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珠看一眼时间,准备离开:"晚上还有事,得走了。"
她起身拿起手提包。
张贵樱出于礼貌,极力挽留:"留下来一起用饭吧,难得来一趟。"
苏曼珠摇摇头:"跟朋友约了晚上见。"
张贵樱微一点头,表示理解,接着转头朝客厅后方的小厨房,高声喊着:"秀丽啊,我三姐要回去了。"
不一会儿,童秀丽身穿围裙,从厨房出来,她边走边挽起袖子,跟着婆婆诚恳挽留。
"三阿姨,再等一下吧,我饭快煮好了,做了你的份呢。"
苏曼珠对童秀丽温柔的笑了笑:"下次吧。"
她拉着张贵樱的手,叹道:"秀丽是好孩子,孝顺。"
"嗯。"张贵樱点点头。
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儿媳,只叹儿子福薄。
苏曼珠看着童秀丽,见她外型仍是年轻貌美,忍不住说道:"柏舟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
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痛惜。
她丝毫未觉,这番话,引动了别人的伤心事。
场面一度哀戚。
她原本是来安慰人的,结果她的到访,却使得悲伤一发不可收拾。
而她,竟浑然未觉,自己在受难家属好不容易平静的湖面,再度激起许多伤心涟漪。
苏曼珠侧着头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听说柏舟是出任务走的啊,是什么任务这么危险啊?"
张贵樱刚刚已经忍受着听她哀悼儿子,此刻一听到如此[白目]的问题,兀自忍着不说话。
她不想跟不相干的人,解释儿子的死法。
而童秀丽也是受不了这个,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平常缺乏感情联系的长辈,这一整个下午的疲劳轰炸。
每次遇到这种自以为是,倚老卖老,不懂得拿捏情感距离和界线的长辈,她虽然心中有气,但大多会遵守所谓的社交礼仪,该有的礼貌不会少。
但是这个三阿姨,简直让童秀丽忍无可忍。
她毕竟年轻,没有张贵樱的沉稳负重,忍不住对苏曼珠说:"这样啊。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柏舟就在楼上睡午觉,我叫他下来告诉你好了。"
她语气平和,这话说得有如真有其事。
这一席话,听得苏曼珠心中一惊。
她脸上倏忽变色,继而转头瞧了张贵樱一眼,只见张贵樱竟是低头不语,不加辩驳。
这婆媳俩的反常行为,只吓得她倒吸一口气。
她假意抬起手来,再看一眼手表。
"欸,我当真得走了。"
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稍作停留,赶紧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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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贵樱强装镇定,让自己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忍着悲痛,目送表姐钻进出租车离去。
她想儿子了。
但她绝不能在儿媳面前哭泣,以免她跟着伤心。
那孩子已经够苦了,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任何人都不忍心再增加她的伤痛。
这突然失去丈夫的痛楚,她怎会不知?
张贵樱跟童秀丽一样,都在三十八岁那年,失去挚爱。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
"快喔。你家阿樱又去扒坟了。"热心邻居赶来告知张贵樱的家人。
张贵樱太想念丈夫了。
她在心里不断吶喊:
"万力啊,万力啊,万力啊……"
那是刻在她心上的名字。
如今,这名字的主人,竟已不在世上。
怎么能够啊?
这蚀骨的思念,几乎把张贵樱逼疯。
她天天骑着脚踏车,到坟地去挖坟。
张家人接到讯息,赶紧奔赴现场,只见张贵樱身上,血迹斑斑。
扒坟使她的指甲脱落,已经渗出鲜血的双手,犹不知疼痛的继续在丈夫坟上挖土。
不是没有痛觉,全然是因为……
因为失去爱人的心,太痛了。
她边哭边挖土。
观者无不鼻酸。
"你疯了吗?姐夫已经不在了。"张贵樱的弟弟如是说,站在一边摇头叹息。
她在心里疯狂吶喊:
"我没疯。"
"我只想见他一面,以解相思之苦。"
"我想见他啊。"
"我的心像是快被炸裂一般。"
"怎么可能疯了?"
