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怪

阿种正在河边用力地洗着衣服,她绑着白头巾,用一根红色的长布条将衣袖高高挽起。那是一个洗衣服的绝佳地,上游的小溪流缓缓流入这个岩石的凹洞中,犹如一个天然形成的洗衣盆。

阿种就这样趴在冰凉的岩坑上专心致志地洗着衣服。

阿种生活在土佐国[1]的高冈郡,当时佐川的长野与户波之间有一个叫日浦坂的地方,高冈郡就位于日浦坂的山脚处。阿种脚下的这条小溪便是从日浦坂上流下来的,水流虽小,但无论严寒酷暑,从未有过枯竭之日。

溪边开满了美丽的蓟花,青芒叶沉沉地低着头,小溪上漂浮着米粒般的泡沫。阿种已经把第三件衣服洗好拧干,放在岩石上了,紧接着又拿起浸在水中的浅黄色腰带准备洗,不过她打算先稍事休息,因为长时间弯腰洗衣,她的右肩都已经僵硬了。

“阿种。”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阿种有些讶异,因为那既不是猪作也不是传藏的声音,她丝毫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她很高兴来找她的不是猪作,但又有些遗憾来的不是传藏。阿种很好奇,除了猪作和传藏,还有谁会来这种地方找她呢?她抬起头随意地往上一瞥。朝阳下的自己在水中留下一片倒影,而自己的影子上又多了一个影子,看起来像是人手,又像是螃蟹的钳子,乍一看就像鬼魅般恐怖,让阿种不由得吓了一跳。

“阿种,阿种。”刚刚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阿种这才听清声音来自自己的身后,于是她转身一看,一个穿着紫色长袖和服的少年正站在路中间看着她,那少年长得十分清秀,看上去就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阿种一眼就看出他定是附近哪个庙里的小和尚了。

“阿种,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呀?”

少年咧着嘴,笑得一脸纯真。阿种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他是谁,只好无奈地问道:“你是?”

她觉得自己太丢脸了,说完便满面飞霞。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回见!”

少年再次咧嘴笑着,说罢就转身朝日浦坂走去。阿种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方才那般亲昵的语气,分明是认识自己的。他既然是往日浦坂的方向去的,想必是积善寺的小孩吧。自己偶尔也会去积善寺参拜药师佛,说不定他是在那里见过自己。

阿种不知不觉已经直起了身子。少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杂树丛中了,可阿种依旧出神地站在那里。

那天傍晚,阿种如往日般与母亲一起准备晚饭。

全家人坐下一起吃饭时,忽然发现阿种居然静悄悄地站在昏暗的后门处,母亲一脸疑惑地问道:“阿种,你怎么还不来吃饭啊,呆呆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嗯……”

阿种依旧站在那里发呆,于是母亲又接着说道:“快点把饭吃了,与平先生说水烧好了,我们早点过去吧。”

“好。”

阿种终于回过神来,坐到母亲身旁动起筷子,可没吃两口又把碗放下了。

“今晚怎么吃这么少,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我没事。”阿种看着母亲随口应了一句。

“是吗?那我去泡澡咯。”

“好。”

“再不去水就脏了,你也快点去吧。”

“嗯。”

阿种走进土屋,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又拿了糠袋[2]来到了外面。今晚的月色很好,照得人间格外明亮。阿种走下两三级石阶后,沿着下面的小路往右走去。右侧是一处悬崖,崖上有一排民居,左边是一片蜿蜒起伏的旱田,里面长满了成熟的麦子和玉米,夹杂着一些苎麻和柿子树。

阿种走了半丁[3]有余,就到了一户门前种着蜜橘和枇杷的人家。阿种从果园中穿过,走到后院的马棚与雪隐[4]之间的五右卫门风浴堂口,跟着前面的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到阿种了,快进去吧,不知哪家的小伙子能有福气娶到你呢。”

排在阿种后面的阿婆一脸慈祥地笑着。一个准备从浴桶中起身的妇人也笑着插嘴道:“阿种可真是个好姑娘,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想娶回家呢,快来我这里吧。”

于是阿种在那妇人起身后进去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走出浴堂时,原本明亮的月光变得朦胧了许多。阿种刚走到果树茂密的小门处,就看到一个人从暗处突然冒了出来。

“阿种。”

不用抬头看也知道那是猪作的声音,阿种不由得一阵恶心。

“阿种,你真就这么讨厌我吗?”

