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情结

南京对吴敬梓的吸引力,不仅在于它的繁荣开放,而且还因为这里是六朝故都,这里的一草一木,处处唤起吴敬梓对魏晋风度的无限遐想。《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借杜慎卿之口说,那里的“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吴敬梓的挚友程廷祚在为《文木山房集》所撰的序中便说:“金陵大都会,人文之盛,自昔艳称之,考之于古,顾陆谢王,皆自他郡徙居,所谓‘避地衣冠尽向南’者,其所致良有由哉。全椒吴子敏轩,慨然卜筑而居。”“顾陆谢王”正是六朝时最负盛名的高门望族。吴敬梓的好友吴蒙泉在《满江红·除夕和敏轩韵》里,说出了两人共同的感受:“钟阜秦淮,喜坐啸六朝名郡,仿佛见:旧时王谢,风流东晋。”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在《寄怀严东有》一诗中说:“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

吴敬梓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六朝情结。从兄吴檠和吴敬梓在当时就被亲朋比作南朝的大、小谢——谢灵运和谢惠连。这是从门第、才干和名声上来着眼的。显然,当时吴檠的名气比吴敬梓大一些,这反映了当时人的眼光。吴敬梓和吴檠也互称对方为大谢、小谢。吴檠在《怀从弟客长干》一诗中便云:“怅望裁诗贻小谢,可能共和有羊何?”直称敬梓为“小谢”。吴檠在祝贺吴敬梓三十岁生日的诗作中一开首便写道:“池草铺翠水拖蓝,阿连今日开酒甔。”(《为敏轩三十初度作》)“阿连”就是小谢谢惠连。吴敬梓在《九日约同从兄青然登高不至四首》之三中有云“吾家才子推灵运,也向秦淮僦舍居”。“青然”是吴檠的字,当然,吴檠也是以大谢自居的。吴敬梓在天宁寺僧舍看到吴檠的壁上题诗,便作《百字令》一首,开头便道:“长廊尘黦,是吾家康乐,旧曾题处。”康乐即谢灵运,谢灵运袭封康乐公,人称谢康乐。吴敬梓的堂表兄兼连襟金榘给吴檠写过一首诗《寄怀吴半园外弟》,“半园”是吴檠的号,诗中这样提到吴敬梓:“君家惠连(按,指敬梓)尤不羁,酒酣耳热每狂叫。”口气非常亲切。我们也可以由此看到吴敬梓给自己最亲密的亲友留下的印象。吴敬梓对六朝的典故非常熟悉,且情有独钟。翻开他的《文木山房集》,六朝典故随手可拾:“坐啸竹林差共拟,重登花萼亦堪怜”(《琵琶》),暗用竹林七贤的典故。“攀条流涕桓宣武,何不移栽玄武陂”(《杨柳曲送别沈五遂初》),典出于《世说新语·言语》: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惆怅姓名成鬼录”,典出魏文帝曹丕的《与吴质书》: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昔日主家罗绮盛,只今佛地绣幡垂。”(《永庆寺》)永庆寺据说是梁朝永庆公主香火。“昔者周孝侯,奋身三恶除。”(《登周处台同王溯山作》)周孝侯就是西晋人周处,典出《世说新语·自新》,写“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他与水中之蛟、山中之虎,“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后来周处杀虎斩蛟,改邪归正,所以说“奋身三恶除”。同诗中又有“工愁吴季重,深情王伯舆”,亦六朝典故。“吴季重”即三国时人吴质,季重是他的字。庾信《小园赋》有“吴质以长愁养病”之句,吴敬梓在这里是以吴质自居,而将王溯山比作王伯舆。王伯舆即晋人王,伯舆是他的字。典出《世说新语·任诞》:“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在《沁园春》一词中,吴敬梓自喻:“工愁吴质,益用增劳。”在《玉巢诗草序》中他自谦道:“启盈箱之芍药,才是徐陵;浣满手之蔷薇,友非吴质。”朋友王溯山也将吴敬梓称作吴质:“重觅秦淮十年梦,因看吴质一编诗。”吴敬梓以吴质自居,有其特殊的理由。研究者们早就注意到,吴质和家乡的关系很不和睦,这一点与吴敬梓相似。《三国志·王粲传》所附《吴质传》裴注有云:

始质为单家,少游遨贵戚间,盖不与乡里相沉浮。故虽已出官,本国犹不与之士名。及魏有天下,文帝征质,与车驾会洛阳。到,拜北中郎将,封列侯,使使节督幽、并诸军事,治信都。太和中,入朝,质自以不为本郡所饶,谓司徒董昭曰:“我欲溺乡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为君溺攒也。”

