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美国作家A.T.格林布拉特给我们带来了不少优秀的科幻短篇。作为一名主业是机械工程师的作家,她的科幻作品总透出一种理工科从业者特有的冷静和严密。但同时,她又很擅长搭建世界,充分向大家展示了学好数理化,脑洞再大都不怕。这样一个作者写起奇幻来也有一手。下面这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故事,就是一篇可以反复细品的短奇幻。

The Family in the Adit

矿道口之家

作者/【美】A.T. 格林布拉特

翻译/北京有雪

我的理由挺自私的,但我希望晚餐客人能成功。

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更像样一些,虽说也就是编了几根粗糙的辫子,又掸了掸衣服上的污渍;然后她就从昏暗的通道里走出来,进了我们家。不过,在矿井里,即便是小小的动作也有很大的分量。

丈夫对此表示不赞同。

“你活不出来的,”他说,“我很清楚。”

晚餐客人表情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但她擦伤又结痂的手指攥紧了手里的粗麻布袋。

不幸的是,丈夫说得很有道理。就连我都能看出,晚餐客人早已不是从前的她,只剩下了空空的躯壳。她面容憔悴,眼底挂着黑眼圈,脸颊上还有几道溃烂的抓痕。她洗漱打理过自己,但没能洗掉身上的绝望。

“你是赫伯特·霍华德?”她问,“出口的守卫?”

“不然呢?”丈夫愤愤地回答。

但晚餐客人态度很坚定,没有退缩。“谢谢你招待我吃晚饭。”她说道,就像受我们邀请而来。就像她没有挣扎着走出矿井,推开这道门,踏入矿道口这间老旧、狭窄的房子。“你的家庭很美满。”

客厅的沙发上,三个孩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喝酒吗?”我问,在她惊慌失措前把杯子推到了她手里。她吓了一跳,仿佛我拿的不是水晶杯而是一把刀。红色的液体晃动着。她轻轻挪开杯子,没有尝一口。

其实酒里并没有下毒。我坚信所有的晚餐宾客都应该在我们家里多坐一会儿,好让他们的眼睛有机会适应一下光线。虽然灯闪烁得厉害,布料也因为时间久远有些褪色,但客人应该能看到棉缎家具、手绘餐具和稍微有些污损的银质器皿。这就是我们,住在矿道口的一家人。

他们理应有回头的机会。

“你闯进我家里,”丈夫咬牙切齿地说,“还拒绝我们的款待。”

晚宴客人犹豫了一会儿。“我很乐意与你们共进晚餐。”她说着喝了一口酒。我笑了笑,她注意到了。

“我叫美洛蒂,”她对我说,“你呢?”

“她没有名字。”丈夫瞪着我说道,我畏缩了一下。我们都有各自扮演的角色。

“我是妻子。”我低声说道。

我的厨艺一向不好。

晚餐的前菜是加了砒霜的胡萝卜汤和凉拌沙拉。丈夫不喜欢招待客人时跳过前菜。

晚餐客人环视了一下桌子,看着丈夫和孩子们有条不紊地喝着混浊的汤。她不可能知道汤里有毒,更不可能知道砒霜对我们这一家人毫无影响。但她依旧疑虑重重。我们大快朵颐时,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但我不是冷血的怪物。最终,她注意到我的汤勺碰都没碰,而叉子却动过,于是吃了沙拉。

丈夫也注意到了。

“矿井人渣,”他说,“总是闯进我家,提出各种要求。我们可不是好客的人家。”

不完全是这样。招待客人并不是一件趣事,但相比平时,它确实为我提供了一些愉快的消遣,一点点希望。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这位晚餐客人回答道,虽然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歉意。接着,她大口吃起了沙拉,尽管蔬菜已经枯萎发酸。她或许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新鲜食物了。“他们说你有办法离开矿井。”她满嘴包着食物说。

“我确实有,”丈夫说,“但我不会帮你。你才在矿井里待了多久?两个月?三个月?”