阿种无奈,只得停下脚步。

“哪有啊,你别乱想。”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呢?”

猪作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个子很矮,目前只剩下年轻这一优点了。

“你说吧。”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你过来些。”

“去哪里?”

“来我这里,再过来点,要不被人看到不好。”

“不用了,有什么事明天中午再说吧。”

阿种又惊又恐地加快了脚步,谁知男人的手如一条长蛇般缠住了她的身体。

“你干吗?放手啊。”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阿种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男人用力抱着阿种,打算将她拖进果树丛里。这时,男人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东西,他慌忙推开阿种,用双手蒙住双眼“啊”地惨叫了一声后往后,跳了一大步。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紫色的巨物,看上去像是一把大剪刀。于是,男人如燕子般翻身逃走了。

阿种正在用力挣扎,突然感到背后一松,失去重心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终于站稳。回头一看,猪作正慌忙地逃出大门,很快就消失在浓浓的雾气中。

阿种心想,定是有人路见不平救了自己,便站在原地想等恩人现身,以便道谢,可是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第二天开始,阿种就变得有些反常了。她经常停下手里的活计发呆,或者站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外面。去溪边洗衣服时,明明只带了两三件衣服,可是到了中午也不见她回来。母亲担忧不已,连忙出去找她,却发现自己的女儿正呆呆地站在溪边。

那天晚上,传藏忙完一日的工作后,顺便拐到阿种家打个招呼。传藏出生于户波的家俊,来到此地后给人打短工度日。

阿种和母亲在客厅里点上灯后开始织麻布。传藏走到挂有竹帘的外廊,月光照在他高大强壮的身躯上。传藏擅于角力,并自称“二见潟”,但事实上却是一个老实的年轻人。

“阿种,你今晚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

传藏看着阿种白皙俏丽的脸庞问道,她的手里虽然织着麻布,但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嗯。”阿种看也没看传藏一眼,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阿种这两天很奇怪,都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阿种的母亲看向传藏道。平时传藏也会在收工后顺道过来看看阿种,然后阿种总是一脸依依不舍的模样:“你再待一会儿吧。”

于是两人总是闲话到深夜。

“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已经两三天了。”

传藏和阿种的母亲聊了会儿。因为阿种眼神涣散,别说开口了,就是看也没看传藏一眼,落寞的传藏只好先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阿种拿着一两件衣服准备去河边洗,刚走到屋后的仓库门口,就被正在那儿割麦子的母亲拦住了脚步。

“一两件而已,不用特地去了,明天再一起洗不就好了吗?”

“那么多很难洗,我还是现在去洗一下吧。”

“你要是觉得麻烦,我去洗就好了,你今天休息一下吧,麦子成熟的季节,人总是特别累,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我还是去洗一下吧。”

母亲看她这么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遂了她的意。

“那你快点回来哦。”

“嗯。”

阿种随口应了一声后,神魂不定地向外走去,似乎被前方的什么东西所吸引。

母亲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后,陷入了沉思,不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活计,连忙转身继续割麦子。但母亲心里始终放不下阿种,所以割了不到半小时的麦子就放下工具去了河边。

到了河边一看,阿种带来的几件衣服就泡在她常在的那个位置,可阿种却不见了踪影。母亲大惊失色,连忙四下里寻找女儿的踪迹,可找了好久依旧不见人影。她问了问在草地上拔草和在田里割麦子的人,都说没见到阿种。母亲连忙到地里找到正在割麦子的公公和大儿子,接着又跑到对面山谷告诉正在除草的阿种父亲,一时间整个村里都沸腾了。

附近的邻居听说阿种出事后也都纷纷聚集而来。大家听阿种母亲说了阿种这几日的反常后,都猜测阿种大概是精神出了问题,所以才精神恍惚地出了家门,也有人猜测可能是被歹人拐骗走了。

到了下午,所有的邻居都帮忙出门寻找阿种的踪迹。一队人从佐川町出发前往松山街道,一队人前往高知的城下,还有一队人则穿过日浦坂前往户波方向寻找。

那队准备穿过日浦坂前往户波的人走到一个山崖边时,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快看那个池塘。”

“嗯?池塘里有什么东西?”

