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类简史》一书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提出:“想观察历史的方向,重点在于要用哪种高度。如果是普通的鸟瞰高度,看着几十年或几世纪的发展走向,可能还很难判断历史趋势究竟是分是合。要看更长期整体的趋势,鸟瞰高度便有不足,必须拉高到类似太空间谍卫星的高度。看的不是几世纪,而是几千年的跨度。这种高度能够让我们一目了然,知道历史趋势就是走向分久必合。”在实际研究当中,几千年的跨度看起来也还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我们把整个宇宙的历史比喻成一年,假设1月1日是宇宙大爆炸形成的时间,按照同等比例将时间缩短,那么人类出现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即12月31日,而旧石器时代大约从那一天里的23:00开始,进入农耕时代以后逐渐发展出来的5 000年文明只不过占到了一年中的最后40秒钟而已。
如此“短暂”的40秒钟,对于我们来说好像又是如此“漫长”。要将这40秒钟内发生的事情说明白实属不易,不把我们自身置入一个更“高、远”的研究和想象空间内的话,很多问题是不可能阐述得更加清晰的,于是这便衍生出考古学的重要意义。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好像说到考古便曲高和寡,离人们的现实生活相去甚远。但是一说到《盗墓笔记》和《精绝古城》,人们却又无比兴奋,数不清的机关和金光灿灿的珍宝都在极大地刺激着想象力的飞驰。其实简单来说,盗墓是以破坏古代墓葬、盗取珍宝牟利为主要目的;而考古则是一门系统的学科,以发掘、研究和保护为主要目的。
“考古学”这个名词来源于英语的“Archaeology”,词根“arche”源自希腊文,表示“来源、起源”,与古希腊哲学家们孜孜不倦追寻万物起源、思考“人何以为人”有着密切的关系。亚里士多德就曾经说过:“追求的最佳途径就是从开始追随事物,观察它们如何产生以及它们如何发展。”考古学是最近一两百年才发展起来的学科,从开始相信古人类的存在,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再到汤普森“三期论”,一系列知识和科学革命奠定了考古学的基础和发展。随着空间技术、热能探测以及测年技术等新科技的进步,我们现在对于人类历史的了解,比过去几千年时间里的古人要多得多。
考古学涉及人类整个历史和社会文化发展的方方面面,可谓包罗万象,也因此产生与众多学科的“跨界”和“交流”,比如地球物理学、历史地理学、地质学、人类学、民族学、天文地理、数理化、建筑学、动植物考古、历史文献研究、艺术史研究、社会科学、哲学以及新科技运用等。遗憾的是,尽管可以运用多种学科、想尽一切办法从各个维度研究和探寻,但可能还是无法充分揭示所有的信息,因为我们回不到过去的时点。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科学的证据链之上的一种合理推测,抽丝剥茧、还原真相,也许这才是“考古”的真正魅力所在。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用珠宝来还原人类文明史这40秒中发生的事情,这样的珠宝和普罗大众印象中的“珠宝”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其实,考古学研究的载体非常多样,可以是古代陶器、古代壁画,也可以是古代建筑和雕塑,当然也可以是珠宝。通过对各个种类的物质文化遗存进行文献研究,结合类型学、地层学和材料学等综合辅证,很多时候会发现不同种类的研究载体会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亦会产生很多交叉论证的作用。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珠宝往往浓缩了文明史和艺术史发展的精华,从珠宝上面可以看到诸如建筑、绘画、雕刻和其他艺术门类的运用和精髓。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在最早产生阶级的5 000多年前,就出现了服务于权贵阶层的珠宝首饰,并且其后一直贯穿于人类文明发展的历程。制作珠宝经常使用的材质包括金、银、铜等贵重金属,也包括青金石、绿松石、红玉髓、红蓝宝石、钻石和玉石等宝石材料,而这些材料都具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其化学、物理性质特别稳定。在古代文物留存的数千年中,壁画也许会脱落、掉色,建筑、陶器和雕像等大多会被损毁,唯有很多珠宝可以历经数千年不腐,出土之时还焕然如新,实在是物质文化的一种极致流传手段。因此,我们的研究就是围绕珠宝考古和艺术史来展开的。目前在全球范围内的博物馆、大学和研究机构里面专门从事这方面研究的人员还是少之又少的。《珠宝简史》是首本以珠宝历史和人文美学为核心,阐述5 000年珠宝发展简要线索的中文专著。
另外我们希望特别强调的是,古代珠宝美得动人心魄,美得令人屏息,它们承载了人文历史的变迁和发展,将数千年来的爱恨情愁阐释得淋漓尽致。在珠宝上,我们可以看到微缩的建筑和绘画,也可以看到雕刻和众多其他门类的工艺。从一条美索不达米亚的青金石项链上,可以体会到苏美尔文明典型的审美情趣,也可以了解到古代文明突破地域限制的精神和物质交流;从一条埃及法老佩戴过的五彩项链上,可以看到极致工艺上映射出的帝国荣光和神王尊荣;从一套西周的组玉佩上,可以感受到礼制对于中国先民的重要约束力;从一条战国时期西戎部落首领的黄金项链上,可以看到古代中国与西边文明通过中亚和阿富汗地区的接触和关联;从一件希腊的宝石浮雕作品上,可以看到对精准比例和完美线条的追求,深刻感悟“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的温度;从一枚文艺复兴时期的双环戒指上,可以看到伟大人文主义的复兴和至死不渝的爱情;从一件19世纪考古复兴主义风格的黄金头冠上,可以看到人们对于古代世界的无限向往和新时代的气息……本书精心挑选并详细讲述了一件又一件博物馆级别的珠宝艺术品,它们都是工艺和美学的完美组合,是人类历史上的巅峰之作。我们尝试从艺术价值、美学映射、材质分析以及工艺解密等角度来剖析和放大它们的特质与张力,使读者能够在一种“聚焦和显微”的环境之下,静心感受这份历史和美学震撼。更为期待的是,这些古代美学和设计的精华能够“古为今用”,裨益当代珠宝的设计思维、美学创造和工艺进步。
