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大木伫立在山丘上,凝视着被染成紫色的晚霞。下午一点半左右起,他趴在书桌前给晚报写了一章连载小说,随后便离开家出来散步。大木家位于北镰仓的丘陵地带。西边的天空挂着一大片晚霞,一直扩向高高的云间。紫色的烟霭如此浓艳,让人还以为是薄薄的云层。大木难得看见晚霞被染成这样的紫,仿佛用刷子在黏湿的物体上横着一抹似的,呈现出浓淡的渐变,而紫色的柔艳似乎正预示着春天越来越近。晚霞中有一团桃红,那儿大概就是夕阳了。

大木想起,前往京都聆听了除夕之夜的钟声之后,元旦乘坐“鸽子号”特快列车返回的时候,路轨上被夕阳照耀着泛出红光的情形,一直延伸至很远,路轨的一侧是海,随着路轨向山背后一个弯折,红光才消失。列车驶入山峡时,倏地黄昏迫近了。先前路轨上的红光又令大木回忆起音子与自己的过去。说是听除夕之夜的钟声,可是音子却带了女弟子坂见景子一起来,甚至还叫来了两名舞伎,虽说这样做意在避免和大木两人单独相处,但这样恰恰让大木感觉到,至今自己仍在音子的心里。从祇园社出来走在四条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乏年轻男子和喝醉的男人,有人一边口中咕哝着什么一边伸手想去触摸两名舞伎的发髻,平日里的京都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木快步上前准备去保护两名舞伎,音子和女弟子落在了后面。

元旦这天乘坐“鸽子号”的时候,大木明知道音子不大可能特意来车站送行,却又忍不住暗暗期待,不承想音子的女弟子坂见景子赶到了车站。

“恭贺新年!本来应该老师亲自来给您送行的,可是每年元旦都得上几户礼节上非去不可的人家拜个年,中午又有人上门来等着向老师拜年,所以老师一大早就出去了,嘱咐我代她来给您送行,还再三关照要向您赔礼道歉呢。”

“是吗?还让你特意来……”大木回答道。元旦的月台上乘客稀少,但景子的美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三十一日特意到酒店去接,元旦又特意跑来车站送行,真是太谢谢你啦!”

“不用谢的。”

景子穿着昨晚的同一件和服,衣服上染着千姿百态的小鸟,像雪片飘洒满天。衣服是绿色的绫子料的,虽然群鸟各有颜色,但以景子的年龄来说,还是显得素了些,尤其是正月里穿着它感觉有点冷寂。

“衣服很美啊,是上野老师的创意吗?”大木问。

“不是,这是我画着试试看的,不过没画好。”景子微微有点脸红。或许正因为和服的冷寂,才将景子美丽的脸衬托得更加生动了,加上群鸟的颜色配色以及姿态变化,显露出些许青春的气息,而飘洒的雪片则好像在空中飞舞一样。

景子拿出京都糕点和京都的冬季腌菜等,说是音子让转交的小礼物。

“还有这个,是路上吃的便当。”

“鸽子号”从进站到离站总共一两分钟,景子就一直在车外靠近车窗站着。大木看景子的视线是从上往下,他心想,现在应该是景子一生中最美的阶段了吧。大木对音子美丽的青春时期并不了解,自从和十七岁的音子分别,昨日重逢音子已经四十岁了。

大约四点半,大木早早地打开了便当盒,除了几样合在一起的正月年菜外,还有饭团,饭团捏得很小,形状很好看,看得出包含着一份女性的心意。音子这是为那个当年蹂躏了少女音子的男人捏的吗?饭团只有一口或一口半那么大,大木咬着饭团,通过牙齿和舌尖,他似乎感觉到了音子的宽恕。不,这不是宽恕,而是音子对自己的爱,至今仍深深埋在音子心里的爱。跟随母亲搬到京都居住之后,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除了沉湎于绘画、至今独身外,大木对音子一无所知。恋呀爱什么的经历想必有过,但是豁出一个少女的性命去恋爱的,毫无疑问,只有和大木的那一次。音子之后,大木又爱上过几个女人,但是没一个像少女音子一样令他爱得那么痛楚。

“这米真好吃啊,不知是哪里的米,是关西的……?”大木思忖着,将玲珑的饭团继续往口中塞,饭团既不干也不过黏,咸淡也掌握得刚刚好。

音子十七岁时,早产,自杀未遂,两个月后,又被送进医院窗户上带铁栏杆的精神科病房。音子的母亲通知了大木,但是没有同意两人见面。

“从走廊上可以远远地看到她,不过您还是别来……”音子的母亲说,“我也不想让您看到那孩子现在这副样子,您如果来看她,只会再次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她会知道是我吗?”

“当然知道……不就是为了您才变成这样子的吗?”

“……”

“不过她没有疯,医院的医生也说了,只不过是一时性的应激反应。她经常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母亲比画了一个怀抱婴儿轻轻拍打的动作,“到底还是个孩子啊,真可怜。”

音子住院约三个月后出院了。她母亲来找大木,对他说:“我知道,大木先生您有妻子,还有孩子,音子应该早就知道。您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明明知道还来向您提这样的请求,您会不会认为我疯了,可是……”音子母亲颤动着肩膀说道,“请您和音子结婚好吗?”