一行人穿过路旁的杂树林,往下方的池塘走去。脚下的腐叶泥泞不堪,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杂木间长着许多圆锥形绣球花。

碧蓝的池水中不见一丝波澜。十余人来到水草丛生的池塘边,四下寻找了一番。

很快就有人发现水草上漂着一把梳子。

“梳子,那儿有一把梳子。”

众人纷纷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果然有一把黄杨梳子,看起来应该刚掉入池水里不久。

“是梳子啊。”

“你们不觉得那把梳子很眼熟吗?”

一个年轻的男子说道。

“哎呀,那不是阿种的梳子吗?”

开口的人便是猪作。

“猪作说得对,看样子阿种来过这里。”

一时间,众人沉默不语,不过眼神依旧在碧蓝清澈的池面上徘徊。

“对啊,确实是她的。”

“怎么办?”

“找个钩子钩上来?”

“早点捞上来看看,也许能快点找到阿种。”

“有没有胆子大的人下水看看?”

一行人议论纷纷。

“我下去看看吧。”猪作说道。

“你愿意下去吗?”

“那敢情好。”

猪作脱下衣服和鞋袜后下了水,刚走了两三步,池水就已经没到大腿处了。猪作在那里思索了片刻后,接着吸了一口气,猛地一头扎进水里游了过去。

其他人都站在岸边静静地等待着猪作回来。一支烟的工夫后,距离猪作游出去的地方三四米处,突然涌起一股异色,接着很快就蔓延开,不多久,水面就被一大片红色的浑浊液体所覆盖。

众人又是震惊又是疑惑,直到一具如同大鱼一般的尸体浮上了水面,人们才惊得哇哇大叫,随即四处逃窜开来。那是猪作的尸体,右边的手臂被连根切断,切口处的鲜血汩汩直流。

看到猪作离奇死亡,众人哪还有心思寻找阿种,再加上除了梳子外,也没什么其他的线索。于是大家都推测阿种与猪作一样已经离奇死去了,便回村告诉阿种的家人,将这天定为阿种的忌日,为她祈求冥福。

听闻阿种惨遭不幸,最伤心之人莫过于传藏了。

自那以后,传藏每日替人打完短工后,都会去阿种家安慰她的母亲,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一丝慰藉。

那日,传藏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如往常一般去了阿种家和她的母亲说话,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那日阴雨连绵,屋外伸手不见五指。传藏沿着日浦坂慢慢爬上山,不知不觉就走到那个池子旁。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来啊,来啊……”传藏觉得很不可思议,便停下了脚步。

不多久,那阵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恶。”传藏愤愤地低声道。再过去说不定会遇到危险,他想着,便折返了回去,一直走到了日浦坂和虚空藏山之间的坡道。

路过一个叫作巫女奈路的洼地时,传藏发现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官,她穿着十二单和服,绯色袴裙,若空谷之幽兰,典则俊雅,贵不可言。向来胆识过人的传藏觉得今晚定有奇异之事发生,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女官。顷刻间,那女官的身影消失了,随之出现了一个身穿盔甲的武士。不久后,那武士也消失不见了,一座若皇宫般金光闪闪的宫殿出现了,可没过多久,那宫殿又变成了一尊若不动明王像一般浑身熊熊燃烧的佛像。

传藏依旧站在那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佛像很快也消失了,一个体形巨大的螃蟹慢慢浮现了出来,看起来足足有十二张榻榻米[5]那么大,螃蟹的背上坐着一名女子,那正是传藏魂牵梦萦的阿种。

传藏听村民们描述了猪作的死态,觉得阿种也定是被那螃蟹所杀。传藏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就向那螃蟹扑去,只觉得身体一阵麻木,便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时,传藏发现自己正躺在巫女奈路的草地上,天也已经亮了。于是传藏悄悄地起身回了家,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遇见过怪异之事。


注释:

[1]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今日本高知县。——编者注

[2]日本古代的洗澡用品,相当于沐浴露。——译者注

[3]丁为古代日本丈量单位,1丁为109.09米。——译者注

[4]茅房的文雅说法,源于中国宋代。——译者注

[5]一张榻榻米的传统尺寸是宽90厘米,长180厘米,厚5厘米,面积为1.62平方米。——编者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