《珠宝简史》仅仅是一个开端,花费十年亦只是初窥门径。受限于大量素材收集不易、写作时间有限、研究深度不够和篇幅制约等因素,本书仅选取了古代西亚地区和环地中海各文明的珠宝发展历史进行简要阐述。所幸的是,在《珠宝简史》出版之后,我们有一系列的写作计划,将从更大范围、更深层次、更多维度去详细论述珠宝历史,例如从西方珠宝史的角度,将分别深入探讨古希腊、文艺复兴和19世纪等具体时期珠宝艺术风格的成因和精华;从中国珠宝史的角度,通过探讨金和玉的不同发展脉络,阐述中国这一“复杂共同体”和版图内各文化地域的形成过程,以及此过程中通过西南、西、西北、北以及东北等“交融地带”与西亚、中亚和游牧文明的接触和融合。早期文明阶段,尚未有后世“中国”这个概念的出现(国家和民族都是在近现代才出现的观念),客观来说,只能称之为“目前中国地域内曾经发生过的文化现象”。根据这一理念,顺着苏秉琦先生提出的“满天星斗”,我们将探究玉文化在燕辽地带、长城地带、东部沿海,以及黄河和长江上、中、下游各新石器时代文化中的传播和发展,从邦国到王国,再至帝国的发展过程。除了玉文化以外,黄金珠宝的崛起却是伴随青铜和战车一道,从“交融地带”传播至中国,从夏商的初现端倪,到春秋战国的兴旺繁盛再到后世的荣耀万千,恰恰说明了中国和外界的频繁接触和文化交流。自古以来许多外来的“接触”,甚至是北方游牧民的不断“侵入”,最终被“炼化”为中华“复杂共同体”文明的一部分,延绵数千年未曾中断;从游牧民族世界史和珠宝史的角度,亦有众多方向值得深入研究。从目前出土的珠宝文物(尤其是斯基泰人和匈奴人的黄金珠宝)中可以看到游牧民族特有的放荡不羁和具有空前张力的艺术风格,最具典型意义的就是对于几乎所有欧亚大陆农耕文明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动物主题”风格珠宝。无论是伊朗高原四周的亚述、埃兰、米底等古代文明,安纳托利亚地区的赫梯帝国和特洛伊古文明,商周时代的中国,阿契美尼德时代的波斯帝国,还是东方化时期的古代希腊和伊特鲁利亚文明,都能够感受到动物主题的深远影响;从“通识教育”的角度,我们也将推出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书籍和音频课程,例如精心选取101件博物馆藏的珠宝,梳理人类文明发展的脉络,从与当今世界的关联入手,深入探讨每一件背后的时代故事和历史特征。这些珠宝仿若夜空中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它们各自独立耀目,却又相互关联。这些星星连成线条组成星座,最终会构成一片完美星空。这样宏大的世界观和历史观藏匿在一段段对于过往的精彩讲述之中,鸟瞰的高度决定一生的格局和眼界。
在本书的撰写过程中,我们得到了日本阿尔比恩艺术机构(Albion Art)有川一三先生和解千晓女士无私的支持和帮助,他们为我们提供了实物研究的机会和部分精美的图片。正是他们的团队和志同道合的支持者们三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对美的执着,以及大家对于珠宝美学传播的共同理念,才使我们得以接触这个世界上最为精美绝伦的古代珠宝珍品。这种近乎“偏执”的崇高精神力,使得阿尔比恩艺术机构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古代珠宝收藏之所,为留存人类历史的精华做出不朽的贡献。另外,在本书编写的过程中,我们“踏破铁鞋”走访了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大学和研究机构,得到了很多国内外专家学者的指导和帮助,大英博物馆金属部门首席研究员苏珊·拉·尼斯女士(Susan La Niece)、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首席珠宝专家理查德·爱德库伯先生(Richard Edgcumbe)、希腊贝纳基博物馆的乔治·曼格利斯馆长(George Manginis)、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易华老师和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马燕如老师等,都对本书提出过宝贵意见;中央美术学院的张凡老师和同济大学宝石中心的纪凯倢老师在初稿校对过程中提出了许多修改意见;商务印书馆的鲍静静老师为本书费尽心血,感谢他们的付出和对于出版质量的严格把控。最后,最感激的是我的父母和家人,没有他们的支持,我无法做到这些年在外从事研究工作和交流活动。我的父亲史恩赐先生已经年逾七旬,还在校稿的过程当中逐字逐句帮助我审核推敲,恩情之深实难言表。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们亦经历了世界观的“形成”和“坍塌”,最后深刻体会到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自知无知”的感慨。历史作为人为撰写的资料,难免带有当世或后世作者主观臆断的成分,一件历史文物可能要考虑各种维度的解析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影响,但凡有一个维度或方向描述不清或缺乏物证资料,这件文物也就不可能被完全解密,只能是无限接近真相。宇宙无垠、史海无边,但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希望通过《珠宝简史》的问世,抛砖引玉,引起蝴蝶效应,吸引更多的人投身到这一研究当中来,也让我们的研究使得更多人受益,谨以此自勉。
史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