音子母亲眼里噙着泪水,紧紧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这件事我也想过。”大木痛苦地答道。自然,大木家里也掀起了风波。妻子文子那一年二十四岁。“反反复复地想过。”

“您听了不往心里去也没关系,就当我和女儿一样头脑发昏了好了,我决不会再求您第二次。当然不是说现在马上就结婚,两年也好三年也好,或者五年、七年,我不会强迫音子的,但我即使不说,音子这丫头也一定会等您的,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学生呢……”

她的语气令大木感觉到,母亲的刚烈性格遗传给了女儿音子。

还没到一年,母亲就把东京的房子卖了,带着女儿搬到京都去了。音子转学到京都的女子高中,宕了一级。等女子高中一毕业,音子便考进了绘画专科学校。

在知恩院一同聆听了除夕之夜的钟声,还将快餐便当送至特快列车,而此时,距离当年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多年。不仅是手捏的饭团,便当盒中的正月年菜也严格遵从了昔日的袭传,很有京都风味,大木举筷搛取时总是忍不住停箸欣赏一下然后再送入口中。在酒店用早餐时,盛蔬菜粥的木碗徒有其表而已,真正的年味却在这便当中。回到北镰仓家中的话,所谓的正月年菜已经掺杂了不少西洋元素,就像时下女性杂志刊登的照片中的一样。

即使照女弟子所说,京都的女画家音子每年元旦有无法推却的礼节性拜访活动,但抽个十分钟、十五分钟的空上车站来一趟也不是办不到,是不是也像听除夕钟声时那样,音子为了避免和大木二人单独相处,所以才让女弟子来车站送行?昨晚在女弟子和舞伎面前,尽管大木一点也没有对音子提起过去的事,但是那一段过去似乎仍使得两人息息相通。这盒便当也一样。

“鸽子号”开始起动,大木用手掌从车内在玻璃窗上拍了两下,忽然意识到车窗外的景子是听不见的,于是使劲将窗子向上拉开大约两厘米,对景子说道:

“元旦一大早的还麻烦你来送行,谢谢了!你家在东京对吧?应该时不时地会回东京吧?回东京的话来我家坐坐吧,北镰仓地方小得很,只要在车站附近打听一下就能找到我家了。还有,那个抽象画,就是音子老师说的很疯狂的画,也拿上一两幅来给我欣赏一下呀。”

“真是难为情,都被上野老师批评是疯狂的画了……”景子的眼里一瞬间闪过一道异样的光。

“哪儿的话,那是因为这样的画上野老师她画不出来呀。”

列车停留时间很短暂,大木与景子之间的对话也很短暂。

就大木自身而言,一直写幻想风格的小说,却不写时下那种所谓的抽象小说。虽然不能说语言以及文字离开了日常的实际生活就算不上抽象、象征的东西了,不过大木从年轻时起就通过写散文有意识地扼杀自己萌生抽象性的才能或潜质,法国象征诗派、新古今、俳谐等他都曾一一涉猎,运用抽象的或象征的语言来进行具象的、写实的表达,这种能力就是从年轻的时候便掌握的,他认为具体的、写实的表达如果深入下去,必然就会臻于象征性、抽象性的境界。

然而,大木用语言和文字书写的音子与现实生活中的音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个中究竟恐怕是很难捉摸的。

大木创作的小说中,最具生命力、至今仍拥有广大读者的作品,是描写与十六七岁的音子恋爱的长篇小说。因为那部小说的问世,音子的形象受到了伤害,人们将好奇的眼光投向她,无疑这给音子的婚姻也带来了妨碍,但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作为小说原型的音子却反而为广大读者所喜爱,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与其说是作为小说原型的音子为读者喜爱,不如说是大木笔下的音子为读者喜爱更加确切吧。那不是音子在讲述自己,而是大木描述的,大木将作家的想象和虚构糅入其中,音子的形象自然被美化了。然而,假使剔去这些部分,大木笔下的音子与假设音子自己讲述的音子,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音子呢?恐怕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小说中的姑娘就是音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假如大木不曾与音子恋爱,便不会诞生这部小说,况且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部作品依旧拥有广泛的读者,很显然是因为有音子这个原型的缘故。假如大木不曾遇到少女音子,他的人生中便不会有这段爱情。三十一岁的大木与音子邂逅,然后互生爱慕,这是命运还是上天的恩赐?大木不明白,但这段感情却成了大木踏上作家之路的幸运起点,则是不争的事实。

大木给这部小说起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题名虽然平平淡淡、不见圭角,但是在二十多年前,一名旧制中学1 的十六七岁女学生陷入情网后失身,又早产生下一个死婴,并受此刺激而一度精神失常,这绝对是件超乎寻常的事情,但身为她恋爱对象的大木却并不觉得反常,当然没有将它写成反常的故事。他从没有用好奇的眼光去看音子。就像平平淡淡的小说题名一样,作者以极其坦诚的笔触,将音子刻画成一个纯洁热情的少女,容颜、身姿、举止等描摹得活灵活现,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说,作者将自己青春时代的一段爱情鲜活地注入了小说之中。《十六七岁的少女》之所以历经漫长的岁月依然有众多读者喜闻乐读,应该也是这个原因。一个家有年轻妻子的男人与一个少女之间的不幸爱情,愈是抛弃那种肤浅的道德反省,愈是具有一种能够打动人的美感。

有一次大木和音子幽会时,音子对他说:“大木先生总是顾前顾后地想这样做不好、那样做不行,应该放开一点、勇敢一点去做。”大木听了一怔。

“我已经够厚皮老脸的了,现在不就是吗?”