在《移家赋》中,吴敬梓对家乡的恶俗风气采用大量文字加以猛烈地抨击。《儒林外史》的基本风格是含蓄的,而在小说的第四十六、四十七回,作者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厌恶之情,直接站出来,痛斥五河县的势利之风:

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说县官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第四十四回)

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作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第四十七回)

“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吴敬梓通过小说中余大先生的这句话,充分表达了自己那种厌恶和轻蔑的感情。五河县正是吴敬梓家乡全椒的影子,它是那么闭塞、保守,那么势利而令人厌恶。吴敬梓之常常喜欢以吴质自居,其原因就在这里。

“顾曲周公瑾,呼卢刘穆之。”(《春兴八首》之四)周公瑾即周瑜,典出《三国志》本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刘穆之是南朝刘宋时人,“呼卢”指赌博,赌博时用五个子,由木削成,子有两面,一面白,一面黑。五子全黑叫“卢”。掷子时高声叫喊,希望得到全黑,获全彩,所以叫“呼卢”。刘穆之少时贫穷,不自检点,常常赌博取乐。这里是借此形容赌博取乐时的狂态。

吴敬梓所吟《秋病》之四写道:“屯贱谁怜虞仲翔,那堪多病卧匡床。黄金市骏年来贵,换骨都无海上方!”这是用三国虞翻的典故,见于《三国志·虞翻传》裴注所引《虞翻别传》。虞翻,字仲翔,是吴国的大夫。性格刚直,因触忤孙权而被放逐,曾自云:“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犯上获罪,当常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吴敬梓自比虞翔,他显然十分欣赏虞翻的傲骨,对虞翻之不为世俗所容非常理解,也十分同情。“嗜酒嵇中散,窥园董仲舒。”(《春兴八首》之五)嵇中散即嵇康。嵇康在魏,拜为中散大夫。“诛茅江令宅,蜡屐谢公墩。”(《春兴八首》之七)“江令”即陈朝尚书令江总。“谢公墩”,在南京有两处,吴敬梓晚年所撰《金陵景物图诗》里有“谢公墩”一条,文中说:“金陵有两谢公墩,其一在冶城北与永庆寺南者,乃谢太傅所眺。”“谢太傅”即淝水之战的总指挥谢安。“其一在旧内东长安门外铜井庵傍,所谓半山里者。半山寺旧名康乐坊,因康乐孙灵运。今以坊及墩观之,或康乐子孙之所居也。”“堪笑谢仁祖,转向修龄索。”(《丙辰除夕述怀》)谢仁祖即晋人谢尚,修龄指晋人王胡之。典出《世说新语·方正》:“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叔度不相见,因之鄙吝生。”(《赠黄仑发二十韵》)叔度指汉人黄宪,叔度是其字。黄宪虽然是汉人,但这个典故却出自《世说新语·德行》:“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周子居即汝南人周乘。“郗超真好客,许武果成名。”郗超是晋人,其父好聚敛,“尝开库,任超所取。超性好施,一日中散与亲故都尽”。郗超又“性好闻人栖遁”,听说有人隐逸,他就“为之起屋宇,作器服,畜仆竖,费百万金不吝”,所以吴敬梓说他“真好客”。许武是东汉人,事迹见于《后汉书》本传。冯梦龙的《醒世恒言》第二卷《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写的就是“许武果成名”的故事。“偶过支公院,荒畦绿几竿。”(《初夏惠隐寺花屿山房食笋分韵得竿字》)“支公”即晋人支遁,是好谈庄子的僧人,也是当时的名士,《世说新语》中有许多支遁文采风流的故事。“五柳陶潜宅,千金陆贾装。”(《赠洪别驾月航》)陶潜撰有《五柳先生传》,文中有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陆贾是汉人,《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说他将出使南越所得的千金财物裹于行囊之中。“满眼青山谢朓诗”,谢朓是南朝山水诗的代表作家。“北府军兵遗恨在,南朝君相清谈误。”“独叹谢鲲称放达,堪羞王导虚名誉。”(《满江红·冶山卞忠贞公庙》)说的都是六朝之事,“北府军兵”指谢玄镇广陵(今扬州)时,招募南徐、南兖二州流民中的骁勇之士所组成的一支军队。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晋方主力就是北府兵。“清谈”是六朝士林的风气,“南朝君相清谈误”这句诗是吴敬梓对六朝名士唯一的批评,也是后人对六朝名士共同的看法。谢鲲、王导都是当时的名士,谢鲲有“任达不已,幼舆折齿”之称;晋成帝新即位,王导以疾不至,卞壸(谥忠贞)正色责备王导,故有“虚名誉”一句。“洛水一篇《思旧赋》”(《念奴娇·枕》),《思旧赋》是“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作品。鲁迅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曾经说这篇赋几乎是刚开始便结束了,其原因是当时政治的极度黑暗和恐怖。“买山而隐,魂梦不随溪谷稳”(《减字木兰花》之三),典出《世说新语·排调》:“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支道林即支遁。后以“买山”指归隐。“狂来自笑,摸索曹刘谁信道”(《减字木兰花》之四),典出唐人刘所撰《隋唐嘉话》:“许敬宗性轻傲,见人多忘之,或谓其不聪,曰:‘卿自难记,若遇何、刘、沈、谢,暗中摸索着,亦可识之。’”何即何逊,刘即刘孝绰,沈即沈约,谢即谢朓。《东坡志林》卷二说,南朝“徐陵多忘,每不识人,人以此咎之。陵曰:‘公自难识,若曹、刘、沈、谢辈,暗中摸索亦合认得。’诚哉是言。”这里是作者自嘲:世上哪有许敬宗那样暗中摸索便识人才的伯乐呢。“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买得厨娘,消尽衣边荀令香”(《减字木兰花》之六),典出《世说新语·惑溺》:“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捉鼻低头知不免,且把棋枰共赌”(《贺新凉·青然兄生日》),典出《世说新语·排调》:

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捉鼻”就是不屑的样子。这里是说吴檠虽不屑功名,但恐怕也不免踏入仕途。“南北史,有几许兴亡,转眼成虚垒”,这是感慨南北朝的成败兴衰。“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买陂塘》之二)阮籍、嵇康是“竹林七贤”中最著名的人物,“披襟箕踞”是他们放荡不羁的常态。“乌衣巷,夕阳零乱”(《洞仙歌·题朱草衣白门偕隐图〉》,乌衣巷在金陵城内,位于秦淮河南,附近有座朱雀桥。三国时孙吴驻兵于此,军士皆穿黑衣,此巷由此得名。东晋时代,这里成为王、谢豪门的住宅区。唐人刘禹锡有名篇《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氾腾财散,聊自适于琴书”(《移家赋》),用的是晋人氾腾的典故:

(氾腾)叹曰:“生于乱世,贵而能贫,乃可以免。”散家财五十万,以施宗族,柴门灌园,琴书自适。(《晋书·隐逸·氾腾传》)

“黯然欲别魂消”(《沁园春·送别李啸村》)一句,是化用江淹《别赋》的首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同词又有“开府清新,参军俊逸”二句,是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一篇中的诗句:“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庾开府”是指庾信,“鲍参军”是指鲍照,都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诗人。“待餐来温饼,朱衣拭取,验何郎面。”(《水龙吟》)“何郎”即魏人何晏,典出《世说新语·容止》: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文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吴敬梓诗文中涉及六朝典故者,不胜枚举:“七岁揖客,辨座上之杨梅”,用《世说新语·言语》中孔坦故事。“兄为灵运,感新句于西堂”,用谢灵运“池塘生青草”典故。“乃以祢衡被荐之年,遽归泉路”,指祢衡之夭折。以上典故皆见于吴敬梓所撰《石臞诗集序》。“参军、开府,他年与尔细论”(《玉巢诗草序》),说鲍照、庾信。“佯狂忆步兵,山川留我辈”(《辛酉正月上弦与敏轩联句》),“步兵”即阮籍,阮籍曾任步兵校尉。吴敬梓的《金陵景物图诗》二十三首,有不少是吟咏六朝古迹或与六朝密切相关的,譬如《谢公墩》《莫愁湖》《雨花台》《桃叶渡》《天印山》《幕府山》《乌衣巷》《东山》《鸡笼山》。吴敬梓的《移家赋》,更是使用了大量六朝的典故。这篇赋的开头,明显地在模仿庾信的《哀江南赋序》: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哀江南赋序》

粤以癸丑之年,建寅之月,农祥晨正,女夷鼓歌。余乃身辞乡关,奔驰道路。(《移家赋》

赋中六朝的典故俯拾皆是:“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昔陆士衡之入洛,卫叔宝之过江,俱以国常,非由得已”,“诛茅江令之宅,穿径谢公之墩。乌衣巷口,燕子飘零”,“读潘尼之诗,易遗尺璧”,“左思之赋覆酱瓿”,“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人夸马粪”,“听吕蒙之呓语”,“鄙温峤之绝裾”,“挥乐广之麈,书羊欣之裙”,“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常扪虱而自如,乃送鸿而高视。吊六代之英才,忽怆焉而陨涕”,“谁解投分之交,惧诵绝交之书”,“于是登高舒啸,临流赋诗”,“况复回文织锦,故人织素”,“识沈约梦中之路,销江淹别后之魂”……

难怪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要借杜慎卿之口感叹南京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火气,一点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