“六个月。”

“真可怜。你的手指还没挖坏吧,或许还在矿井里交了朋友。你还没感受过工头有多残忍。”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沉默不语。丈夫一提起工头,准没好下场。孩子们放下汤勺,齐刷刷地拿起牛排餐刀。

“我知道什么叫牺牲。”晚餐客人平静地说。

就在这时,丈夫扯下了面皮。

她之前没注意到他头皮周围和下巴底部的缝合线,没注意到他身上哪些是血肉,哪些不是。但丈夫的面皮下是齿轮、鲜血淋漓的肉和坏死的组织。别针和螺丝钉把这个每晚都能吃汤里砒霜的生物固定在了一起。

丈夫露出贪婪的笑容。

晚餐客人推开餐桌,椅子撞到地板发出巨大的声响。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用手捂住嘴,阻止自己呕吐。她匆忙跑出饭厅,进了厨房。

我想跟她过去,但丈夫转过那张毫无遮盖的脸对我说:“待着别动。”我照做了。我是个糟糕的妻子,但我很清楚,最好不要违抗他的命令。

我听见晚餐客人徒劳地掰着门把手,厨房后面那扇锁着的门发出撞击声和咔嗒声。我看到孩子们放下餐刀,空白、光亮的脸庞变成了丈夫那张面皮的翻版。他们很善于模仿。这些孩子就是这样——很多人有幸见到这些完美而空洞的造物,但鲜少有人有机会把他们的见闻带出去。晚餐客人返回时,脸色更加苍白,但镇定了许多。

“你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牺牲。”丈夫缓慢、津津有味地说道。我们能听到他裸露的下巴发出的每一次清脆的咔咔声,“你还是完整的。”

他没注意到晚餐客人从厨房带回了什么东西,直到切肉刀闪过一道微弱的光。她对准左手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果断迅速地挥下了刀。指节应声而断,与她的手分离。

“不再是了。”她喘着气。

我没必要在鱼里下毒。即便是死物,这条带刺、长着尖牙的矿鳗也足够凶恶。

我们等着晚餐客人止血。她用餐巾裹住残废的手,盘子周围被血浸湿了一大片。但没什么需要清除的污渍,因为桌布本已是血红色。

晚餐客人在座椅上晃了晃,然后坐直。

“把那该死的鱼端上来。”她咬着牙说。

我用她剁手的那把切肉刀切下鳗鱼的头和尾,把长长的身体分成六等份,先端给丈夫,其次是晚餐客人,然后是孩子们,最后分给我自己。这鱼看起来像下水道的污物,散发着被遗忘尸体的臭味。晚餐客人几欲作呕。

“你知道如果你不吃东西,我会杀了你对吧?”丈夫说。

“知道。”她低声说着,拿起叉子。

我们吃得小心翼翼。矿鳗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生物:它的骨头很容易刺进喉咙,牢牢卡住;像陷阱一样的毒囊随意散布在身体各处;无比尖利的倒刺则是进食的最大障碍。即便多年练习,我还是没学会如何才能无痛地吃矿鳗。

这可能正是丈夫如此喜欢它们的原因。

“矿井人渣。”他问道,鳗鱼骨头在牙齿间嘎吱作响,“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晚餐客人没有回话。她正艰难地吞咽着那一小块鳗鱼。丈夫得意地笑起来。

“我来这里的时候,矿场还只是一座浅浅的山口。那时的工头也只有一根鞭子。我是第一个在登记簿上签名的人,第一个挖矿的人,以及第一个认识矿道、像了解自己生命线一样了解这个地方的人。我们夜里做梦时梦到铜矿脉,早上就像个疯子一样挖掘。矿脉永远在咫尺之遥,我能闻到它,嘴里的‘我找到了!’呼之欲出。我们完全没注意自己挖了多远、多深,结果再也出不去了。”