“不是,我不是在说我们之间的事。”

“……”

“我是说,无论什么事情,随心所欲一些才好呀。”

大木一时无话可接,他不由得自我反省了一下。

音子的这句话,让大木久久都无法忘记。十六七岁的少女,能够一眼看穿大木的性格以及生存实态,是因为有一双充满了爱的慧眼。大木果然我行我素,与音子分别后,每当他瞻前顾后、做一件事情顾忌别人想法的时候,就会想起音子说的话,想起说这话时候的音子。

大木爱抚的手停下了,音子觉得是自己刚才那句话的缘故,于是将脸贴在大木的胳膊上。她默不作声,张口在大木胳膊内侧用力咬了一口。大木忍住疼痛,没有挪动胳膊。音子的泪水沾湿了大木的胳膊。

“好痛!”大木说着,抓住音子的头发将她扯开。他的胳膊上留下了音子咬噬的牙痕,并且渗出了血印。

音子望着那血印,说:“您也咬我一口吧!”

大木先前一直凝视着音子的臂膀并从胳膊向肩头轻抚着,这是充满少女气息的臂膀,此时他在她的肩头上吻了一口。音子害怕痒,扭着身子躲开了。

大木不是因为听了音子说的“随心所欲去做”而创作《十六七岁的少女》,但是他一边写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句话。和音子分别两年之后,《十六七岁的少女》写成并付梓成书,此时音子已经随同母亲一起搬到京都居住。音子母亲曾经向大木提出过愿不愿意和音子结婚,或许一直没有得到大木的答复,才狠下心来离开东京的,一定是独生女儿加上自己的双重艰辛和痛苦,让她实在难以承受。搬到京都的音子和她母亲怎么看《十六七岁的少女》呢?这部以音子为原型的小说成了大木荣登文坛之作,读者日增月盛,对此她们又怎么看呢?世人当然不会去挖掘一个新锐作家小说中的人物原型。人们得知《十六七岁的少女》中的原型是音子,是因为大木年逾五十后,作家地位越来越坚实,便有人开始搜寻挖掘大木的过往经历,那时音子的母亲已经去世,恰好音子又是京都的著名女画家,这一原型才广为人们知悉,以至有杂志还刊登了音子的照片,指出她就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的原型,当然大木心里清楚,不是以小说原型的名义拍的照,拍的本是画家音子的照片,因而音子才会同意拍摄和使用的。大木从未在接受报纸杂志采访时透露过小说原型就是音子的讯息,《十六七岁的少女》出版时,音子和她母亲也没有就此向大木提过什么质疑。

暴风雨发生在大木的家里。这是理所当然的。大木的妻子文子结婚前在一家通讯社工作,是一名国文打字员。大木将自己写的稿子交给新婚妻子让她打字,这既是新婚夫妇间的一种甜蜜作业、爱的嬉戏,但又不仅仅如此。大木的作品最初发表在杂志上的时候,手写原稿与小小的铅字印刷稿比起来,效果和印象大不一样,这使得大木非常吃惊。等到习惯了这种文字之后,用笔书写原稿的时候对印刷出来的效果心里便已经有了底,虽然并不会特意考虑印刷效果而落笔,但即使脑子里不去想,印刷文字与手写文字之间效果的差异却在渐渐消弭,他最终能够写出供人以印刷文字阅读的作品,而不是只能以手写文字供人阅读的作品,原稿中感觉别扭的地方、不那么一气呵成的地方,印刷成铅字后全都变得很顺眼了。这大概算是已经熟练掌握了写作技巧吧。

大木经常向初学写作小说的人建议:“无论如何,要尽量发表,哪怕是同人杂志也好,一旦印成铅字,你会发现出乎意料和原稿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好多问题你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现今作品的发表形式不外乎活字印刷,但是也可以反过来去体味另一种惊奇效果。例如《源氏物语》,大木以往读的是注释本或小型文库本,也就是印成小小铅字的作品,有一次,他偶然读到木版印刷的北村季吟的《湖月抄》,不由得大为惊叹,那是一种截然不同于以往的阅读感受,他于是想,若是再往前追溯,读一读王朝时代2文人用美丽的假名文字手写而成的恋爱物语,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再者,《源氏物语》在现代是作为千年以前的古典作品阅读的,在王朝时代却分明是当代小说啊,无论学者们对《源氏物语》已有多么深入的研究,但毕竟不再作为当代小说来读它,假如通过木版印刷本阅读它的话,一定会比铅字印刷本读起来更令人心驰神往。高野切《古今集》中的那些和歌,应该也是一样吧。直到后来,大木尽量去读西鹤本和元禄木版本(尽管是复刻本),这并非怀古情结在作祟,而是为了努力去接近作品的真髓。而在现今,虽然有时也会将作品原稿加以复制供人阅读,但那只是出于风流猎奇的目的,基本上人们阅读的都是铅字印刷的东西,而不是那种乏味无趣的手写原稿。

