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历三年九月,封州。
城北的洛家酒楼向来生意红火非常,每日皆有数不尽的客人纷纷慕名而来一品芳香。据说,京城也有好几个大官专门从此地订购好酒运往府中招待来客。
这一日,如同往常一般,酒楼早早开业生意便红火的不行。
一大清早的便有许多客人排队等在酒楼外,但因天气太过炎热,大多都找个阴凉处避阴,时不时的小跑到门口看一下酒楼内是否有新的空位。
如果有的话,便先跑进去占了位置,随后招呼小二去屋外叫人。
若是没有的话,再小跑回去享受这短暂的凉快。
当然也有一些执着的人,固执的守在门外,宁可忍受这高温也不愿让出率先品尝美酒的机会。
在酒楼大堂靠北的一个角落,有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坐在旁边,一根用麻布包裹着的棍状物品靠在墙边。
自己则一杯又一杯的倒着壶中酒,再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这浪费美酒的行为,让酒楼外的一人甚是可惜。
那人上前招手叫来小二问道:“我出些钱,你能否与那个客人商量一下,把那些撒掉的美酒端来与我尝尝?”
小二闻言也只是苦笑不已道:“恐怕不可,那客人是在祭奠他死去的战友。”
“祭奠死去的战友?”那开口客人顿时疑惑道:“他莫非是从军的士卒?”
“听老板所言是的,而且他年年都在这个时候过来。”小二如实答道。
客人闻言撇撇嘴,既是祭奠好友那便不必说了。只是就转眼看见那人又洒下一杯酒,嘴角顿时一抽,嘀咕道。
“这人倒是有不少战友。”
小二听闻此言顿时不乐意了,不满道:“客官,你说此话便是有些伤人了。”
那人闻言连忙道歉,小二却不再理他,进酒楼继续忙活去了。
出来闲聊怕是耽搁了不少时间,要是老板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
角落的那人每次倒酒之时,总会低声说着什么。
“七哥,这是十三敬你的。好些喝着,莫与三哥他们抢酒喝,你抢不过他们的……“自语到此,那人嘴角便勾起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但不过片刻,笑意便深埋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伤。
此时,先前询问那人仍看向此处,时不时的抿一下嘴唇,缓解一下口中的干渴。
“前面的人全部让开!”伴随着这一声大吼,后面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群顿时都被推开来,有不少客人更是大吼道:“凭什么让开?酒楼是你家开的?”
那先前吼叫的那人顿时不屑道:“老子是京城正三品官员刘武刘官人的家丁刘福,不长眼的便来挡路试试?”
那人说此话时,神情说不出的得意。
“说到底不就是条狗吗?”人群深处传来这么一句话,刘福闻言顿时勃然大怒:“谁说的?有种站出来!”
人群深处顿时鸦雀无声,刘福冷哼一声:“如果老子是狗,那你们这些人可就连狗都不如了,哈哈!”刘福大笑着进了酒楼。
刚进酒楼,便唤来老板道:“四十坛好酒,赶紧装好运到京城刘官人府上。”
老板闻言连忙答应,旋即亲自去后厨打发人装车去了。
四十坛好酒,这可是大买卖啊,更何况还是京城刘官人的生意,那可是十足的大生意啊。
这么贵重的生意,自当亲自督促下面人安排。
老板去后厨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一个小二去接待那刘福。
被招呼的小二连忙上前,但看看四周却无空位,正焦急之际恰好看到角落的那只身一人,旋即一咬牙对刘福道:“大人,暂时没有空位,您看能不能跟那人稍微挤一下?”
刘府家丁顺着小二指的方向望去,看到正将酒洒在地的那人,眉头一皱:“此人是在祭奠吗?”
小二无奈道:“正是。”
“好吧,虽然晦气了些,但总比其他地方宽敞。”刘福点点头,来到那人对面坐下。
小二连忙端上几盘小菜和一壶小酒。
刘福看着墙边靠着一根棍状物品,不由有些好奇,下意识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没回,默默的倒着酒。
刘福一撇嘴刚想伸出手摸摸,但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顿时冷汗直流。
只觉有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逼他的后背。
刘福被吓得不敢动弹,待他收回心思后,那种感觉才消失不见。
他再次望向对面那人,眼神中满是恐惧,下意识喝了杯酒压了压心中那种难以抑制的恐惧。
这时小二再次上来端了盘牛肉,道:“大人您先吃着,有事叫我。”
刘福点了点头旋即瞥了对面那人一眼,招呼小二过来低声问道:“这人你认识吗?”
