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开端——地理

1973年和1981年,我先后两次越过柏林墙,进入东柏林。顶部安装着粗管的混凝土幕墙足有12英尺高,横亘在东西德之间。西德这一侧,混居着土耳其和南斯拉夫移民的贫民社区,看起来如同薄薄的黑白胶片一样,而东德一侧则残存着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洗礼的建筑。在西侧,你可以顺墙行走,触摸任何地方,墙上到处是涂鸦乱画;但在东侧,你却能发现到处都是雷区和岗楼。

在当时,城市地面上突兀地出现监狱大院这种离奇事儿,几乎没人会质疑,因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假设就是“冷战永远不会结束”,对于像我一样在冷战期间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尤其如此。由于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没有任何记忆,我们难免会觉得,柏林墙不管多么残酷和武断,似乎都与山脉一样永恒。然而,真理其实一直存在于书本和德国历史地图上。1989年初的几个月,我滞留波恩,为了完成一本杂志的约稿而查阅资料,偶然间发现了这些文字:

德国处于欧洲的心脏地带,夹在北海、波罗的海与阿尔卑斯山之间,正如历史学家戈洛·曼(Golo Mann)所形容的,就像被关在一座“大监狱”里,四面大门紧锁,内心蠢蠢欲动,希望打破封锁,冲出牢笼。但因南北两面为山水阻隔,向外扩张就意味着只能东扩和西进,因为这两个方向没有地域的障碍。

戈洛·曼认为,100年以来,“毫无章法”和“不可靠”这两个词可以概括德国人的特性,他指的是从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这段动荡时期,尤以俾斯麦的扩张和两次世界大战为主要标志。然而,纵观德国历史,这两个词也可作为德国版图的大小和形状的最佳诠释。

事实的确如此。公元800年,由查理曼大帝建立的第一帝国,是一次重大的领土重组,其疆域范围不断变化,同时或先后囊括了奥地利和瑞士的一部分,以及法国、比利时、荷兰、波兰、意大利和前南斯拉夫;后来,马丁·路德倡导宗教改革,导致西方基督教分裂,接着重大事变纷至沓来,点燃了三十年战争,战斗主要在德国土地上打响,中欧自此衰败;18世纪,普鲁士和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奥地利之间交叉重叠;19世纪早期,各个德语国家之间结成关税联盟;19世纪末,奥托·冯·俾斯麦以普鲁士为中心完成统一。

书读得越多,我越发现,原来德国领土一直经历着重组易手的过程,柏林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阶段性插曲而已。柏林墙倒塌后不久,制度也垮塌了。我常年在前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以及其他地方工作和旅行,对这些制度早已明了在胸。近距离看,它们似乎坚不可摧,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对我来说,它们突然解体的教训是一个信号,不仅说明所有独裁政权的基础并不稳定,还预示着在目前看似固若金汤、压倒一切者,实际上稍纵即逝。唯一持久的,是人民在地图上的位置。因此,越是在动荡年代,地图就越显得重要,它虽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却是智慧的开端。脚下的政治版图瞬息万变时,只要认真思考历史的逻辑,你就能推测出下一步可能出现什么。

再来看看朝鲜半岛。南北双方紧张对峙,暴力在边境的非军事区(DMZ)无处不在,这是我对这一地区的主要印象。2006年,我看到韩国士兵在与朝鲜士兵对峙时摆出待令出击的跆拳道姿势,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握紧拳头,绷紧小臂,眼睛死死地盯着敌人的脸。两边都挑选了个头最高的士兵执行任务,目的是让对手看着就心惊胆寒。但是,这种形式化的仇恨,虽然目前陈列在铁丝网和地雷阵前供世人观瞻,但在可预见的未来,很可能会被废弃,成为历史遗产。看看20世纪其他分裂国家的地图,例如德国、越南、也门,很明显,不管分裂多久,坚持统一的力量终将胜利,没有例外。

这种分久必合的进程,大多是在计划之外一举完成的,有时还会诉诸暴力。非军事区就像柏林墙一样,是一个没有地理逻辑的任意边界,把一个民族国家肆意划分为两个对立的军事集团。一个统一的朝鲜半岛,正如统一的德国一样,是我们应该期望的,或者至少应该有这样的打算。文化和地理的力量,可能在某个时刻战胜一切;而一个人为的边界是不符合自然的,所以也特别脆弱。

我也曾从约旦和以色列之间、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陆地边界经过,诸如此类的边界还有很多。现在,我更希望跨越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的鸿沟,从历史和政治学的角度经历一段截然不同的旅程,通过对地理的着重研究,从地图中看出更多玄机,从而模糊地管窥到未来的政治轮廓。正是因为跨越了这么多的边界,我对它们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感觉这些地方的命运与我息息相关。我做记者已超过30年了,在这喷气式客机数小时即可飞越大洋和大洲的信息爆炸时代,一些精英舆论塑造者们高唱着所谓“世界是平的”,这使我确信,当下的人们都需要恢复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敏感性,这些能力我们已失去了很久。

我丝毫没有“世界是平的”的感觉。相反,我将向读者介绍一些貌似“不合时宜”的思想家,以便打消人们的错误观念,使他们不认为地理不再重要了。在这次旅程的前半段,我将深入挖掘和阐释这些思想家的理论基础,以便后半段运用他们的智慧,带领读者横跨欧亚大陆,了解从欧洲到中国,包括大中东和印度次大陆,这些地区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未来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我要检视我们对现实的看法,寻找到底缺失了什么,检讨一下我们是如何把它弄丢了的,然后试图恢复它。要放慢我们的旅行脚步,还要慢慢地观察,同时借鉴和援引一些著名学者的丰富学识。这就是我此次旅行的目标。

地理(Geography)在希腊语中的本意是“对于大地的描述”,常常与宿命论相关,意味着限制人的选择,因此含有贬义。但对于我来说,只希望通过地图和人口学研究等工具,为传统的外交政策分析作多一层解读,从而找到更深层和更强大的方式来看待世界。你没有必要成为“地理决定论者”,但必须记住:我们越是对当前的事件疲于应付,个人及其选择就越显得重要;而当我们跨越百年历史审视问题时,地理则会起到更重要的作用。

中东地区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