和文子结婚那阵,大木手写原稿与印刷文字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差异了,但妻子是打字员,所以便试着让妻子将自己的书稿用打字机誊写一遍,因为觉得打字机打出来的书稿总比手写书稿更加接近印刷文字的效果,况且他知道,在西洋,如今书稿一般都是用打字机直接打出来的或者是打字机誊写清楚的。可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大木的作品,大概是不习惯的缘故吧,竟然比手写的和印刷的文字读起来都更加枯燥无趣,不过也因为如此,大木更容易知道哪里有毛病,倒反而便于修改和修饰。于是大木所有的书稿全部交给妻子打字就成了一种惯例。

《十六七岁的少女》的书稿怎么办?惯例碰到了难题。这部书稿让妻子打字,对她无疑是一种痛苦和屈辱,绝对是件残忍的事情。音子十六岁那年,妻子二十三岁,和大木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对丈夫和音子的感情有所觉察,曾经半夜三更背着婴孩徘徊在铁路路轨上。两个多小时后回来了,但还是不想进家门,倚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上。出去寻找妻子的大木返回来,刚进门,发现了倚在树干上啜泣的文子。

“你干什么呀?孩子会感冒的!”

当时是三月中旬,深夜还是很冷的,孩子果然感冒了,并且好像引发了肺炎,住进了医院,文子一直在医院里陪护着。

“要是这孩子死了,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撇下我了,对你来讲不是件好事吗?”文子凄怨地说。尽管如此,大木仍借着文子不在家的机会频繁和音子幽会,所幸孩子没有发生意外。

音子十七岁早产,文子是发现了音子母亲从医院寄来的信而知道的。虽然十七岁分娩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文子还是大吃一惊,她做梦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竟然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怀孕、分娩,她不住地咒骂丈夫是“恶魔!”越骂越激愤,她狠狠地朝自己的舌头咬下去。看到血从妻子的唇间流出,大木慌忙用手撬开妻子的嘴,并将手伸进去,文子被堵着嘴喘不过气来,一阵恶心想吐,浑身瘫软,大木这才将手收回。看到丈夫手上满是牙印,并且淌着血,妻子稍许平静下来,她为大木冲洗干净手指,撒上止血药粉,然后缠上纱布。

音子和大木断绝来往随母亲一同搬到京都的事,文子也知道了。《十六七岁的少女》写成是在那之后,这样一部书稿让妻子打字,无异于让她嫉妒和苦恼的伤口再一次流血,为此大木犹豫再三,心想就这部作品无论如何不让妻子打字、直接交稿到出版社吧,可是转念又想,这样做似乎有点背着妻子“秘密出版”的味道。踌躇之下大木还是将书稿给了妻子,他做好了向妻子如实坦白一切的打算。

文子打字之前,将书稿从头至尾通读了一遍,不这样的话她肯定是无法打下去的。

“我主动离开您就好了,为什么不写成我离开您了呢?”文子脸色惨白地说道,“读的人一定都会同情音子的。”

“关于你,我不想在小说中过多触及。”

“因为我和您理想的女性不可同日而语吗?”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个因为嫉妒而陷入疯狂的令人讨厌的女人。”

“音子已经是过去的人了,我和你今后还有长长的日子要一起生活下去呢。不过,书稿里的音子加进去了不少作者的虚构,和现实生活中的音子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比方说,音子精神失常以后的事情,我就毫无所知,只好凭空虚构了。”

“那些虚构的部分,恰恰表明了您对她的爱情。”

“那个嘛,如果不虚构的话,我就写不成了啊。”大木毫不掩饰地说道,“那些部分你也可以帮我打出来吧?虽然这会让你很痛苦……”

“打呀,因为打字机是机器,而我是被机器操纵的。”

文子虽然说自己变成一部单纯的机器,但终究没有完全做到。在打字过程中她屡屡出错,大木时常听到她将打字纸撕碎扔掉的声音,有时候她还会停下来,偷偷哭泣或是作呕。家里屋子狭小,简陋的六席3房间简直称不上书房,而隔壁就是四席半的起居室,起居室的一隅支着打字机,因此大木身在六席书房里就能清楚地知道文子的动静,这让他无法静下心来趴在桌前写东西。

不过,文子对《十六七岁的少女》没有说过半句什么,因为把自己当成了“机器”所以才不说吧。《十六七岁的少女》这部小说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共计约有三百五十页,对于做过打字员的文子,相较于她为大木打过字的其他原稿来说,需要耗费更多天数。文子脸色惨白,面容一天比一天消瘦,有时候冷冷地眼睛上挑,却茫然地不知看向哪里,像中了邪似的对着打字机。终于有一天,吃晚饭前她吐了几口黄水,俯下身去。大木赶紧走到文子身后,抚摩着她的后背。

“水,给我拿杯水。”文子喘息着说道。她眼圈发红,眼眶里还噙着泪水。

“是我不好,这篇小说真的不该叫你打字,”大木说,“可是,单单就这篇小说瞒着文子你拿去出版,我又……”没错,假如那样做的话,即使没有造成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也会给今后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

“不管我有多痛苦,您肯让我来打这部书稿,我还是很高兴的。”文子一边说一边强作微笑,“打这样长的书稿这是第一次,所以难免会有点累。”

“书稿越长,对文子你的折磨也就越长,这大概可以说是做一个小说家妻子的题中应有之义吧。”

“我通过您的这篇小说,对音子这位姑娘有了充分的了解,虽然这对我来说简直和死一样难受,但是我觉得,您能邂逅音子姑娘,这对您可是一桩大大的好事呢。”

“那不是小说中的理想化的音子吗?”

