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告诉妈妈23号要回家的消息，她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激动地说“好，好，好！”。我知道我很多年没回去了，我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法国读完研究生之后直接在A市工作，逢年过节都不回家，可我怎样都想不起来我是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一提到回家就打怵。每次想到这些问题我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比高中做不出导数题还要难受。
回家那天天气很好，但我却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在看到爸爸妈妈的脸之后烟消云散。比起我出国求学之前，他们苍老了很多。爸爸头上的头发越来越少，脸上原本被挣得光滑的皮肤现在也开始下垂出现褶皱，眼皮耷拉着，眼睛也不像原来那样有神了。妈妈老得更厉害，鬓角上和头顶都多了好多白头发，眼角的皱纹和法令纹都更明显了，但穿着还是像以前一样紧跟潮流，穿年轻人喜欢的小白鞋和牛仔裤。爸爸则还是纯色衬衫配西装裤皮鞋，两手背后站着。
妈妈笑呵呵地对我又搂又抱的，让我有些猝不及防。“你看看，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都瘦了一大圈，一看就是在A市工作太累了不好好吃饭，净糊弄。飞机上累不累啊？累了待会儿就上车睡一会儿，到家还得好一会儿呢。”
“嗯。”虽然回家的感觉很温暖，可我还是有一些不自在。
爸爸没有说话，径直接过我的行李箱跟在我们后面走。我好像本应该知道他沉默的原因的，但如鲠在喉的感觉迫使我跳过这个话题。
除夕那天，小姨一家和外婆都来到我们家过年。我想去厨房帮忙包饺子，但被我妈严肃拒绝。
“你好几年都没回来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哪儿轮得着你干活，进屋看电视去吧！快去！”
小姨也在旁边帮腔：“就是，我们三个人呢！快忙你的去吧！”
无奈之下我只得乖乖坐在沙发上看春晚的预热节目。我刚坐下不久，我爸就凑到我身边。
“你没跟你妈提那件事儿吧？”他就差把“阴谋”两个字写两上了，怕我妈听见特地用手掩了掩。
“什么事儿？”这一问给我问懵了。
“就那件事啊！”
“什么事啊？”我更疑惑了，没忍住提高了嗓门。
“嘘——你真不记得了？”
“不是，到底什么事啊？”
“就你，大二的时候，大二暑假。”
“大二暑假......啊，怎么又是大二？”
我爸惊诧地看了我好久。也是，我记忆里一向很好，吵架的时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翻得出来，不记得这件事对他来说确实难以置信。
”大二怎么了吗？”
“啊......没事......我把你妈说的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也不出去喝大酒了，有时间就带你妈去旅游，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们去了好多地方了，有时候还带着你外婆。我感觉你妈可能隐约知道我都干了什么，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现在愿意和我继续过，我很感激，真的。闺女，是爸爸错了，爸爸差点儿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你要相信爸爸，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家的，好吗？”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感觉再多说一句他眼里的泪花就要汇成溪流淌下来了。对于他说的这些事情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脑子里始终只有一些闪现的片段。但看到眼下这样子我也不能拒绝，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工作太累导致脑子有了问题，一边打开手机，想从微信聊天记录和相册中找找线索，帮助回忆。可找到的东西实在让我头痛欲裂。那一年的相册里，出现了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在酒店吃饭约会的照片，他们笑得很暧昧、很高兴，但在我眼里看来却无比恶心。聊天记录的片段让我回想起那一天的一些事情。
——这件事我妈知道吗？
——不知道。
——她哪里对不起你了啊！她25岁嫁给你，陪你吃了那么多苦。你被领导训的时候安慰你，职务上不去的时候支持你，工作忙的时候全心全意照顾我，爷爷奶奶去世陪你回家熬大夜，痛风犯了半夜开车带你去医院。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对她！
——闺女对不起，是爸爸不对，你能不能不告诉你妈，爸爸真的很想留住这个家。
——你和那个女的在一起的时候有想过这个家吗？有想过我吗？你想过没有，你离婚了传出去原因是你出轨，你觉得对谁好啊！你想让我背上出轨男人的女儿这个标签一辈子嘛！
——对不起，闺女......
——......这件事我会替你瞒着，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好，那个女的，给你介绍那个女的的人都是，如果我发现你们还有联系，那我可不怕名声变臭......还有，这个家，我短期内不想再回来了。好好照顾我妈。
通读那天的聊天记录，我压抑到说不出话，好像也忘记了呼吸，就像有人给我的呼吸系统按下了暂停循环键。这真的是我说过的话吗？这真的是我所亲眼看到的事吗？这真的是属于我的记忆吗？嘴角有一些咸咸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流到了嘴边。原来共情能力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又代入了当时悲愤交加的情绪里了。不过为什么这么深刻的事会想不起来呢？这就是我不回家的理由吗？
“闺女，出来吃饭了！”
妈妈的呼喊把我从强烈的不适感中拽了出来。我收拾好心情，擦干脸上的泪痕，对着镜子检查眼睛是否有红肿——这是我在社会上学到的一课，隐藏情绪，融入到全家团聚的氛围中。
过几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脑子是不是真的出问题了。
那一晚的团圆饭，是我记忆中最和谐、最温暖的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