"如果疯了就不会这么痛了。"
弟弟和弟妹,只得合力把张贵樱拉回去。
李万力二十岁时,父母相继过世,他半工半读完成大学学业,努力考取公职。
在长途电话转接过程中,被接线生张贵樱,宛如天籁的嗓音所吸引,进而积极追求。
由于本身出色的外表,与一米九的高挑身形,加上诚恳的态度、积极向上的个性,终于抱得美人归。
两人结婚后,与张贵樱娘家比邻而居。
鹣鲽情深。
这段连神仙都羡慕的爱情,在张贵樱三十八岁那年,划下休止符。
李万力出国洽公所搭乘的班机,失事坠毁。
造化弄人。
毫无心理准备。
原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万力生前,曾跟妻子说过:"等我退休后,领了退休金,咱俩抛下一切,环游世界去。"
张贵樱听了,甚是欢喜,仍是娇嗔:"那孩子呢?老三总是闯祸,让我心烦。"
张贵樱身为张家老大,身负帮忙家务与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从无撒娇机会,李万力成了她练习的对象。
双方乐此不疲。
李万力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吻了她的脸颊:"管他呢。让他滚一边去,你只管看着我就行。"
这天,张贵樱又来挖坟,一边回忆着丈夫生前说过的许多话。
她在心里回应丈夫:
"好。听你的。"
"就只看着你。"
"所以我现在就想看你啊。"
张家人不堪张贵樱日日如此,于是瞒着她,将李万力的坟迁走。
此后,她像无主游魂,日日在外晃荡。
那阵子,林妙香与汪明英夫妇,三天两头来看她,见她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憔悴到几乎不成人形。
林妙香看了好心疼。
"阿樱,来我家住吧,我们去山上的别墅,在那边种种花,种种菜,好不好?"
"不去。哪里都不去。"张贵樱黯然道:"万力回来会找不到我。"
汪明英夫妇对望一眼,内心皆是一沉,两人对好友的担心与忧虑,尽数写在脸上。
林妙香鼻子一酸,立即红了眼眶。
汪明英看着张贵樱憔悴清丽的面容,想办法安慰:"阿樱,人死不能复生啊。"
林妙香接着说:"你这个样子,分明是要让万力为你担心,你让他怎么安心离开?"
她为好友流下眼泪。
离开?
张贵樱听到这话,心下震撼。
一想到心爱的丈夫,连魂魄都将离开,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如泉般涌出。
她在心里吶喊:
"不,不行,不能离开。"
"离开后,我将到何处去寻你?"
"你会把我忘记吗?"
"不能,不能啊。"
"我很努力,也很善良,我善待每个人,为何会遭逢不幸?"
林妙香见好友消瘦的脸上,又续上两行泪水,不言不语。
她为这对被迫分离的夫妻难过,上前拥抱好友,陪着她哭:"没有形体的魂魄,无依无靠有多么凄凉,你忍心吗?"
张贵樱木然望着虚空,在心里叹道:
"是啊。"
"无依无靠。"
"就像我一样。"
"太凄凉。"
"我舍不得他无依无靠啊。"
林妙香说服了张贵樱。
"好。"张贵樱低声说道:"我跟你去。"
因为她太爱他了。
宁可独自忍受椎心蚀骨的思念,也不忍心再羁绊他的魂。
当时林妙香的儿女,都已在海外留学。
张贵樱的三个儿子,分别是国、高中生的年纪,生活已能互助自理。
于是林妙香以及辛巧姑,陪着张贵樱到山上别墅居住。
但是,过了三个月,张贵樱的身心状况,仍不见好转。
这天,她在别墅花园里,望着眼前的桂花,暗道:"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骗人。"
随着时间流逝,那思念如同猛兽,几乎将她吞噬。
不一会,辛巧姑奔进花园,告诉张贵樱:"阿樱,你娘家打电话来,说学舜感冒得了肺炎,很严重喔。"