“这我明白,像这样的姑娘现实生活当中是不存在的。不过我在想,您是不是应该再多写一写我呀?哪怕把我写成一个因为嫉妒而发狂的夜叉似的凶恶之妻我也不在乎。”

大木有点无言以对:“文子可不是那样的妻子啊。”

“您还是不大了解我的内心呢。”

“可是,我不想把家庭里的隐私拿出去张扬。”

“说谎!您只是对少女音子着了迷,所以除了音子别的人您不想写罢了。您肯定觉得,要是写了我,就会玷污了音子的美,使得整篇小说变得不那么纯洁了对吧?可是,小说就非要写得那么纯洁不可吗?”

即便写成被嫉妒搅得痛急攻心的妻子,只因为小说中没有太多文字提及,惹得她又一次心生嫉妒。关于文子的嫉妒书稿中并非没有写到,只不过写得较为简洁,却同样引人入胜,然而文子却对在自己身上花的笔墨不多而耿耿于怀。妻子的这种心理大木无法理解。或许,她认为和音子比起来自己受到了轻视,甚至几近被无视了吧。《十六七岁的少女》是描写男主人公和音子凄美爱情的小说,对妻子文子和音子自然不可能同等力度同样着墨。况且,即使大木在书稿中加入了一些虚构情节,但自己一直瞒着妻子与音子往来,这些事实全都得到了如实的再现,按理说,大木更害怕这些事实被妻子知道,然而妻子关注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自己在书稿中只占了很少的篇幅,为此还似乎心灵受到了创伤。

“通过描写文子的嫉妒来衬托出音子,我可不愿意那样写。”大木说。

“没有爱情,甚至连憎恶之情也没有的人,您当然不会写的,对不对……我一边打字一边就在想,为什么我没有离开您呢?”

“你看你又说这种无聊的话。”

“我是认真的。没有离开您是我的大罪,我得一辈子都背负着这个包袱了吧?”

“说什么哪!”大木抓住文子的肩膀使劲摇晃,文子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向上涌,又痛苦地吐了口黄水。

大木松开了手:“……”

“没关系。我大概是怀孕了。”

“啊?!”

大木吃了一惊。文子两手捂住脸,放声哭了出来。

“那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这篇小说不要再打了。”

“不,我要打,您就让我打吧!剩下已经不多了,再说只是动动手而已。”

文子固执地不肯听从大木。等到书稿全部打字完毕后五六天,文子流产了,与其说是打字这件事本身,更像是打字的内容给她身心带来了极大的打击。看过妇科医生后,文子在家卧床休息,将头发草草扎成两股辫子,看上去头发已经显得有点稀疏了,而原本头发是又密又柔顺。文子没有化妆,只在唇上涂了点口红。血色暗淡的脸上,没有了粉妆遮掩,露出光滑的肌肤。流产似乎对年轻的文子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大木将打字完成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放入书架束之高阁,没有撕毁、没有烧掉,也没有拿起来修改或润色。这部小说,葬送了两条生命,先有音子的早产,后有文子的流产,可谓大大的不吉利,夫妇二人有好长一阵子闭口不提这部小说的事。然而,最终先张口提起的却是文子。

“那部小说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是觉得对不起我吗?我想通了,既然和小说家结了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没办法的,再说,要说对不起的话,也是对不起音子姑娘是吧?”文子说。经过流产之后的调养,她的脸色重现血色,肌肤甚至更显润丽了。这就是青春的不可思议之力吧。她对丈夫的欲求也越来越强烈。

《十六七岁的少女》出版时,文子又怀孕了。

《十六七岁的少女》得到评论家的好评,更可喜的是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文子的嫉妒和痛苦并没有随风逝去,不过她脸上和嘴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来,她为丈夫的成功而高兴。大木的所有作品中,至今仍长销不衰的,便是这部堪称年轻时的代表作《十六七岁的少女》。这部作品,不仅仅支撑了大木一家的日常生活开销,它还变成了文子的衣裳、首饰,并且解决了文子儿子和女儿读书的花销,但文子不认为这是拜了少女音子的存在、丈夫和少女音子的爱情所赐,她觉得这是丈夫理所当然的收入,至少,音子与丈夫之间的那段凄美爱情,对如今的文子来说,它不再是一出悲剧。

