱吗?

“也许我有个提议你会感兴趣的,”我绕着桌子走动,缓缓地说,“答应——不要再和我父亲对抗,我可以帮助你逃走。”

“逃走?这和出卖我的兄弟有什么区别吗?”那一丝讥笑又出现在他的嘴角上,“如果没有反抗,流浪乞讨而活和待在奴隶农场上又有什么区别吗?”

我模模糊糊地发现我开始真正喜欢这个人了,他和珍妮身上有同样的东西在吸引着我,这种东西在我父亲身上也有,我厌恶的周夫子身上有一点,上校身上或许也有一点,但在其他所有人的身上我都没有看到过。

昏暗的汽灯在帐篷的高处摇摇晃晃,他的脸就在黑暗和光亮中交替浮现。我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软弱,越来越疲惫。我下定了决心。

“如果我放你走,你能继续保证我父亲对我的信任吗?”我低声说道,“你能保证格纳尔达不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

他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要我改个名字吗?”他沉思着说,“我们并不是因为某个人物的号召而聚在一起的,你们将会看到,格纳尔达的名字并不重要——这次我可以接受你的提议……”他补充说道,“为了感谢……”

“你不用谢我,下一次我不会再这样干了。”我说。

“你会的,”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你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没有自由的克隆人,没有自由。”他说,嘲讽的笑容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总是要这样笑吗?”我颇有点生气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你的笑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像个……”

他突然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我噤声。我瞥见挂着地图的毯子动了一下。

我至今还不太明白躲在挂毯后的沙尔姆(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沙尔姆2)是如何察觉到危险的,他一步蹿出了厚厚的帷幕,想逃出门去。

格纳尔达动了一下手腕,一道寒光闪电般地扎中沙尔姆2的咽喉,他哼也没哼一声就死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沙尔姆2在我命令所有人出去的时候留了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接受了更高级别的命令——他是我父亲的密探。

我没有理会在地上扭动挣扎的沙尔姆,只是瞪大双眼望着格纳尔达。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拈起那把金属制的薄刃飞刀,“嘿,这么说,你是随时可以杀死我的。”

“你的手势做得很及时。”格纳尔达说,他伤感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些部下,“你有什么打算?”

“感谢这个沙尔姆吧,他给我带来了一个主意。”我把目光转到沙尔姆的脸上,除了那该死的笑容,他们长得确实一模一样。

我朝空地上开了两枪。守候在门口的豹II士兵闯了进来,他们来晚了,只能看见披着黑斗篷的格纳尔达坐在椅子上,他的咽喉穿了个大洞,面目模糊难辨,胳膊上也被烧焦了一大片。他们还能看见他们的上尉正把冒着烟的能量枪扔到地上,脑袋边上的地图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飞刀。

随后赶来的上校小心地从地图上拔出那把飞刀。“天哪,真够走运的,只差几公分。”他转过头来严肃地审视着我,“孩子,我得在你的成绩评定上扣掉五分,和这么一个危险的家伙单独待在一起是违反安全条例的,知道吗?”

“随你的便,上校。”我说,我真得感谢那位在上校的眼部打了一拳的小伙子,他使上校没有注意到格纳尔达咽喉伤口处的血迹。能量枪是打不出那玩意儿的。

“即便是这样,”上校依旧紧盯着我,他的目光慢慢地缓和下来,“你的分数也达到了标准,这不仅仅是因为你今天晚上救了我。你的举止行为一直很出色,完全符合一个高贵勇士的品质。”

“谢谢你,上校。”我说。并不需要太多的假装,我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好好休息吧,詹姆斯先生。”上校朝我鞠了一躬,退出了帐篷。帐篷里空寂下来,只余下沙子上的斑斑血迹和摇晃不止的汽灯投射出的硕大阴影。

真正的格纳尔达已经穿着沙尔姆2的衣服混出了帐篷。两个沙尔姆的胳膊上的标记都被我烧焦了,没有人会知道到底是哪一个沙尔姆失踪了,哪一个死了。

我走出营帐,远处是月光下银色的群山,还有挺拔而优美的仙人掌,构成了一个仿佛被人遗忘了的世界。今夜两点我将打开力障,让格纳尔达和他的弟兄们离开峡谷。我知道这是珍妮希望我做的,却不知道我做对了没有。

