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儿时家里的凉席。每一张解暑的凉席,都得来不易,像竹子长在山里一样,它们也要在匠人的耐心里慢慢生长数年。凉席做好之后的寿命会有几十年,人们不用担心它破损,巧手的篾匠会背着已经劈好的竹篾簧,到你家里来修补。

许多传统匠作的家什,都伴有类似“金缮”和“锔钉”的手艺。带了修缮印记的东西,像是有了鲜活的气息,它们在疗愈之后得以延续生命,与人常伴、供人常用。这些民艺的东西,都是在漫长的使用过程中,跟使用者产生了交互,也因此更具历经光阴之后的美感。

你会觉得,这件物品,也就有了生命。

竹子不止可以做席,它在中国各地的篾匠手里,会成为千百种日常的物品。所有朴素简单的材质,融合了匠人技艺之后,都会生出万般变化。就好像中国古代关于马的称谓,会有几十种不同的字词,骠是黄色的马,骊是黑色的马,骅骝是赤色的马……这些灵动巧妙的变化,在工业标准之外,独有生动立体的美感和生命力。

这是匠人的意义,他们在千篇一律的日常用品中,在铜墙铁壁的工业社会里,种出了一朵朵活泼的小花,这些花朵的根系,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

许多依然保留着独有个性的乡村,也是如此。它们既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分子,也是工业文明的未至之境,让我们面对乡野田园时,能看到时光留下的匠心。这些匠人和乡村,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倔强地留存,如一颗颗细腻润泽的鹅卵石一般,小小的身体里,有着长久的生命记忆。

我们把这种还活着的记忆,叫作传承。

正因为这些传承仍然倔强地存在着,我们才有幸得以在美的意象中与山川万物重逢。

因为职业的缘故,我时常会去思考,如何让有传承价值的东西变得有传播价值。传承不易,传播亦难。很多东西是有传承的,但是似乎没有传播价值,所以关注者一直不多。近年来民艺的生存境遇好了一些,但许多慕名到访者又只是在做腾空的工作,少有人去研究关于民艺腾飞的事情。腾空和腾飞之间的区别是,腾空靠双腿,而腾飞靠的是双翼。腾空再久,终究要落地,只有用现代科技和传播的手段,来辅助民艺,才会生出属于传统匠人的双翼。

但如果认为有两翼,民艺就能够持续飞翔,大概也会失望。鸟儿没了尾巴,就会失去平衡,从空中坠落,我们还要找到属于中国民艺的尾翼。在我看来,民艺的尾翼,就是历史赋予我们的文化自信。

要做到这些,需做一项必须长久投入的工作,需要有人带着耐心和智慧,与时间缓步同行,要做时间的朋友,更要做时间的学生。

武望就是这样的时间同行者。他经常向我介绍他的收获,我知道他从中国匠人和中国乡村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精致的器物和美好的风景,还有对生活和文化的体察、认知。

于是有了这些文字记录,简单质朴,就像匠人刚刚裁出的竹片。希望它们能在读者心里,编织出各种不同的动人模样。

汪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