虽说不至于返回,但大木有时候仍会情不自禁地想,《十六七岁的少女》的原型音子对于大木不啻是无偿的付出,对自己被写入小说她没有对大木说过一句话,音子的母亲也没有提出过抗议。文字和词语缀成的小说,比绘画或雕刻之类写实性的写像更加深入音子的内心世界,音容笑貌一如记忆中的,虽然加入了大木的想象、虚构以及美化,但毋庸置疑那就是音子。大木一任青春的爱的激情在自己笔下迸发,并没有好好考虑音子的困惑、给未婚的音子今后会带来什么麻烦等等,尽管赢得了读者,但很可能已经拘碍了音子的婚姻。因为《十六七岁的少女》,大木收获了名誉和金钱,文子的嫉妒心有所化解,所受的伤害似乎也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抚平,不得不别离的音子与保住了妻子地位的文子之间,不仅是早产与流产的差别,连这些方面也截然不同。正如老话所说,流产之后更易得子,很快文子顺利地产下一名女婴。岁月流逝,一成不变的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小说没有花费太多笔墨去着力描写文子嫉妒的狂态,从家庭这个世俗的角度来说,应该值得庆幸,虽说这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作为一部小说的稍嫌不足之处,但却使得小说读起来更加顺畅,也使得读者更加容易爱上小说中的音子。

一提到大木的代表作,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会举出这部《十六七岁的少女》,对此大木显得很无奈:“真叫人生气。”他只能独自闷闷不乐。不过回过头来想,这部小说展现了蓬蓬勃勃的青春朝气,并且支撑着对其定评背后的世人的好恶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即使作者本人抗议也无济于事,此时的作品已经抛开作者具有了独立的生命力。

不过,当年十六七岁的少女音子后来怎么样了?大木时不时地仍会牵挂她。他只知道,音子随母亲一同搬到京都去了。不可否认,小说《十六七岁的少女》至今生命力旺盛,这也是大木时不时牵挂音子的一个诱因。

音子作为一名画家声名远播是近年的事,在此之前,二人完全是相互间音讯不通。大木想,音子大概平平凡凡地结婚、过着平凡的生活,这也是他期望的,但有时候他又会想,以音子的性格而言,她似乎不会甘于过那普通平凡的日子,因为或许她对自己的情丝仍旧未断吧。

正因为如此,当得知音子成为一名画家的时候,大木大感震惊。

自从二人别离,一直到成为一名画家,音子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克服了多少痛苦烦恼,大木自然无法体察,但他还是为音子感到欢欣,心潮起伏,有一次在百货商店的画廊偶然看到音子的画作时,他激动得浑身战栗。那不是音子的个展,而是一幅画作混在多位画家的作品中。是一幅牡丹图,画帛上方孤零零的只画了一朵硕大的红牡丹,正面朝向观赏者,比真正的牡丹花要大上一圈,花叶寥寥无几,下角还有一小朵白色的花蕾。从这朵大得有些不太自然的牡丹花中,大木看到了音子的格调和品质。他当即买下这幅画,但是因为上面有音子的落款,大木无法拿回家去,只好捐赠给了小说家俱乐部。高高挂在俱乐部的墙上,和放在商品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店橱窗里,观赏印象多少有点不同。那朵硕大的红牡丹看上去有些怪异,又仿佛从内里射出一束孤独的幽光。从女性杂志上看到音子在画室里的照片就是在那阵子。

去京都聆听除夕之夜的钟声,是大木多年的夙愿,而和音子一起聆听,则是被这幅牡丹图勾起的营念。

北镰仓又被称为“山之内”,南北丘陵之间有条路相通,山间花木繁多。再过不久,路旁的鲜花又将报告今年春天来临了吧。从北面山丘散步走到南面山丘已经成为大木的习惯,因为南面山丘更高,站在山丘高处可以远眺紫色的晚霞。

晚霞的紫色很快便消失,变成一团深蓝色,陷于一片冷冷的灰色之中,正姗姗而来的春天似乎又返回了冬天。将薄霭染成桃红色的太阳大概已经落到山下,肌肤忽然感到了些许凉意,于是大木从南面山丘走下山谷,然后回到位于北面山丘上的家中。

“有个从京都来的姓坂见的年轻小姐来过,”文子告诉他,“拿来两幅画,还送了我们一些‘麸嘉’的新鲜面筋。”

“她走了?”

“太一郎送她回去了。说不定她去找您了呢。”

“是吗?”

“那位小姐漂亮得简直让人吃惊呢!她是做什么的呀?”妻子目光不离大木,一边说一边窥视着大木的脸色。虽然大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妻子以她女性的敏感似乎已经感觉到这位小姐与上野音子有着某种关联。

“画在哪里?”大木问。

“在书房里,包起来的,我没看是什么的画。”

“哦。”

坂见景子遵守了在京都火车站为大木送行时的约定,专程来送画的吧。大木走进书房,拆开了画的包装。两幅画装裱在简朴的画框中。其中一幅是《梅》,虽说是梅花,但只画了一朵花,像婴儿的脸庞一般硕大,没有枝也没有叶,在一朵花上绽着红白两色花瓣,而且令人惊奇的是在红色花瓣中还有不同的深红和浅红。