6

父亲对我的凯旋极为高兴,上校报告中给我的高度评价使他消除了对我的疑虑。我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太阳西斜时,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屋。空地上长满了细茎针茅和三芝草。我摸摸无花果树上的一个树杈,上面还搁着几个粗糙的落满灰尘的贝壳。

我爬上栅栏向学校望去,惊讶地发现依旧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蹦蹦跳跳着一群七八岁的小女孩。我的脑海中闪电般钻入珍妮最后的话,她快毕业了。

我冲到学校里揪住了周夫子,老家伙吓坏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今天在金字塔大楼拍卖毕业的克隆人。

今天是太阳城里最热闹的日子,来自各地的商贾云集于此。有种植园主、印度土王、军火贩子,甚至还有一些政府的秘密代表。

我急步穿过拍卖大厅,不顾台下的骚动,一把揪住拍卖主持人的领子,问道:“珍妮,珍妮型的人在哪,你都卖给谁了?”

主持人看着我的脸色,忙不迭地指着后面说:“得等全部售完后才领人,所有的人都在后面仓库里。”

巨大的成品仓库设在一条通道两侧。黑房间里挤满了待售的克隆人,有吃苦耐劳、上肢发达的农夫;有四肢强健、技术娴熟的工人;还有温文尔雅、举止谦卑的仆人。我快步走过通道,终于找到珍妮们的房间。

“珍妮,珍妮!”

我在上百双温柔的蓝眼睛中徒劳地搜寻那双大海一般明亮的眼睛。这真像是一场噩梦。

我精疲力竭地靠在门上,只想放声大哭。

一只柔软的小手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触电般跳了起来,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噢,你不是,你不是的。”她长得和珍妮一样美丽,可她不是。

“陈先生,我是露西娅,您还记得我吗?”

露西娅,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是的,我记得,她是珍妮的朋友。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问道:“珍妮在哪儿,为什么不出来?”我狂热地扫视着周围的女孩,想找到我的爱人。

露西娅低声叹道:“太晚了,詹姆斯。她一直在试图逃跑,寻找通往科鲁斯死海的路。昨天她跑出了学校,可是没能找到路……豹II马上就要把她送到特训基地去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楼里冲出来的。一架沙地飞车正从我眼前低低掠过,我一把拖住驾驶员,把他从飞车上拽了下来。

我开动飞车引擎时,巨大的加速度几乎让我晕了过去,我以可怕的速度飞行着,妄图从死神手里夺回时间。

天黑前一小时,伊斯河谷那些巨大的峭壁赫然耸立在我面前。我低低地沿着谷底飞行,看到几只兀鹰正在天空盘旋。

我把飞车停在了水洼边上。我看到了她。她四肢舒展地躺在古老的海底地衣上,小小的脸向上仰着,美丽而恬静;她洁白的左臂上血肉模糊,那个引以为耻的奴隶标记永远地离开了她。

在痛苦和悲哀之中,我把头深深地埋进手臂里。在我艰难地离开那儿时,我仿佛感到珍妮那小小的身躯在我怀里颤抖,耳边回响着许久以前我们的对话:

“吉姆,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也会被他们抓住,被送到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地方去。”

“那时候,我就去救你。”

等我再次飞回河谷时,已是残阳如血。

珍妮躺在我用刺柳搭成的防兀鹰的棚子中,优美的身躯几乎没有变化。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从消毒箱中取出一根探针,轻轻地刺入她的肋下,取出一点体细胞。

这些细胞将会在克隆工厂那深深的地下室里被培养增殖,与卵细胞结合。注视着这些细胞时我深深知道,那里面的每一个小圆球都是一个潜在的珍妮。她身体里的每一个基因都包含在里面,只等着卵子细胞质里的神秘化学钥匙来开锁。每一个微粒都包含着珍妮的金发,珍妮的眼睛,珍妮的头脑,甚至我想象还有珍妮的灵魂也在其中。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尽力培育她们。

在夕阳落下的方向,在金色沙漠的那一边,格纳尔达和他的克隆兄弟正在为着自由而战;在太阳城内庞大的克隆工厂里,越来越多具有珍妮那样叛逆精神的克隆婴儿也将不断地成长。

詹姆斯·陈创立了一个辉煌的帝国。我——詹姆斯·陈二世能用同样的能力摧毁它,在废墟上建立一个和平美好的克隆之国。蓝色——自由将是我们旗帜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