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姚江夜航船
1. 夜之光
有明三百年之活剧,像明人创作的戏文一样,有它堂皇的开端、略为沉闷的发展、好戏连台的高潮和引人深长思之的结尾。整个大故事有似“夜”“光”“影”之交叠的万花筒。朝纲整肃时,社会萧条;政治糜烂时,社会又出新芽。土崩之中有砥柱,瓦解之际有坚心,鱼烂之内有珍珠。从正德朝明王朝开始衰败,也“好看”起来。漫漫长夜,人们渴望光。王阳明应运而生了“心学”之光。
夜与光乃并体联生的统一体,不可作两事看。光有波粒二相性,夜则有光影二相性。一物之立则有三相焉。同理,宦官有忠奸,更有不忠不奸、可忠可奸的一大群。文官有邪正,更有不邪不正、可邪可正的一大帮。天下没有不包含互反性的东西。洪武爷想打掉宦官和文官,却令这两样都反弹得空前活跃。
这个牧童、乞儿、和尚出身的皇帝与传统的文官精英政治及他们那套文化传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从小吃苦太多养成他反社会反政府的人格,长期的军事杀伐助长了他残酷的品性。他的一个基本指导思想是联合农民斗地主,打散那个压迫穷苦百姓的官僚层。如果说废除宰相是怕篡权的话,大杀贪官则是为国为民除害。他杀贪官的广度和力度、持久性都足够空前。但以小过杀大臣成了家常便饭时,他就是江湖的“老大”了。他从农村的社戏中就知道了宦官祸政的教训,他认为宦官中好的“百无其一”,他当了皇帝后规定宫中宦官的数量不得超过百人,不准他们读书受教育,想砍断他们干政典兵的路。结果却造成文盲收拾文化人的怪异国情。
刘瑾这位“站着的皇帝”却没有真皇帝的家产观念、责任感,还是个绝户。他手中那把扇子中藏着锋利的匕首,说明他活得极不安泰——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敌人,这是以人为敌者的必然逻辑。这种心理阴暗如“昏夜”的秉国者必然把国家搞得昏天黑地。因为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谁握着皇权的权把子,谁就能按照他的意志把国家抡起来。封建社会的第一原理是“朕即国家”。这个“朕”又往往是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像吕不韦那种伎俩,汉代陈平用过,唐、宋、明均有过得手者。宁王就说正德是江湖野种。群臣百姓只跪拜皇权,不敢问其由来和根本。皇权又是个“空筐结构”,谁填充进去谁就是“主公”。“空筐”与宦官同样不阴不阳。
大明王朝,明君良相极难找,昏君奸佞却成对地出现,此起彼伏。英宗与王振不及正德和刘瑾邪乎,正德和刘瑾又不如天启与魏忠贤要命。刘瑾虽比不过魏忠贤,但正德却是个昏君。正是他们打了王阳明四十大板,并发配到贵州龙场驿站,他们的性格决定了王阳明的政治命运。
如果说昏君奸佞是“夜”的话,那文官活跃就是“光”。没有文官活跃这个大背景,就没有王阳明用武的大舞台。文官活跃,文化上的原因是宋代理学的教化;现实原因是朱洪武广开仕路和言路,开科取士的规模空前地大,允许任何官员直接上书言事。翻《明史》列传,时见有人因一奏疏而骤贵或倒霉到底。文官队伍品种驳杂,良莠不齐,总体上是政府运转下来的基本力量。正德以后,皇帝不上班的多,全国的政事能照常运转,靠的就是文官。
王阳明与这个文官系统的关系也是“夜与光”的关系:他从他们中来,却不想与他们一样混天度日、混吃等死或生事事生地被是非窝活埋;他想带动他们一起觉悟大道,他们却觉得他猖狂生猛。他在他们当中如“荒原狼”,他们则如家兔子。他一生之戏剧性的沉浮变化,有一半是文官集团导演的。当然关键在于他反抗窝囊,不肯和光同尘,不想与世低昂。他既生活在这里,又生活在别处。他因此而历尽颠蹶,也因此而光芒九千丈。他想给黑夜带来光明,黑夜想把他吞噬掉。他终于冲破了黑暗,创建了给几代人带来光明的心学。然而到了鲁迅还在说:“夜正长,路也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