这朵硕大的梅花花形并没有扭曲变形,但给人全无绘画的感觉,倒似乎有个怪异的魂灵跃动其中。就仿佛是在跃动。大概是因为背景的缘故吧。一开始,大木觉得梅的背景像是堆叠在一起的厚冰的破片,细看之下,又好像是连绵的雪山。毕竟不是写实画,所以看成厚冰也可以,看成雪山也可以,但将它看作雪山的时候,便迎面感受到一股巨大的视觉冲击力,线条如此尖锐,仿佛刀劈出来一般,并且上宽下窄的雪山虽然现实中不存在,但这正是一种抽象的风格,它再现的应该既不是雪山,也不是厚冰,似乎可以理解为难以捉摸的景子的内心世界吧。但即便是层层叠叠的雪山,也不仅仅只有冰冷的雪白,而是融合了雪的峭冷感觉和雪的温藉色调,从而汇成一首音乐,音乐中不只有白的一统天下,还有各种色调在共同发出吟唱,如同一朵梅花中同时有着红白两色的色调变化一样,既可以看作是一幅寒意氤氲的画,也可以看作是一幅洋溢着暖意的画,总之,这幅《梅》流露出了年轻作者强烈的感情。估计是坂见景子根据时令,特意为大木新作的画吧。能看出画的是一朵梅花,说明它是件半抽象的画作。

看着这幅画,大木想到了院子里的那棵古梅。园艺工人说这株梅树是病梅、畸形梅,听了园艺工人不靠谱的植物知识,大木也就信以为真,一直到今天也未想过亲自去查阅、考证一番。这株古梅能开出白色和红色两种颜色的花,它没有做过嫁接,天生就是一株树上间有红梅和白梅,当然不是所有的枝杈都是如此,有的枝杈上开的全是白梅,有的枝杈上开的全是红梅,但新枝上多数是同时开出红梅和白梅,而且也不是所有的新枝每年都能开两种颜色的花。大木非常喜爱这棵古梅。古梅如今正花蕾微绽。

毫无疑问,坂见景子的画就是用了一朵梅花来象征这株不可思议的古梅。估计景子是从音子那里听说过这棵古梅。上野音子十六七岁的时候,没有来过大木和文子结婚后居住的这个家,但是知道这棵古梅,大木已经忘记曾说起过古梅花的事,音子却仍然记得,并且向自己的弟子景子也说起过。

既然提到这棵古梅,会不会不知不觉地讲起那段凄美的爱情呢?

“这个,是音子先生的……”

“啊?!”大木吓了一跳,回转头去。看画看得入了神,妻子站在他身后都没有注意到。

“这是音子先生画的吧?”

“不是,她怎么会画感觉这样年轻的画呢。是刚才来的那位姑娘画的,你看这里,‘景’,这不是还有落款吗?”

“这画莫名其妙的。”文子的语气有点生硬。

“这画是有点莫名其妙,”大木尽量缓和着语气应和道,“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画日本画都这样呢。”

“算是抽象派吗?”

“或许还称不上抽象派吧,不过也不好说……”

“还有一幅画更加奇怪呢,也不知道画的是鱼呢还是云,反正就是各种颜色随心所欲地乱涂一气,就成一幅画了。”文子弯下腰,在大木的稍稍斜后方坐了下来。

“哦?可是鱼和云差得老远了,应该既不是鱼也不是云吧?”

“那会是什么呢?”

“如果能看出是鱼或者云的话,那也不错啊。”

大木说着将视线转到那幅画上,他身体前倾,看了看倚靠在墙上的画框背面:“ 《无题》嘛。”

这幅画完全不具任何形状,用色比《梅》更为强烈,大概是因为横线条较多的缘故,所以文子才会生硬地看作是鱼或云。乍一看,画的色调似乎不太协调,但作为一幅日本画,还是能够从中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感情色彩。这当然不是信口瞎说的。表面上看,《无题》可以让观赏者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似乎将作者要表达的主题巧妙地掩饰起来,但其实也可以说,这样恰恰暴露了作者的主观意图。

大木正在仔细寻找作品的中心,文子开始了盘问:

“那位姑娘和音子先生是什么关系?”

“和她住在一起的弟子。”大木答道。

“是吗?我可以把这两幅画撕了,然后烧掉吗?”

“别乱说!为什么要这样胡来……?”

“这两幅画画得很用心,画的都是音子先生,这样的东西不能放在家里!”

这话大大出乎大木的意料,他一边惊讶于女人的嫉妒如闪电一般来得如此突然,一边努力镇定地回答:

“为什么说画的是音子呢?”

“您是真的不明白?”

“文子你这是多心了,疑神疑鬼啊。”大木这么说着,胸中一隅却悄悄地燃起一簇火苗,慢慢地升腾上来。

看起来这幅《梅》显然表达了音子对大木的某种感情。如此一来,《无题》也可以看作是寄寓了音子对大木的爱意。《无题》这幅画还使用了矿物颜料,在画的中央略微靠左下的地方,重重地涂着大块的矿物颜料,这种手法,仿佛在画面上开了一扇小窗,让人从中窥见这幅画的灵魂,这确实可以理解为是音子对大木执着不变的爱情。

“可是,这两幅画不是音子画的,是她的弟子画的!”