“是出不去还是不想出去?”晚餐客人问道。

我丈夫折断矿鳗的脊骨,“别打岔。我被困在这个矿道口几十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恳求工头让我回到家人身边,而那臭婊子决定嘲笑我。”

他用餐叉刺穿矿鳗的毒囊,里面的东西飞溅出来。我皱起眉头,这可怕的烂摊子之后可不好打扫。

“我想逃走,但工头太了解我了。我告诉她,我只想回家。她笑着说‘那不是你想要的,赫比,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她拿我杀鸡儆猴,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四分五裂,让每个人都记住这个教训。对了,让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有原因的,矿井人渣。”丈夫恶狠狠地指着晚餐客人,但声音里透着骄傲,“后来,很久之后,只有我俩时,她把我拼了回来。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辛苦了,赫比。把这当成晋升奖励吧。”

丈夫的双手重重拍向桌子,我们都吓了一跳。“废弃的屋子,愚蠢的孩子和没用的妻子,那个贱人竟然认为这是晋升奖励?”

我紧握鱼刀。一阵古老的、死灰复燃的怒火从我的喉头涌出。但我将它和着一块带刺的鱼肉一起吞咽了下去。

“而且,”丈夫继续道,“还不断有这些可怜的懦夫来吃晚餐,总是乞求出去的钥匙。”

“你为什么不离开?”晚餐客人问。

“和你的原因一样,矿井人渣。”

他没有细说缘由,也没这个必要。每个人都向往矿井里的财富。“我找到了!”这句胜利的欢呼在我们的舌尖上耐心等待着。甚至包括我。

晚餐客人瞪着眼,而丈夫的笑声无比刺耳。

“别这么惊讶,你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丈夫向后靠着,把最后一根鳗鱼骨头吐到桌布上,“我们各司其职,扮演自己的角色。所以,告诉我,”他说,“我为什么要轻易放过你?”

“我在外面还有三个孩子。”

“所以呢?”

“财富不是一切。”我说,“你梦到过红宝石吗?”

“我梦到过盐。”晚餐客人有些惊愕地转向我,回答道,“多到用不完的盐,足以够保存几代人吃的食物。”

丈夫也转头看向我,眼神尽是恶毒。我之后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过,这是值得的。晚餐客人充分利用这次注意力的分散,改变了策略。

“有人告诉我,要获得出路,我得自带主菜。”她说。

“你有什么东西配得上我这一桌菜?”他揶揄道。

晚餐客人弯下腰,拿出从矿井带来的粗麻袋。她镇定地伸手,从里边掏出工头的脑袋,扔到桌上。头颅滚到丈夫面前。他那没有面皮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容。

“我做了功课的。”她说。

我们已经很久没和晚餐客人一起享用主菜了。通常情况下,他们不是被汤毒死,就是被骨头噎死,再或者被生气或无聊的丈夫打爆头骨。我颤抖着手把工头的头颅放在盘子里,搁到桌子中央。但这并不是我们要吃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把一盘烤焦的肉放在晚餐客人面前时,她问我。

“几个没能像你这样撑到最后的晚餐客人,”丈夫眼里放着光,“告诉我,矿井人渣,你会吃你的同伴吗?”

晚餐客人有些犹豫。接着,她用牛排刀切下一大块,然后慢慢地、从容地把叉子举到嘴边。“你以为我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她嚼起了嘴里的肉。

丈夫笑了笑,“我不会这么轻易给你钥匙。”

“那我们来做笔交易怎么样?”她说。

“你没有任何可交易的东西。”

“确实没有。但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梦——那些铜矿。我在外面的世界有些人脉关系,可以招募更多的男女来这里。会有超过一百人在矿井工作,想想挖矿的速度吧。”

“已经有几百人被困在下面,你还要再坑一百多人?”