小二看了一眼对面那人,点头回道:“不认识,但是从我在此做小工的时候便在了,恐怕得有四五年了吧。”
“五年?年年都在吗?”刘福疑惑道。
“在的,”小二闻言笑道:“之前我曾与一个小工打赌,那人会祭奠多少杯酒,最后我还赢了四十文钱呢。”
说到此小二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四十文钱可让他吃了一顿颇为奢侈的午餐呢。
“哦,这样啊。”刘福略有疑惑,又随口问了一句:“那人祭奠了多少杯酒?”
小二想了想,回道:“好像是七十一杯,又好像是七十二杯。记不太清了。”
刘福闻言叹了一句:“应是七十二杯吧。”
“为何?”小二疑惑道。
“五年前的今日,秦家亲卫总计七十二人中伏全数被栾海所杀,当然,栾海也为其陪葬了。”
说到此刘福不由再次长叹,秦家亲卫一亡,燕山关再次时不时面临敌国骚扰。
奈何新君上位并无实权,又有左相李行一手把持朝政,左相向来是主和一派,面对此事也只是送些钱财与粮食便解决了又何苦开战?
但近些年来,骚扰愈发频繁,恐怕又是要索要岁币了。
小二闻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随后问道:“我记得先前大人总是年末才来订酒,现在怎么七月就来订酒了?”
刘福闻言低声道:“京城的童老将军病逝了,圣上听闻童老将军素爱此酒,便让刘大人来此订酒。圣上要拿这四十坛酒与童老将军陪葬。”
说到此刘福不由心道,也不知哪个人出的这个主意。
对面那人闻言倒酒动作顿时一滞,片刻后缓缓转过头来,沙哑着喉咙问道:“你说童老将军病逝了?何时之事?”
刘府家丁闻言连忙回道:“三天之前,梁国再度遣兵骚扰燕山关外的村镇,左相李行得知便鼓动圣上再次遣送钱财。童老将军当时于家中养病,得闻此事后带病上朝堂与其辩论。”
“但童老将军本就重病缠身,御史台的几人稍说重一些,童老将军便口喷鲜血,昏死在朝堂之上。”
说到此,刘府家丁故意顿了一下,想先看一下那人的反应。只见那人面色如常,但握着酒杯的手却慢慢攥紧。
“然后童老将军就病逝了。”那人说道。
刘福看看四周,旋即用恍若蝇叮的声音低声道:“虽说昏死,但童老将军仍有气息。真正逼死童老将军的是圣上。”
“圣上?!为何?!”那人突然急促问道。
“圣上听了身旁公公所言,进献钱财……”刘福说着顿时惊骇望向那人,只因他看到那人手中紧攥的酒杯骤然碎裂,掉了一地。
生生捏碎酒杯,这是何等怒火。
“那献此言的公公是哪位公公?”那人说了一句,随手甩下碎屑,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听大人无意所言,是新晋的蒋公公。”
“多谢了。”那人微微点头,应是着急,所以起身时不小心碰到倚在墙边的长棍,眼见就要砸到刘府家丁。
危急之时,那人伸手一把攥住一头,但另一头却砸在桌上,桌子顿时应声而裂,分成两半。
刘福看着那不小心揭开的麻布,里面似是枪杆,只不过枪杆上上的是黑红色的漆,粘稠无比。
刘福下意识嗅了嗅气味,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浸入鼻孔,顿时打了个激灵。
闻起来怎么像是血腥味,想着刘福再度看了一眼那人,那人熟练的收回长枪,将麻布盖上,道:“桌子的钱,我赔了。”
小二连连应道,随后带着客人上了柜台结账去了。
刘福看着不小心被砸裂的桌子,下意识的便想起了刚刚闻到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又打了一个机灵。
那把长枪,怕是杀过不少人吧,不知怎的,刘福生出了这个念头。
柜台结完账之后,那人走出酒楼看向一旁的马厩,缓缓走到他那匹马匹的前方。那马恍若通灵,在那人走至前方的时候也跟着打了个响鼻。
那人面露微笑轻抚马匹的头部,旋即解开缰绳走出马厩,一跃而上,调转马头轻喝一声:“驾!”
那马匹顿时嘶鸣一声,猛然抬起前腿,惊掉酒楼外的客人一地下巴,骤然扬长而去。
在那马鞍右侧,刻着一个淡淡的痕迹。
秦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