文子是在怀疑,大木在京都和音子一同聆听除夕之夜的钟声,不过当时她什么也没有说,或许是因为大木元旦当天就赶回来了的缘故吧。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这两幅画,”文子眼皮吊起着,“家里是肯定不能放!”

“暂且不说文子喜欢还是不喜欢,但这毕竟是画家的作品啊,尽管画家是个年轻姑娘,要是胡乱处理掉的话对得起这画吗?关键是,这画人家是送给我的还是只不过拿过来让我看看的,你搞清楚了吗?”

文子无言以对。

“是太一郎出来招待的……哦对了,太一郎送她去车站了,不过去个北镰仓车站到现在还没回来,这时间也太长了吧。”估计也是文子差使去的吧。车站离家不远,电车每隔十五分钟有一趟。“太一郎会不会受她诱惑啊?毕竟那么漂亮的姑娘,还带着点妖气。”

大木将两幅画重新叠在一起,慢慢包好,然后说道:“不要说什么诱惑不诱惑的,我讨厌‘诱惑’这种字眼。既然你也说那姑娘漂亮,这画会不会是画的她自己?年轻姑娘的自恋……”

“不是的,这就是画的音子先生,不会错的。”

“嗯,就算是的话,说不定也是表现她和音子之间的同性恋感情吧。”

“同性恋?”文子大感意外,“那两个人是同性恋吗?”

“我怎么知道。不过就算是同性恋,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两个人一同住在京都的古寺里,又都是那种感情强烈、近乎疯狂的性格嘛。”

同性恋这个说辞,显然让文子产生了动摇,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就算她们两个是同性恋,但我还是觉得,这画画的是音子对您的爱情,一直到现在仍没有消逝。”文子的语气和缓下来许多,大木则对自己为了摆脱眼前的窘境而随口说出“同性恋”这样的字眼感到羞耻。

“文子你说的和我说的,都只不过是猜测,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带着成见在观赏画……”

“既然这样,那不要画这种莫名其妙的画岂不是更好?”

“嗯。”

无论多么写实的画,总是难免会流露出些许画家内心的情感、意图,不过,大木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和文子继续争执下去。他心中有点打怯。面对景子的画,文子的第一印象或许出人意料地准验。同时,自己急中生智想到的“同性恋”这个印象或许也出乎意料地准验。——大木暗暗思忖道。

文子走出书房。大木在等着儿子太一郎回来。

太一郎在某私立大学担任国文系讲师。没有课的时候,他或者是待在学校的研究所,或者是待在家里,翻翻书,查查资料。原本他是希望研究明治之后的现代文学,由于父亲的反对而改为研究镰仓、室町时代的古典文学。他能看得懂英、法、德三门外文,但作为一名国文学者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长处。人虽优秀,可是性格过于沉闷甚至可以说有点接近忧郁,和他那个西服裁剪啦首饰啦插花啦编织啦等等什么都会一点,却什么都是半吊子的妹妹组子正好截然相反,组子邀请他去滑冰或打网球,太一郎也从来不正面回应,因而被妹妹视为怪人。他和妹妹组子的那些女性朋友也从不交往。自己的学生到家里来,他却不知道给妹妹引见,有时组子因为母亲文子在家亲切招待太一郎的学生们而噘嘴生气,但太一郎从来不会往心里去。

“家里来了客人,太一郎只会吩咐女佣端茶,然后就没事了,可组子要是有客人来,她会自己到冰箱或柜橱中翻箱倒柜找吃的,还会打电话去订些寿司啦什么的,真热闹啊……”听到母亲这么说,组子吐一吐舌头笑着道:“可是,到哥哥这儿来的都是他学生嘛。”

组子结婚后和丈夫去了伦敦,一年只寄回来两三封信,太一郎还无法另立门户独自生活,结婚的事情压根儿提也不提。

不过,太一郎出门送坂见景子迟迟未回,大木也有些惦念起来。

大木从书房背后的小窗向外张望。屋后是战争时期挖防空壕挖出的土,高高地堆在山脚下,上面已经被杂草覆盖。杂草丛中,开满了蓝紫色的小花,花很不显眼,几乎不被人注意。除了沈丁花,这种蓝紫色的小花是大木院子里开得最早的,而且开的时间很长。那是什么花?它虽然称不上报春之花,但因为就在书房背后的小窗近旁,大木常常随手折来一枝,仔细端详。大木没有去过屋子后面,不过正是如此,令他对这种蓝紫色小花似乎反而愈加增进了爱怜。

比那小花稍迟绽放的蒲公英也开了。蒲公英的寿命也很长。此刻,一片暮色中,蒲公英的黄色和那众多小花的蓝紫色依然摇摇曳曳。大木向窗外凝视了许久。

太一郎还没有回来。


1 旧制中学:日本于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颁布《学校教育法》,实行学制改革,一般将此前的旧学制和实行旧学制的学校称为旧制和旧制学校,之后的则称之为新制和新制学校。

2 王朝时代:指日本从大化改新至平安末期,相当于从公元七世纪至十二世纪,多用于特指平安时代。

3 席:日本传统的和式住宅以席为单位表示居室面积,一席即一张榻榻米大小,标准为长180厘米,宽90厘米,合面积约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