她看向我,“你也会这么做吧?只要能换取一条出路。”

我没有回答。

我很清楚,矿道口的生活比在矿井里好许多。下面某个地方的人会定期送来食物,也没有工头盯着我。最妙的是,盛夏时节,会有一丝阳光从厨房的门底透进来,持续十分钟左右,这就足够她撑下去了。一个人生存所需不多。出乎意料的少。所以,许多人怀着希望和梦想进入矿井,又攥着另一种希望在矿井里苦苦支撑。

“别搭理我妻子,”丈夫说,“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来讨论一下细节。”

丈夫和晚餐客人就她的计划掰扯了近一个小时。我给他们续了两次酒,两次都因为太紧张把酒洒了出来,但他们没注意到。她为自己的自由苦苦争辩,即便孩子们玩起了残忍的游戏,变出被她抛下的孩子的脸时,她也无动于衷。在交谈间歇,他们用高亢甜美的声音呼唤她回去。晚餐客人咬着牙,没有看他们一眼,继续争辩。

最后,丈夫笑起来,拍了拍桌子。他站起身,脱下外套,然后是衬衫。他卸下胸口的遮挡,露出丑陋的内里:锈迹斑斑的齿轮、四分五裂的骨头和黑色的脏器。他用手指一根接一根地勾住肋骨,用只有他能驾驭的力量拉开胸膛。

在那个空腔里,他掰下了用骨头做的钥匙。它小而易碎,能打开厨房的门,但也会断在锁里。晚餐客人用餐叉在盘子上剐蹭出哗啦声。

慢慢地,带着些许自豪,丈夫挺着张开的肋骨绕过餐桌,把骨头钥匙放在她面前。

“谢谢你。”她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他笑着说,“还有一件事。”

就在这时,晚餐客人用牛排刀刺穿了丈夫的心脏。

他诧异地睁大双眼,然后瘫倒在桌上。银器、杯子和盘子散落一地。

“终于,”她喘着气看向我,“他闭嘴了。”

“暂时而已,”我回答,“但你杀不死他的,我试过。”

晚餐客人讶异地眨了眨眼,大张着嘴。她那副惊恐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词形容——因为没过多一会儿,她就倒在地上。

我没有撒谎。酒里没下毒,但是下了药。晚餐客人躺在褪色的地毯上喘着粗气。而我知道她梦到了什么。

我希望她堆满盐的宫殿美丽而广阔,在那里,‘我找到了!’的回响声声不绝。这会是她近期内的最后一个美梦。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就如同活在刀刃上。他完美地扮演着守卫的角色,暴躁和愤恨从未改变。

但妻子却换人了。

我捡起那把骨头钥匙,握在胸前。

孩子们隔着桌子望着我,他们的脸庞仍然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对不起。”我对晚餐客人说,“你还没有干够时长。”我相信她在外面的世界确实有孩子,但我不信他们是她想离开的原因。除了为自己,没有人会为任何人来矿井,也不会为任何人而离开。

而我,曾向往被遗忘的城市,期望在矿井深处发现它们而名声大噪。或许有些愚蠢,但入夜时分,我依然会梦到一座座辉煌的地下遗迹。

晚餐客人很聪明,但她在矿井里的时间还不够长,不知道砍下工头的脑袋或杀死丈夫只能赢得短暂的喘息,不会持续太久。矿井里的角色不会改变,只有一部分扮演者变了。而矿道口的家庭几乎和矿井一样古老持久。

我亲吻妻子的头顶,祝她好运。多年前,我曾是一位晚餐客人,我之前的那位妻子在肉里下了药。

我手里拽着钥匙,跑向厨房门。我把它插进锁孔,转起来,直到骨头断掉。当门把手在我手里转动时,我几乎哭出了声。我得用尽全力抵上门,在它再次锁上之前,让它稍微能打开,只需要开一点点,足够让我溜出去就好。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了不止一缕的阳光。

但我不是个冷血的怪物。看在妻子的份上,我希望下一位晚餐客人也能很快成功。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